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到的扫墓
本应4月11日去扫墓的,今天才去,因为在正日子的时候,我还在波士顿附近的瓦尔登湖。
仅比常年晚了10天,佛山陵园的桃花就都败了,往年每次来时,路两边的桃花都正在盛开,而今粉白的桃花已尽皆飘落,荡然无存,好像在责备我的晚到。
从去年(2014年)开始,通向高山顶上镌刻着“王小波之墓”的那块巨石的小路已经被我们修成了一条石板路,过去需要手脚并用才能走到跟前,现在可以拾阶而上了。我们摆上了花,在墓前待了一会儿。
转眼之间,已经18年过去了,小波,你在那个世界过得可好?听说在天堂里,人不用吃饭,只是终日游荡,无所事事,优哉游哉,跟我目前的生活也差不太多。这些年,我一直在认真修炼,而修炼的目标之一就是“一生死”,即渐渐抹掉生与死之间的界限,将二者合二为一,至少要修炼到界限模糊的境地。仔细想想,从宏观的角度,也就是从宇宙的角度,人这个渺小的生物体在世间只不过存在短短的一瞬而已,很快一切就会灰飞烟灭,像山下那些前几日还迎风怒放的花朵,凄然飘落,无影无踪。
最近读到艾伦?莱特曼的小说《G先生:关于宇宙创造的小说》,他这本小说写的是有关宇宙的起源以及生命意义等我最关注的问题,其中谈到人死之后,血肉化作分子,黏在很多有机物和无机物身上,黏在几百万个人的身上,重新成为生命体,可惜那已经不是他了,他的灵魂也永远地消失了。莱特曼是麻省理工学院的唯一一位双科教授,他教物理和写作,他用小说形式阐述物理学的原理。在他家附近的一间咖啡馆,我们做了一次长达一个半小时的交谈,我特意验证了一下双方的观点:神不存在;灵魂在人死后不复存在;没有轮回转世……在大多数我最关注的问题上,我们的观点完全一致。在小波墓前,我再次想起了这次长谈,想起了关于灵魂和生命意义的讨论。
我马上就要回去威海常住了。当年我们一起登刘公岛一起在海边望海的往事还历历在目,而今已是物是人非,阴阳两隔。我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了,而且越来越冷静,我正在努力争取达到“一生死”的境界。
超凡脱俗的爱
我终于明白,在这个世界上,只有精神之爱才是最愉悦的。
首先是自由。精神之爱可以独往独来,我行我素,完全彻底地随心所欲,不受任何物质因素的羁绊。只要沾了物质,沾了现实,沾了身体,就再也没有这样的自由。无论是必须同居的义务,还是必须美丽的肉体,都会限制爱的自由,使之无法实现。
其次是完美。精神之爱可以无限纯净,无限激昂,无限完美,是你能想到和做到的极致。只要沾了物质,沾了现实,沾了身体,就无法有这样的完美。现实关系总会有琐碎的烦恼和不如意,吃喝拉撒,生老病死,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只要是真人,只要在现实中,就逃脱不开。
再次是持久。精神之爱可以历久弥新,像一座活火山,一直沸腾,炽热。具体的现实之爱总是保持不了太长时间,从激情转变为柔情,从火转变为水,从非凡转变为常态。可是精神之爱却不必经历这个转变,只要人愿意,它就可以一直保持下去,保持终生。
综上所述,精神之爱其实是最可宝贵的,也是沉闷人生的一朵奇葩。万一你能碰到这样的美好,千万不要错过。这是一种可以享用终身的财富,这是一个非常罕见的幸运。
纯粹的精神之爱
纯粹的精神之爱是可能的吗?的确是可能的。它完全在想象之中,完全在精神领域,完全在灵魂之间,完全抽象。
其实,爱原本就是人的一种感觉,是在人的内心发生的一种浓烈的情愫,虽然有肉体的诱因,但是它基本上是一种精神活动。当现实中完全没有可能实现时,它退回到精神领域,成为一种灵魂的对话,或者心灵的游戏。当事人会感到它是一个超级好玩的游戏,充满了高尚的情愫和纯洁的激情。
世上很少有人能够玩这种游戏。原因有二:一,大多数激情之爱都是可以实现的,所以变成了现实中的游戏,物质的游戏,肉身的游戏;二,没有实现可能的激情之爱大都变成了玩火,一个充满了火药味的炸弹,一遇到现实的捻子就会爆炸,造成现实的伤害,比如毁灭婚姻,伤害家庭。因此,它只能是少之又少的人们能玩得起的游戏。如果说浪漫激情的发生本已是低概率事件,精神游戏就更是凤毛麟角。
然而,这个游戏是多么好玩啊。没有玩过的人无缘感受其中的乐趣,只能在梦中体验。
它最好玩之处在于没有界限。现实中的游戏有很多拘束是无法超越的,比如养家活口的责任,人际关系的规则,吃喝拉撒,柴米油盐,处处掣肘,步步受限。更不必说美丑妍媸、年龄性别这些肉体因素的限制。而精神之爱却可以超脱于所有这些现实的界限,因为它最终不过是人的一种精神活动而已。
它的好玩之处还在于强烈程度。在现实当中,事情一定有度,超过了这个度好事就变坏事,性亦如此,所以中国古代性文化特别强调节制,古希腊性文化当中,节制也是美德,而且把它视为保护自身的措施。就连口味最重的受虐狂也只能承受某种程度的虐待,超过了就造成伤害。而精神游戏却可以随心所欲,想强则强,想弱则弱,想有多强烈就可以有多强烈。就像一个受虐狂,在现实中绝对不能忍受皮肤破裂程度的疼痛,但是在精神游戏中却可以泰然承受。
此外,它的好玩之处在于纯粹。不是说现实的、肉体的游戏就不纯粹了,只是它必定伴随着许多琐碎的事情,人性中不可避免的污浊和不完美。记得《欲望都市》中那个女专栏作家跟女友透露,她有一次在床上放屁了,她很尴尬,她知道男友一定也很尴尬。在精神游戏中就可以完全回避这些人身或人性中的缺点,只把自身最美好的东西呈现给对方,与对方分享,所以精神游戏比物质游戏更加纯粹。
如果此生有幸能够遇到这样好玩的人,这样好玩的游戏,一定要好好玩,玩得越久越好。
再谈纯净的精神恋爱
柏拉图式恋爱一直是精神恋爱的同义语。小时候不知道它的来源,后来才知道柏拉图最初是在讲同性之间的爱情:在古希腊,同性之爱一度是社会的普遍实践,每一位少年都会有一个成年男子导师,传授格斗技能、文化知识,同时也是他的性伴,这男子被称为“爱者”,少年被称为“被爱者”。柏拉图式爱情后来被演绎为精神恋爱的话语,其实是对爱者的规劝,劝他们在爱少年的时候,将更多的关注投向少年的精神成长,而不要过多沉溺于肉体欲望。
不管柏拉图的原意是什么,精神恋爱的概念就这样扩散开来,传承下来,成为一个美好的人类实践。在爱情的千姿百态当中,精神恋爱这样一朵奇葩也偶有发生,迎风怒放。
精神恋爱的发生往往是因为爱情在肉体上无法实现。或者由于地理原因,或者由于身体条件,或者由于性别年龄等诸多因素,爱无法在现实中实现,只好转向精神。而正是由于其纯精神非物质的性质,这爱显得更加纯净,更加纯粹,更加自由奔放,更富于诗意。
并不是说,掺杂了肉体欲望的爱就不纯净,不美好,应当说,当爱情发生时,灵与肉的结合才是圆满的。精神之爱其实是一种残缺之爱,是一种遗憾之爱。但是,也正因为其残缺和遗憾,而显得更加凄美,更加自由。灵肉结合之爱像薛宝钗,标致,圆熟;精神之爱像林黛玉,惊艳,有病态之美。
愿意陷入精神之爱,细细咀嚼其中的美与自由的味道。
拿自己做个实验
有时候想拿自己做个实验,看能否发生一次纯粹的精神之恋。把世界当作实验室,自身就是实验材料。
既然是精神之恋,就不会介入任何现实的人际关系,它仅仅发生在人的精神领域中,仅仅是一种感觉而已。也正因此,灵魂之爱是世间最理直气壮的事情,不需要向任何人道歉。
既然是精神之恋,就超脱了一切肉身的界限,灵魂是没有性别的,没有年龄的,没有各种肉身的美丑妍媸的,因此,它可以在任何人身上发生,可以完全随心所欲,自由迸发。
既然是精神之恋,就超脱了一切物质的因素,灵魂不关注吃喝拉撒,衣食住行,甚至不关注性欲。它可以有性的感觉,但是性欲的宣泄只是精神上的,不是物质上的。
我希望这个实验能够成功地证明:世间的确可以。
爱是双刃剑
激情之爱是一柄双刃剑,它是世间最美好的东西,又是最疯狂的东西。由于其激烈而美好;由于其激烈而残暴;由于其非理性而超凡脱俗;又由于其非理性而具有破坏力和杀伤力。
看了《谢利》,感觉惊悚。影片描述一个年轻的花花公子与一个比他年长的交际花发生了爱情,前者无法再回归正常生活,最终饮弹身亡。爱情不是美好的吗?怎么酿成如此惨烈的结果?在引发这种事情之后,爱还是美好的吗?
爱情最吊诡的一点是,它属于非理性范畴,是人性中非理性因素的一次或大或小的爆发。在爱情发生时,一切理性因素全都远远规避,违反现实的规范,违反世俗的观念,金钱权力社会地位全都不在考虑之列,就连根据身体特征建构起来的行为规范,如年龄规范、性别规范、美丑妍媸之类全都被抛到一边。它像极了一股汹涌的水流,无坚不摧,一旦受阻,会变得狂暴,有杀伤力,就像影片中那种激烈的后果。虽然理性知道这是不好的,但是爱情恰恰是非理性的,劝爱情变理性就像劝非理性变理性,而一旦爱能变得理性,它也就不再是爱了,这是一个自相矛盾的劝告,所以很难奏效。少年维特不是最终也自杀了吗?他的烦恼要怎样规劝才能奏效呢?
既然爱情有时会变成如此凶险的一件事,人还要不要陷入爱情呢?陷入爱情有着无与伦比的美好感觉,所以人总想陷入爱情,有的人为了等待爱情,宁愿终身不婚,错过了许多进入虽无激情之爱但却可以过一种普通温馨生活的机会。可是爱情一旦受挫又会变得那么有杀伤力,为了规避顾城式的凶险,人们又对爱情望而却步。最糟糕的是,当爱情发生时,人已经丧失了理性选择的能力,所以爱不是陷不陷进去的问题,甚至都不是走不走出来的问题。陷进去是身不由己的,非理性的;走出来往往也是身不由己的,因为人处于非理性状态。
怎样才能只经历爱情的美好而规避其凶险呢?我想唯一的出路是在有可能时,把爱变成具体的;在无可能时,把爱变成抽象的,也就是纯精神的。在爱变成纯精神的之后,就没有了杀伤力,可以只剩下美好的感觉。
灵魂伴侣
人此生如果没有交到灵魂伴侣,那是一件非常遗憾的事情。
灵魂伴侣首先必须是可以无话不谈的。两人之间没有任何秘密,与对方交流就像自言自语一样:人对自己还有什么是不能说的呢?人有倾诉的需求,如果世间没有一个倾诉对象,灵魂就成了孤魂野鬼,痛苦难当。
灵魂伴侣一定是互相欣赏的,也就是知音。如果你并不真正可以由衷地对他说一声赞,或者他并不真正可以由衷地对你说一声赞,两人只是互相挑毛病,交流中尽是负面信息,那也很难维系。
灵魂伴侣一定是性格投契的,如果一方真挚敏感,一方虚伪鲁钝,绝难成为灵魂朋友。性格相互感觉舒服才可能交流,如果总是相互龃龉则全无可能建立关系。其实倒不一定均为内向,或均为外向,一个内向一个外向也有相互吸引的可能,关键还是性格的契合度。
灵魂伴侣最重要的还是要互相喜欢,如果对对方有一丝一毫的厌恶,就绝无可能成为灵魂伴侣,因为灵魂伴侣不一定在现实生活中有关系,吸引力全在精神层面,灵魂之中,如果对对方灵魂不能喜欢,甚至没有兴趣,那是绝无可能成为灵魂伴侣的。
总之,灵魂伴侣在每个人的生活中所占分量不同,有些分量很重,有些分量较轻。但是无论如何,交到一位灵魂伴侣仍是人生一大幸运。
肉欲问题
纪德说:肉欲是艺术家一种头等重要的因素。他的这一说法从何而来,是否有道理呢?
我想,这一说法首先是指弗洛伊德升华理论意义上的重要性。弗洛伊德那个著名的升华理论是说,当人的原欲因某种因素受阻,不得实现,遂升华至精神层面,成为文学艺术创作的动力。尼采也有类似看法,说你看那些弄文学艺术的全都是性欲充沛之人。性欲或肉欲其实是生命体的原始冲动,来自身体,来自本能,或者可以等同于生命力。只有那些生命力充沛之人,才有维持生存水平之外的冲动,也才能将这一冲动转向精神,创造出美好的艺术品。
其次,人的美感总是指向肉欲,男人爱乳房,女人爱肌肉,美感来自这种原始的生理冲动。艺术总是用各自的手法表现这种美感,文学也总是用文字来发现和制造这种美。所以,仅仅从创造美的角度来看,肉欲对艺术家来说也绝对不可或缺。
此外,肉欲问题从来都是所有宗教教条和世俗道德最为纠结的论域,是应当褒还是应当贬,是应当堵还是应当疏,它属于善还是属于恶,是应当禁欲还是应当纵欲。对于这些问题,人类纠结了几千年,观点、态度、价值千差万别,莫衷一是。无论是社会还是个人全都不能幸免于论争,有些人态度激烈到极端程度,国外有自鞭教徒,国内有泼粪大妈。人们如此焦虑的问题,当然会成为文学艺术无法忽略的领域。
总而言之,无论从上述哪一个角度看,艺术家都无法摆脱肉欲的纠缠,那些成功摆脱了的,往往只能写出平庸之作,落得一个无人问津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