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三儿吐了吐舌头笑道:“小三儿没敢放肆,小表少爷何苦跟小人一般见识?六少爷还没说话,知道这懒偷得成偷不成,如何敢走呢?”说时,柳春见小三儿目光屡屡偷觑自己,渐往身侧凑来,仿佛有什用意又碍着众人不敢现出之状,知他是五老身边常日随恃之人,想起四明暗中照顾,得了甜头,心中一动,便把脚步放快一些,凑合上去。柳春本和李炀等同辈小弟兄随在众人身后,小三儿原从斜刺里走来,和孙孝答话时。身随众人前行,面朝横里,目光却斜睨后面,脚步也徐徐往后退,柳春这一迎凑,面上立现喜色。孙鸿答道:“六哥分明点了头,还要听什回话?既是要听回话,不随在六哥身边,人却后闪,不知又要闹什鬼呢!”话未说完,柳春心灵,恐被众人看出,知道李炀和己交厚,暗中拉了他一把,一同迎上,恰也到了小三儿身侧。初意和四明一样,必有什话借题点醒自己,哪知小三儿明知自己凑近身去,反把脸转向前,竟如无觉,只对孙鸿笑说道:“小三儿多大胆子,敢和众位少爷小姐一同走么?”说时,柳春猛觉手中一动,好似递过一个小纸团,连忙握紧,往侧一闪。孙鸿还未及答,李同忽然面色微沉,回头说道:“你事已完,还不退去!只管油腔滑舌,什么样子!”小三儿面色骤变,立改庄容,恭敬垂手答道:“小三儿知罪,求六少爷宽恕。”说罢闪退一旁,等众人走过,方始转身回去。
孙环笑道:“这厮以为在老大公身侧侍候,便长了志似的,除了掌家法的四位兄姊他怕,别人说他都不怎服。到底还是六哥,也不知哪里来的神威,面色稍微一沉,吓得小三儿脸都变了。”孙鸿道:“小妹你没读过《四书》么?君子不重则不威。我们生在这等神仙一样的家庭,无论上下老少,终日笑脸常开,喜喜欢欢,尤其我们这些年轻姊妹,憨不知愁,又最怜借他们,稍微受点罚便代求情,全没有恨恶之心,一味天机活泼。好固然是好,到底嫌轻,有欠威重,哪似六哥,遇上正事,只管语惊四座,议论风生,平日却是沉默,轻易也不说人一句。为其厚重不佻,自然有威,使人畏服了。”何灵潇道:“小三儿素常并不是这神气,他自有他的苦心呢。”说时,含笑望了柳春一眼。柳春知被看破,身在人家为客,却和下人憧仆一再勾结,自知不合,心中惭愧,更恐二人往下谈间,说出私相传递之事,方悔适才凑上前去,又听孙环问道:“他还有什不合意处,用什苦心呢?”何灵潇答道:“你这还用问!还不是为了四明的事么专老想打个主意,给四明轻点担子或是少些责罚,时刻都在用心,偏又侍在老大公身侧走不出来,难得遇到我们,自然就要想方法了。”
正说之间,忽听爆竹残声砰叭中,波波几声清脆响过,随见四照轩那一面飞起千百朵银星,冲霄直上,到了半空,先似一道银河散列开来,跟着又是一片连珠般的爆音,所有银星全都爆裂开来,由酒杯大小一点星光,化为盘碗大小一朵朵的千叶牡丹,姚黄魏紫,金粉红冰,五色缤纷,高低错落,浮沉空际,半晌分散化为万千花片,飘洒满天,方始逐渐隐没。众人见了齐声赞妙,孙环喊道:“六哥六嫂还不快走!我们人还未到齐,不知哪个手快,把二表姊制的银汉春光给先放了。”孙孝道:“小妹你真小娃儿脾气!这花是往上飞,哪里看不一样?这又不比和人斗剑,本是消闲乐事,忙些什么?如若性急想快,我们这些人会飞,简直连往各家辞岁都不必走路,飞去好了。你想在自己家中,无缘无故,多少人满处飞来飞去,连跳带迸,是什样子!”未几句一说,引得众人都笑了起来。孙环年幼面嫩,又是小妹,素来娇憨,吃众人一笑,不好意思,负气把小脸一绷道:“孝哥你是大人,我们都是娃儿。你不走我走,偏飞了去!”说罢正要飞起,吃何灵潇一把揽住,笑道:“小妹,你那孝哥素来嘴爱伤人,心却最怜爱你。他说他的,到都到了,你还飞些什么?”孙环闻言一看,原来走出前面花林便到了四照轩,轩中业已聚有多人,笑语之声已然入耳,因为沿途仰观天空花炮,随众前行,不曾看到下面途径,故未觉察,不禁也好笑起来。一会走到,进入轩中一看,筵席已然设好在屋顶平台上面,每席六人,连孙、李两家后辈和众门人亲族老少人等共有三百多人,设有五六十桌,仗着地方宽大,所有筵席均偏向西北两边,匀出一半地方陈列各式各样的花炮等物事,人也到了十之八九,只有往齐、彭、郝三家辞岁的人尚未回转,隔不一会也相继到达。
李同先向大哥李承、四哥李鼎传了父命。众人由前半月起便各运巧思,忙了多日,制出许多精巧新奇的花灯花炮,满拟两家老人破例临贩,得天堂礼成之后,始知不来,又听有不少远客在座,方觉白用心思,有些扫兴,有那最新奇的几种,已想留待新年,伺机以博老人一笑,不愿当晚燃放,一班年轻的子侄又不肯舍,有两个恃爱贪玩的,竟把准备留起的偷偷点燃了一件,走才众人途中所见“银汉春光”便由于此。这时一听两家老人虽不入席,却在住春亭同了远来老友凭高观赏,可见老人高兴,来客赞许,不禁又高兴起来,忙把留出的一些精奇花炮放在一起,交与李承、李鼎、李同三人调度燃放,一面各自归座。柳春外客,虽与众门人的子女同坐一桌,却与李炀、李晃一席紧邻,见桌上先设的俱是冷盆,共有二十四碟之多,俱是熏腊腌卤之类的年菜,色香味三者俱全;酒是百花酒和屠苏、云苓三种,多是醇而甜芳不易醉人的佳酿美酒。李承等众坐定起立说道:“诸位兄嫂和姊妹侄男女辈,今晚祖父母和诸位大公大婆虽仍不肯破例临贶,但是座有远客,适命小三儿传谕,将年下所备花灯花炮全数燃放,以为娱宾之用,可见老人今年除夕兴致甚好。可各准备停当,仍在席上等候,只等住春亭上尊客人席,我这里一招呼,立按原定次序燃放。这里情景,住春亭上尊客一目了然,没有事的,各自从容饮食,只不喧哗好了。”众人齐声应诺。
柳春忍不住悄问李炀道:“今年雪大,庄外积雪。你看到的庄园以内雪薄,自是人烟稠密之故。小灵湘馆房上地下片雪俱无,已是奇事,这四照轩地势甚广,四外俱是花树林,理应雪积甚厚,不但无雪,并且四面花林,像桃杏海棠玉兰牡丹芙蓉丹桂耐冬梅花等四时之花,俱在同时开放,并还开得那等灿烂繁盛。我先还当是和沿途所见人工做的花灯一样,但又不应有那各种花香,适由花林穿过,仔细查看,竟无一株不是真的,实是怪事!想是五老大公用仙法催开的了?”李炀道:“家祖和诸位老大公,表面看似隐居消闲,享受清福,实则修炼甚勤,像郝五大公还喜兴建,颇有施展法术颠倒节令的时候,也只限于他住的那一片。本庄中部一带乃我全家住处,家父素来性情中和,纯任自然,游戏三味,也并不是一回没有,但是几年难遇一次的事。平日和家祖母常说我家儿孙福享大过,何德以堪?每年俱要派些门人子孙,借着经商轮班出外力行善事,连过年都不许回来。是轮值在外的,良辰令节十九错过。门人还有通融,可以到时赶回过年,自己儿孙绝对不许取巧。别家除夕年宴都是全家团圆的多,惟独我家,除每隔五年是个少长咸集无一向隅的大团圆宴外,别的年份总要留点缺陷,不令为乐太极,过于圆满,照例由大伯到家父这一辈弟兄六人,至少总有两位和我们几个小一辈的弟兄奉命在外,有事羁身,不能与宴。今年长一辈中,因为黄河决口,川湘诸省旱蝗为灾,更是除大伯父伯母和四伯母外,全都奉命入关,各分地段拯灾弭患;到了年底,只四伯父和家父家母事完赶回,二伯父和三伯父伯母五伯父怕母便因事情未完,要到二三月才能回家,年已早过完了。老人这等心意,如何肯施法力颠倒时序为子孙取乐?不过五家老人在真仙去以前,自辟乐土田园,率领子孙亲朋门人读书习武,耕商为业,既在人间,除定期辟谷而外,一切饮食服用,暂时均以常人自居。你如不是赶上庄中有事,又值严冬大雪,只觉这里是个地土肥沃人工布置的世外桃源,决见不到什灵异之迹。为了本庄这些人得天独厚,房舍器用资财无不富足华美,而一切都是祖父余荫,仙寿康强,又常静居修炼,不奉呼唤,或是指定授业的几个孙男女,轻易不许入谒,对于服劳奉养一节,简直无法尽孝,孺慕之心又切,于是各用心力,变方设计,以博老人欢颜。老人对于儿孙孝思也颇嘉许,只不伤生害命,向不禁阻,郝五大公更是高兴,以致每年年景花样翻新,越来越盛。小灵湘馆没有雪迹,是因家母生性喜洁,又最爱竹子兰花,恐冰雪冻伤兰竹,雪化泥污,下雪时稍微施了点法力,加以家父有火珠至宝,馆中气候温暖,又加培养合宜,所有花竹才能经冬不调。至于四照轩这些花树,却是全出人工,并未假手法力,本来全庄地底多半空的,可以升火烘土,先占了便利,今年李、孙两家叔伯以下人等,为想今年年景换个花样,因五家老人俱喜莳花,全庄以四照轩花木最盛,但分四季开放,经众商计,想出法子,在三月以前便搭了席棚,把四面花树罩上,经本庄巧匠按着花性,再照郝大公所传府花妙法,用药培养浇灌,再加火耕,到了什六早上,才将席棚撤去,故此地无积雪。因有多年经验,花开时节早经算好的,因得同时开放,哪是什么法术呢!”
正说之间,忽听李晃道:“哥哥莫发议论,就燃灯了,还不快看!”柳春闻言往下一看,只见灯明如昼,照得四外花光如霞,分外明艳。遥望满庄园,到处明灯辉煌,雪光返映,所有楼台亭馆、回廊曲沼、峰岩花树、奇石小桥,金碧相间,高低错落,齐在眼底,历历如绘,一片光明世界,直觉神仙宫阙也不过如此,无须再有什花样,即此已非人间所有。忽见席中李承、李鼎、李同三人一同起立,走至台口,各向前庄凝神望了望,又侧耳听了听。各席上人本在互相笑语,见状立即静止。随听李承道:“祖父吩咐开灯,这是三表妹,和二妹、三妹的佳制,请开始罢。”跟着右边第二席上走出三个少年女子,为首一个手持一个小金钟、一枝玉钗,当的敲了一下,跟着远远起了一串极密而轻微的爆音,随见除四照轩这一片,仍是花光与灯光交映,所有全庄园的宫灯,只前庄有两三处高的地方残留了数盏外,下余全都熄灭。耳听李晃悄告道:“全庄只这里全是真花,这灯一灭,假花便要亮了。”
一言未毕,忽见东南角上大放光明,灿如云锦。定睛一看,原来那地方是一片三亩大小的牡丹林,那些人工制成的花灯,忽在此时开放,五色纷披,花光潋滟,望去直似一片锦霞,比起真花更有精神,不特看不出分毫制作痕迹,更见不到分毫灯芯烛影,除却花光灿烂有异寻常,直与真花一般无二。正观赏问,爆音连串而起,小灵湘馆门外平湖之上,忽现出万朵芙蕖,翠叶红花交相掩映,宛然夏日荷花盛开光景。紧跟着西北角假山上下,又现出千百本菊花,样式花色更是繁多,各自竞艳争奇,花影离披,分外好看。最后在前庄假山上现出数十株梅花,龙拿凤荡,古干清奇,寒葩冷艳,疏密相问,仿佛香光浮泛,宛然如活。这四时的主花现出以后,一串串的爆音越密,底下桃李杏兰丁香海棠芍药芙蓉藤花桂树等所有草本木本各种花树,全都放光。一时万花齐放,顾此失彼,目不暇给,满庄园成了一个花的世界。重又光明,只是花光柔而明艳,有的一片香云,有的千堆锦雪,有的明霞丽霄,有的彩辉匝地,端的玉映珠辉,花光如海,纨敷绮散,茜艳无伦,那数十百所金碧辉煌的楼台亭馆,便簇拥在这花海里面,顿成千古未有之景,喜得众人都忍不住笑逐颜开,拍手称妙不迭。
柳春暗忖:自家虽是寻常商人,因祖籍南方,上辈也曾仕宦,年节祭祀仍是江南乡风,记得每年除夕神烛和房中一对岁烛,重约一斤,历来都由父母家人轮流巡看,剪剔烛煤,门前灯笼只二两重,不能太大,一晚上要换好几回,小时直是自己的专责。这里全庄花灯当以万千记数,不见有剪换灯烛之人,并且说灭全灭说燃就燃,微微一片爆音,立现光明。那些大的花灯,还可说是烛芯较大,一时不致便熄,那些小花,如藤萝桂花樱桃丁香葡萄之类,俱比桃梅李杏等花还小,竟做得和真花真果一样,巧夺天工,暂且不说,而这等细碎繁密的花果,漫说烛芯无法安置,就能用什巧法点燃放光,想必也和花炮一样,略现形迹,一会便自消灭,怎会挨了这多时仍是好好的?说是法术也还罢了,偏又不是,只听几下钟声号令,全庄园花果灯烛便自点燃,也未见什行法之迹,越想越奇怪,不好意思再向二李弟兄询问,正自不解。同座有一个梳双抓髻、年约十三四岁的幼童,忽然悄声笑问道:“柳兄,你觉奇怪么?”柳春这一桌,皆与柳春同辈的五老门下徒孙之类,先前彼此已请教过,一席原坐六人,本没有这幼童,当满园宫灯熄后,花灯相继放光还未全明之际,突然来到。孙孝看见迎出位去,两下附耳说了几句,引到席前,命侍立传餐的家憧给他在前横头添了一个座位。孙孝匆匆和原同座诸人说了两句,便自走归原位,这时正是一片片花灯次第放光,目不暇给,又以住春亭居高临下相隔不远,尊长贵宾就在前面,谁都存着敬意,不敢高声谈笑。柳春也未听出孙孝说的什话,见同座诸人略一欠身并未开口,幼童只把头微点,神情似做,以为和同座一样的后辈,一意观灯,忽略过去。这时听他发问,猛想起这里无论老少男女,全部比己高明,决不可以年貌取人,忙即欠身赔笑答道:“这里花灯真是奇极。尊兄好似初来,适才疏忽,也忘了请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