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春方自寻思,听陆师伯的口气,大漠庄偷看图解之事并不像是知道,为何几次开口均吃拦阻:忽听身后有一重浊耳熟的女子口音唤道:“陆矮哥,果是带了柳贤侄来此瞻仰圣容,不是要闹什故事,这还对得起朋友。”柳春回顾,正是淳于荻,山堂大石廊甚高,不知何时纵上,竟未听出一点声音,忙躬身叫了声“十五叔”。淳于荻只把头略点,目光仍注定陆萍脸上,似要待他回答。柳春这才看出她相貌虽然丑怪,二目神光炯炯,内里蕴有智计。陆萍仍做不经意的神情答道:“你怎专喜偷听人的壁跟?谁无缘无故闹什故事!”淳于荻意似不甚相信,想了想笑答道:“我也知道,凭我这点身手心计,想暗查你的言行动作,是办不到,就站得远,也瞒你不了。不过五哥,你人极好,只是性情高做一些,往往为了一件不相干的事,你要挑眼,却不想想我们这一班弟兄姊妹,乃是患难同盟,尤其五哥先进,和老山主周伯父有极深渊源情谊,和十三哥交厚在先,与众不同,你又是老大哥,他有错处,尽可当面教训,没有不能包容的。并且他和我姊姊的情谊,以及全山老少三辈人的心意,你不是不知道。他因近日两次请人说媒,未得十分要领,知我姊姊脾气不大随和,惟恐五哥一句戏语,致使婚事又生波折,身在情网中人,一时情急口不择言,说话稍微欠点思索也是有之,可是我看他说完便自后悔,但当着多人还有外客,又没法分说。他一个小兄弟,难道五哥还怪他不成?我也不问五哥是否如我妄测,我知你智勇绝伦,本领比众人高,什事都是想到便做,总之无事更好,如若稍存芥蒂,有什举动,这次却要请五哥看在我这丑妹子面上,三思而行。我知五哥什事都能手到成功,但我们这一盟的人应该一条心,不应独行其是。”话未说完,陆萍接口道:“你这人真是属曹操的,心多,你还乱想些什么!你看日头已到预定时候,还不回屋梳洗,随了他们同来,省得老山主又说你不爱听的话。”淳于荻道:“升堂鼓还没起打呢,忙他作什?五哥,我想你也不应生分。你现在神色言语已反常度,使人可疑,我也无法再往下深说,各自凭心好了。”陆萍笑道:“凭心最好。你是嫌我,没和你笑骂么?那是因为今早元旦,图个顺遂,你又爱发急,省得说出不好话来。过了新年,你看我说不说?”淳于荻道:“好了,预定开山时辰已到,从来还未像今日这么过,必是和今早来的这两位前辈有什要事商量,至今鼓还未起。有王狮叟远客在座,我本借故出来,要回去了。”陆萍道:“你本来是多此一举。”淳于荻望着陆萍微笑了笑,如飞而去。
柳春冷眼旁观,早就觉出陆萍心中有事,但不好问,只得罢了,随着在右廊上转了半圈,刚往下走,忽听擂鼓之声起自堂后。陆萍道:“鼓声一起,老山主和诸老前辈便要升座,今日元旦,也许还要观操呢。我们在那旁等着去吧。”说罢,同往左近大树下石条上坐定观看。头通鼓打罢并无动静。隔了一会二通鼓起,陆萍一听,方说:“果然是要观操。”跟着便见由山前起直到环湖一带,远近人家村落中均有人走出,三三五五以至十百为群,都是一色反白羊皮紧身袄裤,白帽朱缨,下扎白绫绑腿,另外每人身上按着五方五色,各在肩背上斜挂着一条三寸宽的缎带,不是手持器械藤牌,便是身佩刀箭弓矢,纷纷齐往山前跑来,各自争先前驰,并不相谋。远远望去,蚁聚云屯,四方八面,潮水一般涌来,服装器械既是整齐鲜明,人又个个精壮利落,脚底飞快,再又是玉积银铺的大雪地里,人和雪成了一色,却拿那白羊皮护耳风兜上面所戴二寸红缨和斜挂胸前的五色缎带一陪衬,显得势雄气壮,好看已极。不消片刻,先后赶到山下,人数约在四五千左右,内中还有二三百个十岁以上的小孩。先有五个各着一色缎带的壮汉和一个半大小孩,每人将手里竹竿一推,取出一面不同色的软缎军旗往竹竿上一挂,将手一举,后来那些人各按所佩标带赶将过去,当时排成五人一排的行列。小孩也自为一队,标带却是粉红色,另外每人鬓旁斜插着一朵得胜绸花,除肩上双刀外,背后各有一面藤牌,一个个粉妆玉琢,英武非常。队排好后,恰值三通鼓起,这大小六队健儿立往山上行进,只见刀矛如雪,银光耀日,闪闪生辉,步伐更是整齐轻快,晃眼便顺山前石级走上堂前石级,分向两旁空地一边三队立定。那多的人,除脚步声音起落如一外,立定以后便和泥塑一般,听不见半点声息,只见六色军旗在朝日晨风中飘扬,更无一人稍微动弹手足。一面周靖、淳于姊妹和一班同盟弟兄,也陪了王狮叟、马玄子二人走到,人数比前加多,只淳于震一人不在内,俱在两边树下石条凳上坐立谈笑相候,鼓声也自停歇。
众人到约半盏茶时,忽见当中堂门大开,淳于震由内走出,先向王、马二侠说道。
“奉老山主之命,请二兄人座。”王、马二侠因和诸侠新叙口盟,连声辞谢,淳于震道。
“二兄虽然屈尊与我们订忘年之交,终是外来嘉客,不相统辖。现老山主和诸老前辈已然升座,只等二兄人座。我们情同骨肉,各论各礼,不必太谦吧。”王、马二侠知难推谢,只得随同走进。陆萍悄指对面树下立着的五六十个少年说道:“那些方是你同辈弟兄,你不相识的居多。你不是营队中人,无须排列,暂时不必过去。我们进见之后,你听淳于师伯传呼再行进见好了。”话刚说完,淳于震二次走出,高呼:“本山诸位弟兄入见!”陆萍等随即应诺,各按排行长次,鱼贯走进堂内。待了好一会,才见淳于震三次走出,高呼:“本门诸弟子人见!”柳春早看出对面这伙人中只认得四个,一是在双柳沟遇见的陆萍的门人丁良,那三个俱是延英集宾馆的同门师兄弟,彼此已然点头招呼,余者全不相识。周、陆、淳于诸侠走后,丁良便走过来悄告柳春:“呼名再进。”淳于震这一传唤,人便走了大半,丁良也在其内。又是好大一会,方见淳于震出来,朝落后这些同门师弟兄一一指名相唤。第三名便是柳春,忙即端己正容,将气沉稳,恭恭敬敬走了上去。
这头一拨奉命入见的共只三人,头一人生得面如锅底,一对细长眼睛似闭不闭,精光内蕴,显得十分有神。第二人生得猿臂鸢肩,长眉朗目,貌相英秀。二人身量差不多,年纪约在二十左右,一名梁坚,一名梁俊,好似同胞弟兄,彼此不便言谈,略微点头示意便同前行。到了门前,由淳于震引导入门一看,堂中地势甚是宏敞高大,当中紧靠神龛广幔,设有一个两丈方圆小殿台,殿台前面御帐低垂,帐前设有一排半环形的座位,向着外面,却把正对小殿的当中空出一段。因正中间座位未设,左上首第一座便成了主座,上坐一个老者,看去年约五十上下,生得貌相清秀,身材瘦小,颔下一部稀落落的胡须,并不甚长,却生就两道又长又细的寿眉,一双细而有神的眼睛,穿着一身山人装束,神态甚是闲静和善,蔼然可亲。以下一排坐着六个老者,有的身材伟岸,生相瑰异;有的鹤发童颜,体貌丰腴:有的短小精悍,目光炯炯,隐具威棱,不可逼视;有的古貌清奇,长髯疏秀,道骨仙风,英标独秀;有的虎头燕颔,秃顶虬髯,活似画中飞仙剑侠,煞气英威自然流露;未座一老,头童齿豁,须眉白而极稀,看去年纪似乎较众人最高,身也瘦弱,仿佛是个年已衰老的文士,不像是位英侠老辈。这七人,只第一座面向着门,下余六座略微偏斜。右首第一第二两座俱是道人,第三座是个神情儒雅的俊秀书生,第四座也是个身着前朝文士衣冠的中年瘦子,五六两座又是须发如银的老者,一胖一瘦,都是精神矍铄,顾盼有威,与众不同。第七座王狮叟,第八座马玄子,已然见过方明矩、陆、周、淳于等二十多位侠士,俱都恭恭敬敬垂手侍立。在这两排座位后面,另有手持金挝长戈的八名武装侍者侍立两旁,看去气象甚是庄严威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