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存正朔 其中多孝子忠臣 遗民志士 英雄豪杰 奇侠飞仙
二人都是疾行如飞,柳春又是初用甲马,觉着身子似被什东西托住,箭一般朝前射去。大雪广漠,寒风凛烈,上来换气都难,驰过一段方始好些,想要随便开口,原非易事,又曾受过告诫,不令传人,初意陆萍不间,自以不说为宜,但是长此不说也觉不对,何况塔平湖还有恩师在彼,如何忍心隐瞒不说实话?越想心越不安。后来一想,自己如无恩师与五师伯,怎得有此缘福?纵然为此受过,也须实说才是正理。
主意打好,心又害怕,老是委决不下。飞行迅速,赶近塔平湖外山口,天光离亮还早。陆萍见已不会误事,便令少歇,遥望大漠庄灯火已为密云所遮,只隐隐现出半天红影。柳春方想开口,忽听几杵钟声甚是嘹亮,由山口内远远传来。陆萍道:“时候还早,我们到得恰好,快进去吧。”随领柳春往山口内走进,这时相隔天明还有一个多时辰。严冬沙漠,本就终日冻云密布,星月无光,又当月终,越发阴晦,到处暗沉沉的,如非遍地雪光反映,就是练过几年目力的人,也分辨不出路来。柳春见谷内黑暗异常,一片沉寂阴森景象,休说光亮,更听不到丝毫声息,只是一味酷寒,连风都没有,比起大漠庄火树银花光明世界,简直一个天堂一个地狱。暗忖:今晚除夕,再隔一会便是元旦,听二李弟兄说,这里倚山面湖,形胜天然,不特风景极佳,地势也比伏波卿大,土地肥美,物产丰饶,随着师祖父子,奉着前明正朔,避地隐居的遗民志士英雄豪杰,连各人的亲族徒众,有好几千家。新疆自来地广人稀,照此情形,差一点的大城镇也没这里人多,又过着世外桃源的安逸日子。听说老师祖性情俭朴,不喜奢华,这集众耕作的地方,年下风光多少也该有些点缀,怎会静荡荡的,到了门前还见不到一点灯光?莫非这里另有规条,全山人众祭完神便自安睡,连岁都没人守么?心正奇怪,忽听陆萍催走,人已当先前驰。
柳春飞驰了这一程,飞行甲马已能运用自如,一见陆萍足底加快,催令速行,因谷中黑暗静寂大出意外,敌人刚被五老用计逐走,同时又有一位姓沈的前辈异人要寻妖僧报仇随后追去,心疑山中也许有什不测之事发生,一面行法,脚底加急,尾随在后,一面留神观察。那谷口外面两崖对列,一高一低,高的一面也只二十来丈,相隔颇宽,毫不起眼,谷内地势更广,尽是冰雪布满的大小土堆,起伏错落,越发散漫,前面昏沉沉似有一片浓雾。飞行迅速,走了一会,照着大漠庄所闻入谷里程,已将到达,还看不到一点湖山影子。方疑雾气大重,前面陆萍倏地止步,高声唤道:“哪位弟兄在此轮值?柳春初次进门,可将门户稍微移开,使他见识见识,省得由黑地里要我拉着他走。”语声才住,便听远远有人应声答道:“陆五哥回来了么?怎去了这大时候?再不回来,十四妹又要去催请了。适才总寨传令,说是要等两位远客到来,参与我们第七次开山盛典,加以辰时最好,特地改在辰初二刻升座开山,命全山人众各自随意安歇一会。神已祭过,又无什事,大家谁也不肯去睡,自各寻乐守岁。我们在此该班,闲得无聊,找了两位弟兄,在望楼上饮酒掷将军令呢。阵门已由鲁八哥去开放了,好在还早,你两位到我们这里来,饮两杯热酒玩一会如何?”陆萍笑答道:“十一弟老是童心,将军令有什意思!我在五老庄已吃了不少酒。人家真会享福,那花灯从古未有,简直不似人力所能制作,热闹极了。看五老夫妻和同座诸老辈的意思,后日许要来呢。”
正说之间,柳春猛觉眼前放光,定睛一看,原来立处乃是一条狭长峡谷,歧路甚多,那光乃是左边入口危崖上所悬大红纱灯。等随陆萍走进,便见大片湖荡,湖右岸是座高山,山上下以及滨湖左右,人家田舍棋布星罗,尤奇是湖水并未结冰,依然清波浩荡,一望汪洋。另外又是一圈山岭蜿蜒,远远将湖环住,水旱田亩、果林菜圃到处都是。因值深夜,虽看不出有多少里方圆,就着眼前这片湖和盆地,也比五老大漠庄大得多,觉着五老庄全景聚在一起,尽管楼台亭馆金碧辉煌,泉石花木匠心独运,壮丽裔皇无异仙居,看去总有一半似出人工所为,除伏波呷中胜景未得游览,又值隆冬严寒冰封雪压,好些地方俱被遮没不能现出以外,此时庄外只是一片冰雪荒寒,了无佳趣。这里虽也一样雪积冰凝,但是四山环拱,一水中涵,旷字天开,田原妩妩,开旷清丽,别具一种淡雅舒逸之致。全景不假一点人工雕琢,在在自然形胜,也没有大漠庄银花人树仙馆明灯红霞丽霄彩云匝地那等繁华褥丽,但是山上下人家园林以及环湖一带,点着千万盏一色红纱灯。另外每隔一二数十步便有一个宝塔形的铁架,里面燃着一种粗如人臂长约丈许的蔑制火缆,好似经油浸过,火力极强。山腰上有一幢形似庙字的大房舍。由门前起直达湖滨,更有两列铁火架,里面烧着整个燔柴,连同那许多灯光火光,照得到处通明。
因值年底大雪之后,所有树木俱都积满冰雪,玉树琼林之中,掩映着万盏红灯,煞是好看。那先答话的地方,是一八卦形的亭子,设在来路入口右侧危崖顶上,亭甚高大,面面皆窗,崖上山石错落,十分险峻,左侧全被山石林木挡住,只有三五红灯隐隐闪动。
有一短衣少年,穿得甚是单薄,身法却极轻快,正由左侧密林中飞也似跑出,相隔那亭还有五六丈,只一纵,便和投林飞鸟一般穿窗而入,到了亭内,仿佛说了句“果然是有点冷”,底下便有数人接口,说笑起来。
再看前面,人家虽多,由山上到山下,仅看到一二十个成年人,稀落落隔上老远一段才发现一两个,都是一色的反羊皮衣裤帽兜,手持钩竿、长大火钳,有的身后背有大柴筐,知是往各地铁架中添续柴火的人。男女幼童却多,各穿着各色锦绒制的皮紧身,下有绑腿,腰系皮带。偶有几个穿着大红短皮斗篷的少女,此外不分男女,每人俱是一顶三元护耳银鼠出风的各色缎里皮帽。这些男女幼童,最长的看去也不过十三四岁,连四五岁的都有,通共约有五六百之多,却不聚在一起,多的一二十,少的五七个,各自结伴玩耍。有的放着花炮,有的点着极讲究工细各种鸟兽虫鱼形相的各色纱灯,满山上下,滑雪飞驰为戏,年虽幼小,身法和脚底均似得有高明传授,甚是轻快稳定。有的聚在一起,借着灯光踢毽为戏,各使出许多花样,一身解数,直和打拳一般,妙不可言。
另有两处女孩,各就山限水涯吹萧摩笛,音声清妙,响动水云,端的是,五花八门,说之不尽,各有各的妙处,迥非寻常人家儿童所能比拟。因本山居人情如一家,又仿佛把大片山水合成了一个大花园,人家全是敞屋,随着山水形胜,因势利建,只有房舍门窗户壁,并无垣墙,又当除夕,家家红烛高烧,人都聚在里面行乐守岁,天气又冷,成年人只沿途各处守望添火的一二十个,直形成了一个儿童独有的乐土,由不得使人见了欲羡,触动童时嬉游情致。
柳春方觉有趣,又听崖上八卦亭中有人唤道:“当真陆五哥就不上来坐一会么?”
陆萍回头,笑答道:“我已两三夜没睡了,趁这点闲时候先歇息一会。你们自掷将军令吧。”说罢,又催快走。柳春随着飞驰,沿途遇见好几处男女幼童,见了陆萍,各按辈份为礼,兄长伯叔,纷纷笑语相唤。陆萍只把头一点,口答:“你们好好玩乐,天亮再见。”话未说完,人已驶出老远,晃眼赶到山脚,那所形似庙堂的房舍,近看规模越发崇阂广大,气象庄严。陆萍却不上去,引了柳春,沿着山麓西行半里;才吩咐收去甲马,拾级上升。刚往山坡上面琼林之中穿人,便听前面有人笑说道:“陆老五怎没信实,却教我们远客久等?”同时又听一人道:“马玄哥,你不是料李老前辈言如律令,向无更改,小徒多半初五以前不能回来么、怎的陆五哥一去就把他带回来了?”柳春一听是师父周谦口音,不禁心花大开,也不顾再听双方说笑应答,忙赶过去一看,对面迎来五人,师父果在其内,另外以前在延英小集临别时拜见过的两位师伯,一个红脸矮胖子,看去面容光润,目光如电,年纪似乎未老,却生着一部极长美髯;一个面貌清秀,前朝山人装束的瘦长子,年纪仿佛更轻。周谦随向那同行四人引见道:“这位是甘肃新来的大侠王狮叟老前辈,承他老人家不弃,与我们忘年论交。你也高攀,称他师伯吧。这位胖胡子是我们的好友,和你王师伯同一外号,老少年马玄子,其实他比我们大不多少,交好已有多年,也是新近才得高攀,定了称渭。你也随着叫他师伯。这两位师伯是你本门中尊长,前已见过,尚不知名,一是你二师伯铁爪方明矩,一是你四师伯巨灵掌马骗。你都上前拜见。”柳春忙即一一跪拜。
马玄子笑道:“周老二,你教徒弟做磕头虫,有什意思!快些起来,我们去吃淳于二妹的春卷去吧。”陆萍笑道:“我已三夜未眠,这位女易牙又见我不得,没的新年新岁招她骂我矮鬼!她多丑是个女的,又没法和她计较,这美味我无福气消受,你们自请,可把柳春带去。我往周老二书房打一个盹,不是好么?”周谦方笑说:“你不去不热闹,好些弟兄都在,那里春卷之外,还有风腊鸭盹、腊山鸡脯、桂花糟鹅、风腌笋脯等好酒菜和绿云香稻稀饭,甜的有她自制的百花蜜糕、玫瑰年糕,这都是你平日极爱吃的东西,大概还有专为你预备的。我们原定吃完年消夜,一直玩到山主升座,参与完了开山盛典,再想主意寻乐,索性到初一烧完夜香之后再睡,你不去如何能行?”陆萍笑道:“你不用说这许多好吃的东西来馋我!一则这位女易牙我惹她不起,二则大漠庄那里厨司并不在丑姑娘以下,味道各檀胜场,各有口味,不能因我吃得合口定高下,可是一应陈设器皿和颜色搭配,却比丑姑娘讲究得多。我陪侍五老已然吃够了数,那酒尤为醇美,如非别时郝五老侠给我一粒醒醉丸将酒解去,几乎醉倒那里。好容易得点闲空,正好安睡,哪能陪你们去引逗这位丑姑娘取笑呢?说什么我也不去,你们自请吧。”说时,柳春瞥见路侧一株大松树后,轻悄悄掩来一个身量粗矮、头生肉角的红衣丑女,似在偷听众人说话,陆萍背向松树,毫未觉察。
柳春一则年轻,阅历尚浅,先就以为敌党人多,颇有能者,一旦惨败被人逐出境外,连年都不许过,料定决不甘服,心中先有成见,再见那丑女突如其来,虽然长得蠢丑,身法步法却极轻灵,自己如非恭敬师长,不敢与众人并立,退立在师父身后,也不会发现。那丑女好似一心避着前面周、陆诸人,没有留意到自己立处恰在周、陆二人的侧后面,丑女掩藏之处,恰可窥见多半,因见形踪诡秘,不时咬牙切齿,戟指周、陆二人,嘴皮乱动,好似恨极,正在暗中咒骂,大有得而甘心之状。暗忖:这里的人都是志同道合,情逾骨肉,并且相遇闲谈说笑,又无避人的话,何须在侧窥伺偷听,又那么恨毒?
照此情形,此女长得如此丑怪,决非好人,弄巧还是敌党乘着事完,对方得胜心安,除夕欢乐,想不到防备的空隙,突出不意派来的奸细都说不定。越看越疑,一面觑定丑女暗中戒备,一面凑向周、陆二人身侧,刚低声说了句“松!”猛想起这几位师长多半剑侠一流人物,岂有敌人到了面前尚无觉察之理?这里住的都是何等人物,便沿途所遇那多幼童,只在十岁以上的,看那脚底和身法,都不似个好惹,敌人能有多大胆子,敢于轻捋虎须?马玄子又正对那松树,断无不见之理。付说淳于师叔之妹淳于荻生相丑怪,五师伯正在谈说,多半就是此女无疑。心念一动,话到口边赶即止住,仍退到原立之处观看,陆萍好似没有听见自己警告,仍往下说,丑女忽回头朝自己瞪了一眼,马玄子又口角带笑,这上来,越知后料不差,觉着此举冒失,方自内愧,猛听丑女怒喝:“你这矮东西!”声到人到,灯光之下,只见红影一闪,人已飞扑到了陆萍身前,同时,众人哗笑声中,陆萍也未循声回顾,忽然拔地而起,宛如飞鸟冲空,竟向对面一株五六丈高的大树梢上飞去,轻盈盈落在一个横枝上面,人和粘在上面一样,只枝梢往下一沉,连上面缀着的冰雪都未摇落。
淳于荻怒骂:“我姊姊叫我新年忌口,不好骂你。矮东西,快与我滚下来!”陆萍拍手笑道:“你有本事上来。我早知道你藏在树底下偷听壁跟了,今天不过话不留神,犯了你的忌讳,有什了不得,也值大年夜里和你拼命?”淳于荻怒道:“你专一在背后挖苦我,比周老二还可恶,你欺我没你身子矮小轻巧,擒不到你么?你是占了人家徒弟的光,早晚总有一天被我冷不防擒住,叫你好受!我就不上去,我也不走,看你怎么下来挺尸去!”陆萍笑道:“你这是忌口么?我知你是馋嘴姑娘,要舍不得请客,借题耍赖,把好菜好点心留给自己慢慢享受。丢得起这大人,你就守在这里。我等上一会,到天快亮你客请不成时,我自会走给你看。我到迎旭堂后找地方打盹去,你只干看着不能走进,也是无奈我何。”众人全被引得好笑。继见淳于荻急得咬牙切齿,将脚连顿,口口声声不与陆萍甘休,周谦方笑劝道:“二妹看我面上,饶了这矮子吧。”淳于荻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