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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一旅望中兴 此地有崇山峻岭 沃野森林 夏屋良田 琪花瑶草(6)

那爆竹之声,本从昨晚人山便听响起,柳春因随众人饮宴,未做理会,及至走到路上一听,远近齐喧,密如贯珠,四山皆起回应,到处悬灯扎彩。环湖一带人家颇多,这些居人,不是周家的门人亲族,便是后山那些遗老义士家属宾从,无一外人。家家不设垣墙,香案供品全都设在门外,有的红蜡尚燃,盆中兽炭犹有余温。每一打稻场上,都有一些穿着整齐新衣的儿童,在朝阳光之下做那种种游戏,如放炮仗、踢毽子之类,儿童多的几处,还有拿着各种小兵器在比武的。屋门都是一家未闭,有的里面还响着锣鼓,吹着笙萧管笛。湖边银也似白的积雪地上,来往的人,不论男女老少,一律新装吉服,一个个神和貌舒,行止从容,喜气洋溢,自然流露,点缀得新年风光十分浓厚鲜妍。又当快雪新晴,云白天青,地绝尘氛,微风不扬,一眼看过去,连远近的山林湖沼,全是一派新濯濯的气象,似这等熙熙皞皞、物阜民康而风景又复清丽的桃源乐上,休说绝漠穷荒,便是太平盛世,物产丰饶的省份,也未必能够找到。柳春生自商农之家,识得此中甘苦,好生惊羡,暗忖:想不到塔平湖竟是世外桃源,地方又是这大,看情景,未开辟的土地还多,日后我定设法向恩师师祖求说,把我父母全家也搬了来,既可日常侍奉略尽子职,并可免受官差恶气,使二老晚年过些安乐岁月,岂非绝妙?边想边走,不觉走上半山。再朝前一看,山上楼台亭谢,林木甚多,外观均颇古朴,不似大漠庄那等华丽,但是噔道透迤,山径回环,雪后林木萧森,弥望琼玉,加以本山地暖,湖水不冰。

山上下原有二三百株梅花,均非丛林,疏落落三五十为群,散植全山,有的千枝万蕊,繁花如霞,有的老干铁蟠,虬枝玉秀,花大如杯,别饶冷艳,有的古态拗樱,幽柯密茂,雪积冰凝,若耸琼瑶,上面却缀以疏花稀蕊,清韵独标,自然高雅,端的清奇古丽,各具胜场,使人逐步留连,目不暇给。可是鞭炮锣鼓之声先还听到,山上山后颇有应和,这时半山以上一点声音俱无,朝阳笼罩全山之下,现出当中一条宽约两丈七八的石阶梯,约有八九十级。上完石级,先是一片大约十亩的平地,当中石路宽约五丈,两旁松柏森森对列,大均两抱以上,已被冰雪布满树上,各悬大红纱灯。下面每隔两三株树,有一昨晚所见铁制火架,架后不远,各有一堆整齐如一的松柴,过去便是山堂。大雪之后,全山皆被雪封,独由山脚石级起直达山堂,连那堂前大片平地均经打扫干净,点雪皆无。

遇见二三十个着白皮短衣裤的汉子,各持钩竿火钳铁筐竹钳之类,三两人一起,由上面直走下来,见了陆、柳二人,分别拱手为礼。

陆萍唤住一人问道:“你们怎这时才把事做完?”那人垂手答道:“这是老山主的体恤,知道除夕谁家都有点私事,我们这一拨,轮值延旭、日月两山堂的,尤其事多,时候也占得最久。恰巧这次开山大礼改后了两三个时辰,昨晚传令,吩咐我们只在辰初以前,将应办的事办完就行,可和同伴通融替换,无须和上回一样全守通宵,事情完了还不能走。因此我们准知天亮再来决误不了,只留下几个人掌管灯火,余者全都回家过年,天亮方始重来。如今事情刚完,日月堂应班的诸位也都到齐,各执各事,静候老山主祭主开山了,陆萍含笑点头,别了那人又往上走,过完石路,直到堂前立定。柳春见全山到处林木萧森,独堂前这片平地,除却当中石路,两行松柏以外,两边树后全是一平如砥的空地。”

那堂乃是九开间的一座大广厅,气势十分庄严雄伟。当中正门尤为高大,正面有一块极大的匾,上写“周氏屡代奉祀宗祠”八个大篆字,两旁廓柱上悬有一副木刻长联,上联是“春祀秋尝,霜露有怀常怵惕”,下联是“近宗远祖,英灵如在实凭依”。柳春从小读过几年书,聪明灵悟,后随周谦习武,又是文武兼授,学业更进,肚于颇有点墨水,看完联匾以后,暗忖:此是师祖家祠,如何作为开山大典之用?这匾按说只“周氏宗祠”四字已足,何消用八个字,如因门大宽大,四字匾短,势子较孤,欲求壮观,至多也只用六个字,并且应用“历代”,不应用“屡”字,“奉祀”二字用在这匾上更似不合,闻说老师祖文武全才,而师父和周大师伯弟兄二人的学问也非平常,何况此间隐居的通人甚多,如何这等重要所在,会有这等欠通的匾额?联语虽还不差,但是下联如把“近宗远祖”改为“左昭右穆”,岂不更典雅现成些?自己一个年幼无知浅学寡识的人,尚能看出它的不稳妥处,难道这两辈文武兼备的师长和这多位英侠高人会见不到么?

心方奇怪,忽见两旁门内各走出两个着皮短衣裤的英武少年,走到那大可双抱的明柱前面,先各打一手势,紧跟着两手扶柱,双足点地往上一蹿,壁虎一般,顺那两边廊柱,嗤嗤嗤连声微响,往上爬去,晃眼到顶,一脚夹柱,另一脚在柱上一点,前脚便自松开,同时双手向前一搭,立似灵猿戏枝,飞向大匾两侧横柱之上,用脚勾柱,一同伸手,各托住匾的一头,往上微微一起,往外一翻,那块厚约半尺长达五丈的金丝捕木巨匾立即翻转,由里变外,将原有八字隐向后面,现出“日月堂”三个径丈大的金地红字。

二人随即飘然纵落,各将门侧立着的鹅毛掸插向背后,再由正堂门内走出来的另一少年手里,各取一块新绒布,搭向肩头,仍用前法缘柱而上,身微往前一探,一手便搭向匾架上面,左手攀架,将身悬住,右手拔出毛掸往上拂去,等把近处浮尘掸净,再以双手倒换,一东一西悬身前移,到了中间,掸完会合,将毛掸掷下,再取下肩头新绒布照上擦去。这却繁难得多,因面积大大,横里不说,高便丈余,人手如何能够普及?那两人好似做惯,毫不现出畏难之状,也没见怎用力,各自单手扶架,轻轻往上一按,便顺那上突下凹又光又滑高达丈余的大匾,全身倒转,头下脚上,贴壁飞身上去,脚尖一找上面边缘,人便倒挂其上,前半身紧跟着凌空一扭,往上弯起,再抬手一攀边沿,只一翻便到了匾的后面,重又取布,各按左右挨次擦过。擦完上半,二次脚勾边沿,悬身而下,再擦中下面不到之处。直到全部擦完,倏地脚尖一松,双双倒栽葱落将下来。那匾挂在山堂正门外面头层飞檐之下,离地有好几丈高,上半突出甚多,二人在上面缘着匾面上下盘旋,恰似两条大壁虎,身法既极轻灵,动作尤为迅速,一会便自完功。未了这一降因是头朝下坠,身子挺直未动,等离地只有七八尺,方始身子微躬,前半往起一抬,后半往下一折,轻轻立在地上,直听不出丝毫声息。乍看落时险极,绝似失足下堕之状,柳春只管不是外行,也吃了一惊,几乎出声用手去接,总算心灵,瞥见陆萍神色自如,话到口边又忙缩住,没有“嗳呀”出来。那两人也若无其事,恭恭敬敬朝陆萍把手一扬,退进正门里去。

柳春心想,山中诸人均有职司,照此本领,纵非尊长,也是同辈弟兄,以为事完必要礼见,及见二人恭敬行礼,陆萍只把头略点,一言未发,好生奇怪,忍不住问道。

“请问师伯,适才这两位,是弟子的同门师兄么?”陆萍摇头笑答道:“山中有不少侍者,俱是随同各家亲友来此同隐的子侄之辈,论起来也还知道上进,无如资质不够,平日只随各人父兄学习文武功夫和参与本山晨操,虽是老山主手下的自家人,还不能与于我们弟子之列。你看他们轻功好,本来这些人的武功各有一门专长,但都限于天赋,不是上乘绝诣。你虽拜了你师父,因先看你性行心地,本门真传尚未得去,见他们身法轻快便觉奇了,其实不算什希罕。我见你很留心看这一匾一封,可看出上面用意么?”那金匾本就富丽庄严,又滑又亮,上面并未附什尘土,再经人一拂拭细擦,越发金光湛湛,朱色鲜明。柳春聪明,闻言再一寻思,不禁有些省悟,心还拿它不定,姑试答道:“弟子先以为借用祠堂来作山堂,尚还无妨,祠匾似乎字多,没想到匾是正反两面,新年元旦,在开山大典以前忽然翻转,日月合壁,乃是前朝国号,以情理推测,先见祠匾好似一个掩饰,只不知为何多了两个不相干的字,又把历字改做屡字?还有下联首句,如用左昭右穆,似乎较为工稳,舍了现成对仗不用,却用近宗远祖,不知内中有无别的用意?”陆萍笑道:“你可知这日月堂内供的是什祖宗神位么?现在老山主不曾升座,此是本山惟一禁地,今日除有八名侍者奉命轮值打洒外,连我和你师父他们也不能随意妄自走人当中神龛太深,看不真切,你也不要进门,只往左侧第九面窗棂里看上一眼,就知道了。”柳春闻言,顿触灵机,忙笑答道:“照此说来,这堂不是周氏宗祠,那联文屡代奉祀是另一个讲法,与下联首句近宗远祖四字也有深意关连的了?”

陆萍笑道:“你果然是聪明,全说对了。这山堂内所供奉的,便是本朝列祖列宗神位,联文寓意你已明白,不消说了。这个原用不着,因老山主为人谨细,前些年,对头手下有几个有名的爪牙,不知怎会看出我们形迹可疑,前来明查暗访。当时老山主说我们羽毛未丰,敌势正盛,未可与敌,力主慎重,人来强自忍耐,宁受委屈,不肯露相。”

“你十三叔与十四叔却是气极,终于赶往北京,将来人一齐做掉,一个未留,故意把行踪留往江南,再绕回来。恰值日月堂重建落成,换了大匾,气象越发庄严肃穆。老山主始终认定小不忍则乱大谋,自从来敌上门烦扰以后,经众老前辈力说,变了原来过于退让的章法,改做软硬兼施,相机而行,并设下奇门八遁,一得信息,如不宜于硬对,只将阵势一变,立将来人引往湖西那片庄园之内,由专人出面应付,不会容他走来此地,到底常有山外友人来往,虽然来的多是昔年老友,或是这些人的子侄门人,毕竟人心难测,敌人收买笼络无所不至,而我们为谋异日大举,其势又不能不多延揽英才,于是把这匾额做成正反两面。为了过于长大,无故也不去将它翻转。至于本朝列宗先帝神座,均另外设有机括升降隐现,人到山下再行隐迹都来得及,何况此堂,非有极重大事,或是开山祭祀等盛典,终年门户封闭不开。我们人多,防范也严,为表诚敬,除却每年除夕子时,祭告列宗,照例翻转,等到焚燎礼成以后,跟着复原。今年添上开山盛典,按说昨晚不必翻转,因本年轮值日月堂的是你淳于三师伯,他为人最是方严古板,行起事来不差尺寸。他说宗庙祭祀大典须按故事施行,明知不相干,还可省事,故事旧例仍不可破。”

“先两侍者俱是他入山以后招来的故人之子,凡事均禀他的意旨而行。这匾分明昨晚擦得明光铮亮,雪后无风,点尘不沾,他仍一本正经,当真用力重来一回,绝不虚应故事。地上并无落下的灰尘,也照样扫它几下才走进去。你不是眼见的么?”柳春闻言,又想起两个年轻侍者已是这大本领,余人可知,以后和这班人对比,还须奉五老暗示,去往天山办一要事,并还要应四明之约,事之烦难可想而知,以后真须努力勤习,才不负诸位师长和老辈的期许呢。想到这里,又欲向陆萍吐露大漠庄经过,方试开口一引,陆萍便接口道:“你此行必有奇遇,早在我的意中。现在天已不早,我再领你在外面略微见识,也到时候。你不必多说了,你的心意我全明白,过了初五,等大漠庄来人回去,我再往后山去寻你吧。”说罢,随领柳春由各窗外往里观看,果是前朝历代帝后的神主牌位在内,香案神龛俱是靠壁而设,案前挂着极长的一副大帐幔,将所有神主遮住,只烈皇案前另设一副慢帐,悬而未落,看得最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