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马良若无其事地把画好的牛混进牛群。这时一个问题出现了,这头牛高大而健壮,很像是东胜神州的南阳黄牛,跟已经死去的那头又老又瘦的杂种牛完全不同。其实这不算是一个问题,东家应该不会介意这种交换。
现在我们知道,马良是一个放牛的,但是他不会吹笛子,这使得放牛的过程变得很无聊。以前,他只能躺在草地上看天上的云。现在,他握着这支笔,开始思考一些不着边际的问题。
他的意识走向了物质结构的最深处,这在私塾里被称为“格物致知”。马良似乎看到了自己活着的父母、隔壁的漂亮姑娘以及热腾腾的煎饼果子被重新整合,变成一些他不认识的公式和坐标图。这种感觉很不好。
马良想着想着就到了傍晚。这时候,夕阳的余晖呈黄色的菱形落在他脸上,空中的风则是一些紫色的线条。他发出一阵球形的呼哨,四散的梯形的牛向他靠拢来。
他把牛关进圈,东家派人来说,晚上要加夜班架水车。
马良很熟悉这种事,在旱季的时候,是要架水车的。具体说来就是,在乙炔灯的虚幻白昼下,男人们脱光膀子挥动锄头,黑红的肌肉像是亮闪闪的金属。他们所有的梦想、欢乐和得失,似乎都已经融入到挥舞的力量中去了。
然而马良却极端厌恶这活计,他是一个苍白而瘦削的孩子,就像一棵白桦。这样的身体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总是引来别人猥亵的讥笑。倘若不脱衣服,则又显得格格不入,马良不想被孤立。
当电石耗尽的时候,乙炔白昼就结束了。黑暗重新降临,除了马良,人们都迫不及待地回去睡觉了。
马良点燃一支松明火把,看着人类这卑微的工程。这工程的设计精妙绝伦,天衣无缝,闪烁着秦九韶关于流体的思想。可是几个时辰的光景,却只换来一道浅浅的痕迹,好像是连接山脚水源和田野之间的某种脆弱纽带。
秦九韶没有说过如何去架水车。他的书里只有定理和公式,这几乎是每个上过私塾的人都知道的。然而事实上,科学的每一次进步都带来了技术上的倒退。
马良在黑暗里轻轻呼吸着,有人正在某处注视着他。
第二天,人们发现水车竟然已经架好,纷纷惊呼“秦九韶显灵了”。
马良很得意,这是他作为一个卑微者不可多得的幸福时刻。他努力克制住声张的欲望,像一个虚无的君主俯视着他的臣民。
过了些时候,一则关于水车闹鬼的传闻流传开来。说是那水车会在深夜自己开动,打出像姑娘的眼泪一样清澈的水来。马良意识到,这支笔不但会混淆物质的维度,还会混淆生命与非生命。
这是个严重的问题。
东家召见长工马良那天,马良已经料到是秘密泄露了。
东家端坐在又高又陡的宝座上,表情安详,像一尊佛。从容来自于自信,因为东家拥有难以计数的财富。在北至罗刹、南达婆罗洲的广阔地域上,东家商队的驼铃声能搅扰得巴格达的哈里发不能入睡。大海上高耸入云的楼船密密匝匝,旌旗蔽空,使操着火药枪不可一世的佛朗机商人只得绕道而行。东家指挥着像蚂蚁那么多的长工,收获像黑铁般坚实饱满的小麦和水稻……总之,这恍然是一个梦,马良终于见到了梦的主人公。
“马良,汝可知罪?”
东家的公鸭嗓音在宫室华丽的墙壁上来回反弹,使人头皮发麻。
马良匍匐于地,视线恰好和东家的脚面持平。他不想再争辩什么,只等着命运的最后发落。
“听说你用那笔制造了很多东西,是吗,这是怎么一回事?”
马良觉得已经没有隐瞒下去的必要,便一五一十将那奇妙的一夜招供出来。
“呵呵,很好,你没有骗我。我喜欢诚实的人,所以我决定饶你不死,其他的罪我还没想好,你且起来说话。”
原来东家早已知道了这事。马良对东家的情报网仅是略有耳闻,却没想到如此厉害。据说,东家在他的封邑上空密布着无数细小的对震动极其敏感的金属丝,地面上的人无论是窃窃私语还是踮着脚尖走路,都能在接收终端上听得一清二楚。这是一种钳制思想的利器,能从根本上消除异端。不少微言说,这已经僭越了皇权,可是没人敢告发。
马良站起来,拍了拍膝盖,在东家灼热的眼光下无所适从。
东家换了和蔼的语气,说道:“马良,我不跟你一个孩子计较。但是你要明白一些事理,高技术绝不是什么好东西,否则秦九韶老爷子也不会立下那么严苛的规矩。的确,匹夫之力实在有限,肩扛手挑超不过200石,跑得最快也不过30000丈/时辰。但是不可否认,如今的繁荣是依靠我辈身体力行完成的,每个人通过自己的劳动实现人生价值,获得幸福,这不是很好吗?然而你的行为却很有可能打破这种局面,我简直不能想象那个世界,人人生活在机器的哺育下,好逸恶劳,空虚萎靡……你闯下大祸了,年轻人。闯了祸就要弥补,你凭空创造了生产力,就得有相应的购买力来平衡。这样吧,你再画一棵摇钱树,我就赦你无罪。”
东家说到这里,用恶狠狠的眼光扫了一眼堂下侧列的瑟瑟发抖的画师们。就在刚才,这些京师美术学院毕业的高才生用马良的笔,画出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破烂。东家是一个缜密的人,他逐渐想到也许只有马良才能使用这支笔。
马良不能拒绝,只有硬着头皮去画。众所周知,金系物质克制木系物质,想要让木生金是不可能的。即使马良想画,秦九韶也不答应。
两个时辰后,枝繁叶茂、青翠欲滴的树木在东家的大堂上亭亭玉立,树梢上结满了亮闪闪黄澄澄的铜钱。
东家咽下一点口水,眼睛发直,指挥几个家丁护院去摇。
那些仿佛梦幻般的令人愉悦的铜钱刚落在地上,就迅速变成了一些灰白色的没有光泽的圆片,缺乏辛辣的金属气味。在东家下令停止摇树后,铜钱仍然不断落下,竟积出了一座和东家差不多高的小山。
东家疑惑地捡起一枚来,凑到眼前端详,须臾间惊出一脊背冷汗。
这些圆片有着与铜相仿的密度,但是它们既不散发辐射,也不吸收辐射。也就是说,谁也不知道它们是什么东西,它们绝不同于世间的金木水火土五系物质。这超出了秦九韶的界定,是一件大逆不道十恶不赦的罪行。知晓它的人都必须死。
艰难地稳定住情绪后,东家权衡再三,决定把这件事捂住。他指挥长工把这些圆片装了浩浩荡荡几十牛车,在青色的月光下,刨坑埋掉了事。
关于上面这种说法,乃是出自于不知情人幸灾乐祸的猜测,东家上次经历这样微妙的尴尬,已不知何年何月。凡人肯定会有一些善意的调侃或恶意的诅咒。至于这件事的真实结果,马良同样不知道。当时的情形是,有人问道,怎么处置马良。东家不耐烦地挥挥手,说,罢了罢了,下个月新皇过寿,把他当做奇物献给皇上吧。
于是马良被戴上脚镣,关进囚车,沿着一条宽阔而不知所终的大道,向北方的京师进发。
随马良一起出发的,还有东家精心搜罗的稀奇玩意儿,比如从亶洲来的猕猴、锡兰来的大象等等。在首尾望不到头的祝寿队伍里,马良的囚车位于猴子笼的后面,倒数第一的位置,这似乎暗示了进化的方向。当天黎明,第一辆载着一些微小到看不见的生物的车辆就蹒跚地出发了,而等马良感觉到车子起动的时候,已是晚霞满天。
即使无比精心地设计食谱和行程,让拉车的牲畜达到完美的热效率,到达京师也需要两年时间。在第一个月,马良就长出了稀疏的胡子,这使他看上去更像一个成人。由于处于车队的末尾,伙食经常得不到保证,马良不得不经常画出一些馒头来充饥。这些馒头画在囚车精致的栏杆上,天长日久,栏杆变得越来越细,马良只要一侧身就可以挤出去。但是他没有逃跑的打算,东家的势力太大了。
因为那些馒头的缘故,马良和看守们的关系很铁。看守是一群黑红脸膛的年轻人,像白纸一样单纯。他们逐渐对马良产生了敬意。
囚车栏杆最后画没了,看守们就和马良一起坐在车板上,边走边聊。有人给马良出主意,说他可以画出一支军队来对抗东家。马良笑了笑,不置可否。
随着时间推移,也许是学识方面的差距,马良和看守们的谈话少了下来,他重新陷入对前途茫茫不可知的黑暗境地里。东家和那晚的旅人,蛮横地将他从平淡无奇的生活里抽提出来,对他和这个世界来说,是必然还是偶然?这一列正慷慨奔赴命运滚滚洪流的车队,最终的结果又是什么?这些问题使马良困惑,他很想找一本《数书九章》来,对着它祈祷并忏悔,然而这愿望是无从实现的。
为了排遣这种不确定带来的危机感,马良不得不找点事做。他开始尝试描画尺寸小于10-33寸的物体,这是秦九韶所规定的世间最小的距离。
结果令马良失望,在如此微小的尺寸上,一切定理和公式都变得漫漶不清,空间露出了它本来的狰狞面目,呈现剧烈的纠结和扭曲。想必当年秦九韶的探索就止步于此,只把这一结论记录在《数书九章》里。
没有人能超越秦九韶。
这一天,马良在睡梦里被看守推醒,然后他看见在迷茫晨雾里深陷的大城的轮廓,像是一个伟大时代梦幻的残余。道路在这里开始收窄,变成一个箭头,指向一座巍峨的城门。不知从几个甲子以前起,这厚实的城砖,两眼平视前方的执戟郎,就像法律一样刻在了芸芸众生的心里。一切试图改变这种秩序的行为,都被历史的黄沙掩埋了。
没有到过京师的人绝对想象不出京师的繁华,马良行驶在京师的通衢大道上,感觉就像一滴水汇入了大洋。
因为第一辆车在几天前就到达了,人们并没有对形状奇异的马良产生太大好奇。马良看着与他擦肩而过的衣着得体彬彬有礼的各色人等,不禁自惭形秽。孩童们带着昭示营养良好的红润脸色,举着风车欢笑跑过,大声念着先生教的微积分口诀。成人们在街上相遇,互相拱手,探讨最新最时髦的一些科学问题,把酒言欢。在林立的茶楼和酒肆里,说书先生绘声绘色地讲解着《西游记》,末了说,如果唐僧自己吃掉自己,他能长生不老吗?
这些言行举止让马良感到陌生,他产生了一种身处异世界的眩晕感。这感觉像某种新生的幻境里的璀璨虚像,它华丽地轻启朱唇,邀请马良伸出手来,并毫无保留地展开思想。
马良的车驾在京师的大道上懒散地深入。在拐过无数个弯后,周围的行人渐渐稀少下去,严肃的气氛弥散开来。马良看到那些红色的墙和夸张的斗拱飞檐,知道已经抵达了皇宫。
马良并没有被安排立即面圣,因为新皇帝今年的寿诞已经过去。他被混入隔年的礼物中。由于交通不便,帝国的官道上时时刻刻都跋涉着为皇帝祝寿的队伍,祝寿的人并不确定自己是要庆祝皇帝的哪个生日,只能碰运气。
等待的过程漫长而无聊,这种感觉很坏,像是在用钝刀自杀。马良开始尝试画光线,那些亮晶晶的精灵像失望的恋人一样瞬间就逃逸掉了,马良观望着它们的背影一阵发呆。
终于到了第二年皇帝的寿诞。欢乐像一些彩色的气球升空并爆炸,京师的每个角落都充溢着喜悦的成分。皇宫里张灯结彩,好不热闹。这个国家的新皇帝,正倚靠在龙椅上,身着内侍们精心准备的礼服,等候百官的朝贺。他深蓝色背景的内心里隐藏着一个忧郁的活物,好像时时刻刻堵在喉头附近。他是颓然而无精打采的,篡位的喜悦已经演变为一触即溃的空虚,毕竟他老了,白色的毛发正从他身体的各个部位钻出来。
他随意地翻动来自于群臣和天下各地的礼单,耳边回响着空洞的祝辞,一切都使他兴味索然。
忽然,他在浩如烟海的信息里,找到了毫不起眼的一条,仿佛是在伏天里找到了雪花,他露出喜悦而神秘的神色。他立刻屏退了文武百官和内侍,宣那个人上殿。
马良在走那些数不清的台阶时,就明白了自己的非凡之处。他正在和文武百官逆向而行,起码在这个时候,这个帝国的皇上只需要他。他抬头看看即将进入的壁垒森严的大门,里面放射着黄疸一样的金光。
等待中的皇帝竟产生了怀春少女般的忐忑心境。当他看到渺小的马良像只偷油的老鼠一样出现在朝堂上时,垂死般的脸色现出一些生气来。这是种罕见的现象。长时间在时空中的漂泊已经摧毁了他的心智,直到他奇迹般地闪现在这大殿上,从年轻的自己手里抢到了皇位。政变的结果是他流放了年轻时的自己,解除了魔咒。
那台可以让人在时空里无序漫游的机器,就躺在大殿的一角,是一种困惑的象征。马良并不是那东西的设计者。皇帝想到,那个夜晚,马良什么也没干成。垂暮的皇帝还清楚地记得,自己年轻时,被年老的自己推翻的场景。这是一个环状的宿命,他知道那支笔仍在马良手中,只有这个人才能拯救自己。
马良在丹墀下长久地跪拜。他仍然在以最初的眼光看待这个世界,这世界上的一切事件和人物,都像闪电一样,在马良面前快速出现和消失。只有马良除外,他是一个隽永的存在,像是独立镶嵌于空间的雕塑。然而这次是个例外,马良一眼就认出了朝堂上坐在最高处的人,同时惊诧于他的衰老速度。
恐怕没人能有我现在的心境吧?马良这样想道,他要坦然承受这结局了。这时皇帝露出了羞赧的神色,他贵为一国之君,毕竟不好意思央求别人。偌大的朝堂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就好像空荡荡的寰宇。寰宇的背景是秦九韶憔悴而衰老的脸。
终于,皇帝像是鼓足了勇气,说道:“马良,替我……重新创造一个世界。”
马良说:“我试试吧。”
皇帝像是着了魔一样,他遣散了所有内侍,强迫文武百官告老还乡。他刚封闭了皇宫的所有出口,天下就大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