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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九月照孤峰 满地碧云开竹馆 银花明万树 腾空彩焰灿春宵(4)

时已亥初,因李同夫妻向道喜静,所居小灵湘馆为全庄最幽静之地,房舍又深,外面热闹繁华,柳春人在里面通不觉得,才一走出园门,顿觉眼花缭乱,比起初来时又添了好些气象。原来全庄花灯此时均设置妥善,所有各处绢纱宫灯全都点燃,先前沿途所见工匠执役人等均已撤去,也不见有什人往来行走,到处灯彩鲜华,明如白昼,一眼望过去,高低错落,灿若繁星。行约里许,连经许多地方,才到得天堂。该堂位置在全庄园的中心,华堂轩敞,广约五亩,高大异常。外有白石平台,层阶宽整,画栋雕亮,金碧交辉。四面长檐下,各垂着一列四五尺长三尺来粗的梅花宫灯,堂内却是一灯未悬,只正当中放着一条丈许宽七八丈长的神案,后墙上面悬着好些神龛。案上陈设大小五副点锡供器,最小的两副分列两边,也有四五尺高二尺方圆,当中一副比小的高二尺,却极粗壮厚重,形式尤古。烛已点起,大小差不多,每枝约有七八寸粗细,高约三尺。香还未上,只案前小鼎内燃着沉香,芬烟袅绕。长供桌上陈列着三百多个祭宜,水陆干鲜、肴蔬果饵以及糕饼糖食之类应有尽有。案前四列拜垫,头排两个最大,第二排以次大小相同,俱是大红锦缎所制,每排相隔丈许。两侧各设钟磐一具,此外更无别的陈设,气象甚是肃穆庄严。堂外平台阶下是一片大广场,当中白石甬路宽约三丈,两边翠柏森森,粗均两抱以上。甬道尽头处有一高大白玉牌坊,算是入门。对面一列假山,左转一条悬有花灯的松竹小径,又绕行十余丈,由右侧假山洞内穿出,走入一片大松杉林,地势渐作坡形。由此向前步步高起,一到林外豁然开朗,四围花树纷列,几不见地,繁灯照映,灿如霞铺,当中却涌起一幢精舍,占地两亩大小,隐闻笑语之声。由花径中穿过去,近前一看,那精舍甚是高大,上作平台,中无梁栋,通体轩敞,内里只有儿处雕镂精工的紫檀隔断。房既高大崇宏,四面皆窗,明爽无比,陈列器用,华贵精雅,无不极致。最奇是,这等边荒酷寒的风雪岁暮,别的地方到处严冰积雪,这里不特和小灵湘馆一样,不见一丝雪影,并还是四季之花同时开放,环着精舍四围各占一面,紫姹红嫣,雪铺金缀,竞艳争妍,芬芳互引,各极其胜,再被那各色各样的灯光一照,越发泛彩流辉,无殊仙景。

柳春方自惊奇,内里已有好些少年男女,一个个锦衣花冠,云裳霞佩,金童玉女一般,迎了出来,纷呼兄嫂叔婶,笑逐颜开,将长幼五人接了进去。里面共有百数十人,大都年轻,年在四十以上的共只四人,王徽也在其内。柳春连忙抢前叩拜,并谢指点之德。王微笑道:“此是你自己缘福遇合,与我无干,不消谢了。”李同随向众人引见,互代通名。柳春昨夜虽曾拜见过好些位,匆匆相遇,多不知名,这时听李同挨个引见,一边礼拜,暗中早自留心记认,福至心灵,竟全记下,因人数大多,这一行礼,未免耽延了些时候。柳春礼毕,见众人正和李同谈笑,便退下来,因和孙孝、孙环、二李弟兄最熟,见这些少年弟兄叔侄,均在面对窗外海棠林的东南角隔断以内,笑语方欢,忙蜇过去。孙环首先笑道:“我们这里只有两桌,不要外人。你和王世哥他们一起去吧。”

柳春面嫩,不禁脸上一红,待要退走,李晃道:“柳大哥请进来,莫听小表姑的话,我们先玩。神还未祭,如何谈到入席?岁也未辞,时候早着呢。”孙孝也接口道:“环妹最是爱闹,也不论个生熟,亏你还长一辈!入席是在乎台上面,这里谈谈有什相干?”

孙环把小脸一绷,方说了句“你管我呢”,忽听得天堂那面远远传来几下钟声,其音悠扬,晃漾花间,分外好听。李晃道:“祖父祖母已起身了,柳大哥你此时还不能上去,可随在玉世哥身边。该当何时行礼,按什班列,他自会和你说的。”话刚说完,众人已相次起身走出,先前那么互相笑言无忌,一听钟声,面上立改庄容,按着长幼尊卑之序,静静地鱼贯而出。柳春赶去王徵这些门人队里,紧随身侧,最后走出,仍循原路,到了得天堂前平台之下,王徵等便自立定。

柳春暗中偷觑堂内这班少年男女,除几个有执司的分掌钟磐香帛恭立案前外,余人均按班列,恭立拜垫之前,孙家一班少年英侠俱在平台之上,不曾走进。众人刚站好,忽见三老李清苕和一个面白如玉身矮微胖貌相端雅神情凝重的中年妇人,由案侧四扇屏门内并肩徐行走了出来,转到头列两拜垫前立定,司香少年便把五束粗如人臂的高香就烛台上点燃,先取一束,恭恭敬敬,双手高举过顶送了过去。李清曹接在手里,双手往上一举,左旁另一司香少年便自接过。那香炉连案到地高几及丈,案前香鼎后面原设有木制短阶,少年循阶而升,将香插入炉内。右边少年又将第二束香递过,李清曹照样上香,交与左立少年插向上首第二座香炉之内,同时,平台两边竿架上悬的两挂长约三丈的爆竹便响了起来。似这样挨次上完了香,司磐的将磐击动,李清曹夫妻便率领众儿女孙曾一同拜跪下去。拜罢起立,献爵,奠酒,献帛,各有执事,最后去至平台焚帛,另设有拜天香案,一切如仪。礼成二老回至堂中,早有僮仆撤去首行拜垫,设下座椅,二老交拜,居中坐下。子女孙曾分班上前叩拜,二老各致训勉吉词。以下各按尊卑之序分别礼拜,最后门人仆从分班礼拜。一时爆竹声喧,香烟缭绕,趋跄进退,仪礼从容,看去甚是恭敬庄严。那爆竹俱带五色彩花,祥焰四射,满台飞舞,响个不停,另外齐、彭、孙、郝四家,也是同时祭神行礼,爆竹之声四面应和,端的热闹非常。

二老先由原门退去,五老另有公聚之地,并不互行辞岁俗礼。后辈人等,照例各人家中烧完了香,均来得天堂上齐集,公同辞岁,按照辈分施礼,便各退回自己家中人席,只各位老大公那里须往辞岁,但不都去。李家照例是在头辈弟兄中分出四人,各领一些子侄男女,去往齐、彭、郝、孙四家辞岁,因明早还有团拜,除夕这晚又是通宵宴乐不再睡眠,隔不了几个时辰便要相见,礼虽尽到,本家多是由长男长媳迎出,吉辞婉谢,并不延见。那四家到李家来辞岁也是如此,并无什么耽延。李、孙两家,内亲至戚,情分至厚,常年相聚,极少不见之日,小辈除夕年宴,多是设在一处,互为宾主,今年恰在李家四照轩中设宴。孙家一班后辈男女英侠,知道今年姑父家中年下有新鲜花样,少年人好胜喜事,也各运巧思,制了些送来凑趣,老早便到了四照轩,直到礼钟一响,方各赶回家去行礼。

李同夫妇奉了长兄李承之命,往舅父家中辞岁。柳春本来随在王徽等一班门人宾从队里,礼成之后,王徵等分别散去,未走的俱是适才匆匆一面,彼此面生,因和孙孝兄妹投缘,想借此前往辞岁,就便也多开一点眼界,便凑近前去,试探着意欲随往。李同回顾看见,笑道:“此是本庄虚礼,走到而已,你不去四照轩中看花,随来空跑作什?”

柳春面上一红,诺诺连声,待要后退,瑶宫青女何灵潇笑道:“这四路辞岁的,只我们这一起省事省路,想是大哥疼爱兄弟,知道你素不喜这些俗礼,而堂上老人的意思,又认为将来子孙代远丁繁,世人不比神仙,有这些过节礼义,才能增厚彼此情谊,定为规例,必须奉行,不许疏简,所以特派你往舅父家去。本来他们忙着要来,准保半途相遇,连空路都无须走呢。”说时,正走入一片松林以内。松杉高秀,苍苍矗列,下面积雪凝辉,宛若银铺,上面又堆着冰雪,本就是玉树琼林,再被那许多五色纱灯一照,灯光与雪光交映,富丽清华兼而有之,煞是好看。

何灵潇话刚说完,柳春因李同一说,正待回走,忽听李晃笑道:“娘说得对,你看表伯他们不是来了么?”一言甫毕,遥望松径外红灯掩映,在左侧一带假山角上转出一队人来。四个垂髻美婢,手提大红宫灯在前引导,另四小童,用彩担分抬着两个六七尺方圆的大篮,后面随着二十多个少年男女,都是一身极华丽高雅的装束,吃沿途明灯一照,望去直似神仙中人。还未进前,便有一女子唤道:“我们反正要来,家中无人,六哥六嫂还去作什?”说时双方对面,略微致词之后,何灵潇笑道:“每年旧例,礼不可废,何况还有尊长,舅父舅母何时驾临呢?”孙环接口道:“我爹爹和娘仍和往年一样,五家十一位老人,聚在香雪精舍同宴赏花,不与我们小人一起。”何灵潇道:“众弟兄姊妹侄男女,因每年两家老人俱不肯与我们一起,以免拘束,偶然走来,也只稍坐即去,平时又难得许在膝前侍奉,特意各运巧思,钩心斗角,费了不少的心力,想把五家老人一同请到四照轩中入席。信一传出,齐、彭、郝三家弟兄姊妹也各仿效,只说这三家老人请不到,我们这两家老人总可到场,因全体老少都请,人数大多,并且除我两至亲,别家年饭照例是在自己家中吃,好在席是一样,花灯也一样看,才把全请的意思打消,日前谈起还觉美中不足。照此一说,大家心思白用。日前大哥去向老人禀告,回向众说两家父母见子孙孝心均甚嘉纳的话,靠不住了。”

李同笑道:“灵妹你真老实,老人岂肯失信儿孙?嘉纳与嘉许不同。本来五家十一位老人都是神仙中人,虽喜天伦之乐,胜日行乐从不拦阻,但只是嘉许儿孙的孝思,以为后来曾、玄之劝,并使全家老幼时在欢乐之中,情谊因而敦厚,真的对于人间景物,哪会十分放在心上?每年今夜,五家老人除夕小宴已成惯例,除日常侍侧二小童外,子孙轻易均不令在侧,如何肯与我们一起?偶来席上小坐,实有深意。大哥知道老人不肯到四照轩来,彼时大家正在兴高采烈头上,照实一说必减兴致。又以今年有好几位尊客要来,为了娱宾和表现本庄年景,也极愿大家多出一点花样。再者,每年那些故事见惯无奇,也欠新鲜,实在应该换换花样。虽是人间景物,像大家那等慧心巧制,一样也能博得老人开颜一笑,为此故意含糊其词。大家以为两家老人必定临赐,争奇角异惟恐不及,直到今夜,好些人还不明白。请想多少年来,这五家十一位老人,每遇良辰令节,永远都是聚在一处宴集,从未离开,何况今年又来了许多尊客,如何能舍了久别来访的老友,来和我们后辈儿孙私宴呢?”何灵潇道:“其实我们无论做什花样娱亲,诸位老人一样鉴及这些儿孙的孝思,全庄有什新鲜年景,香雪精舍全可看见,何必非来不可呢?你说诸位老人不喜人间景物,这话并不尽然。我觉得两家老人只管不肯临赐,我们仍做我们的,我保两家老人见了,一定比往常喜欢呢。”

两家人在一边说笑,忽见老远跑来一个青衣小童,向李同夫妻恭礼说道:“三大公有命,说今年前庄有客,内有两位是诸位老大公多年不见的好友,因闻本庄每年均有灯火花炮、各样年景,意欲观赏,筵宴已由香雪精舍移往绛云海前面的住春亭上,请来客赏玩花灯,命小三儿传知大少爷和四少爷、六少爷做提调,说岳老大公和几位尊客今夜要和五老大公同作长夜之饮,少时陆续还有客到,命将年下制备的花灯火炮一齐燃放出来,请各位尊客赏玩。今晚各自尽情欢宴,只等天亮祭神拜年,不是呼唤,不必到住春亭去,连昨晚岳老大公吩咐今夜到香雪精舍去的几位孙少爷孙小姐,都等明早拜年再见,不必去了。四明受罚革退,老大公身边只小三儿和阿宁在侧侍候,怕忙不过来,恰巧在此遇见诸位少爷少奶小姐,请六少爷和大少爷、四少爷带个话,小三儿省点跑路,就不到四照轩、得天堂两处去了。”众人闻言,俱都高兴起来。孙鸿笑道:“四明是爱多事,小三儿是越来越懒,两下相反,连省这点路也是好的。”小三儿笑道:“四明为了好事,差点没逐出庄去,永远不得回来。到底还是懒些的好,至多受点家法挨几下,没有别的乱子。”孙孝喝道:“你还有理么!既是偷懒,传完了话,还示回去侍候老大公,只管跟着我们走作什?你想耍什花样,过了破五,我告诉彭、郝二位哥哥,揭不了你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