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本就没有沙姆巴拉这个地方,那只是引诱你远行的烟雾弹。你这具人类肉体与机械混装后的身体,只是Z博士想验证新物种能在核辐射与极寒环境中生存多久的实验品。战争虽然过去,可是遗留下来大量伤残的士兵和平民,Z博士想将他们都改造成半人半机械的怪物,他想靠地下遥控来拥有这个残缺的世界。机器人虽然智能,但不具备人类的情感,只能受控于中枢电脑,一旦中枢电脑出了故障,整个机械军团就会全部瘫痪。而克隆人,其实本质上还是人类,他们的身体无法适应地表的环境。所以Z博士选择了制造新物种,靠这种在你们体内安装遥控装置的卑劣手段来达到他的目的,因为你们具有人类的大脑,不受制于中枢电脑的局限,但身体与行为必须要遵循他的指令,否则就会被引爆杀掉。”
“那你呢?你怎么是洋洋的克隆体?”我流着眼泪,望着羊羊。
“我就是你的洋洋,在接到你阵亡的消息后我就自杀了,我根本不知道Z博士能将你救活。我脑组织内的记忆,在断氧前被他的学生转移进了电脑芯片,和从我身体上取出的干细胞一起被空运到格陵兰。他又克隆出来一个我,并将记忆完全输入现在的肉体,现在的我和过去的我没有区别。Z博士之所以选择让我陪在你身边,就是为了使你保持熟悉的感觉,让你保留住对过去的回忆和希望,这样你才会执意去寻找沙姆巴拉,从而达到Z博士的目的。”
“这样也好,”我把羊羊抱得紧紧的,说,“这下我们再也不用分开了。”
“是啊,我们再也不用分开了,我们要找个没有人的地方好好生活,再也不分开,哪怕只有一天。反正离战争越好越好,离Z博士那个疯子越远越好。”羊羊擦了一把眼泪,破涕为笑。
这是我重生后,最快乐的一天。
十四
车继续往前开着,此时目的地在我们心里已经不重要,只是感到心里豁然开朗了许多,以前的压抑跟头顶的云层一起被抛到了天上,有时仿佛还能看见云层背后的那一线阳光。
北极的冰盖从来没有这么美丽过,一尘不染,洁白得像块巨大的水晶。我的车子飞驰在上面,像自由自在的蒙古马。我知道,我和羊羊离家乡那片大陆越来越近。羊羊再也不需要在我面前装成机器人,一切属于一个小女人的喜怒哀乐、调皮任性,都回到了她的身上。
“羊羊,你说我是叫你有水的洋好呢,还是叫你没水的羊好呢?”我看着身边调皮的她。
“随你便喽,反正叫哪个名字我都不会吃醋。”羊羊撅起嘴说。
“那还是叫绵羊的羊吧,我喜欢这只新羊。”
羊羊没有说话,反而把嘴撅得更高了。
“羊羊,第一天你给我做的杭椒牛柳,为什么我吃不出以前的味道呢?”我又问她。
“那是因为你确信那不是我做的,还因为你的消化道只剩下了胃和肠,而舌头是连着电的,不是过去的舌头啦。”羊羊趴在了我的肩上。
“这可糟了,以后享受不到你的厨艺了。”我调侃道。
“胡说,填饱你肚子就行了,还不知足?”羊羊冲我瞪眼睛。
眼前依然是一片银白,洪荒大地失去了青翠的绿色,我只能从回忆里一点点品味逝去的时光。一想到可能已经千疮百孔、渺无人迹的故乡,我的心里就百感交集。
“你说我们还去沙姆巴拉干什么呢?一个莫须有的地方,回到过去是为了追求永恒,现在我们在一起了,就有了永远,还去找那种地方做什么?食物一吃光,我们岂不是要饿死在那边了吗?”我若有所思地说。
“是啊,现在我们走到哪里都是这种景色,哪怕是回到我们的故乡,也找不到曾经的家。不过只要我们在一起,走到哪里,都可以安家。”羊羊深情地望着车窗外。
“从这里开回大陆腹地,起码还有上万公里的路程,而且前路莫测,不知会遇到什么突发状况。现在你已经回到我身边,我可不想再冒这么大的险了。”
“那你说怎么办,亲爱的?”羊羊看着我。
“回哥伦比亚角,陪那几个敌人兄弟,那里有能喝一万年的威士忌呢。”
“这就对了。”羊羊扑到我身上,在我的脸上狠狠亲了一口。
这一亲不要紧,却让我的越野车方向盘打了个趔趄,车轮像撞到什么东西一样,侧歪了一下。
“怎么回事?我下车看看。”我打开车门,一看是车轮撞到了冰棱上,冰棱的旁边又裂开了一个窟窿,海水在那里安静得像口泉眼。
“小问题,我们回去。”我转身上车,和旁边的羊羊说。
可是羊羊没有回话,她的脸色忽然变得铁青,喘息也变得沉重起来。
“羊羊,你怎么了?”我忽然有了不祥的感觉。
“我突然很难受,在车里感觉很憋。”羊羊打开车门走下了车,捂着胸口,慢慢地蹲在了裂缝旁。
“羊羊?怎么了?”我跑下车抱住她。
她没有回话,只是闭着眼睛。
我不知所措,想着是不是因为车内的空气太沉闷导致她有了晕车反应?我用手轻轻拍打她的后背,没想到的是,片刻后,一口黑色的血从她的嘴里喷了出来。
这口血让我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我感觉自己的手也随着她的身体颤抖起来。
“怎么回事?你说话啊?药,药在哪里?”我惊慌失措,要返回车内去寻找应急药物,却被羊羊一把拉住。
“磊,别找了。”她的脸开始慢慢变色,人忽然憔悴了很多。
“到底怎么了?你告诉我!”我呜呜地哭了出来。
“我明白了……Z博士试验过这种药品,我曾经听到他和他的学生讨论,是剧毒……发作后是可以传染的……为了……为了防备日后的克隆人有异心,他们特意研制出的生化武器。”羊羊的脸色越来越虚弱,黑血不停从嘴角溢出。
“不会的,不会这样的,不可能,你不要吓我。”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我抱紧她,浑身剧烈颤抖着。
“我们出了北极点……信号恢复,Z博士……一定……一定是发现你体内的自控装置已经引爆了,这样他……他留着我也就没有必要了。他一定是事先在我体内安装了遥控投毒的东西……我该想到的……可是,晚了……”一口又一口的黑血不断从她的嘴里呕出。
“羊羊,你不要开这种玩笑,我带你回去,你不能离开我……”我放声大哭了出来。
“磊……放开我。”羊羊的声音逐渐孱弱。
我说不出话,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她似乎在挣扎,但是力气很微弱。
“这种毒会传染的……你不能死,你要救剩下的人,放开我……”羊羊用怜爱的眼神看着我,几滴泪水顺着脸颊流到了我的身上。
“不放,我要带你回去,死我们也要死在一起。”我已经泣不成声。
“磊……爱我吗?”她的呼吸越来越沉重。
“嗯……爱,爱。”
“真的?”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我也爱……爱……放开我,没时间了……”羊羊没把话说完,就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一把推开我。我跌坐在冰面上,感觉自己的身体变成了一摊烂泥,头脑一片空白。泪水蒙蔽的双眼看到羊羊孱弱的手臂扒住冰缝,先是双腿消失在冰面上,其后是身躯,她那张熟悉的脸望了我最后一眼,也沉入到冰窟窿下。待我反应过来这一切,我拼命挣扎起来,疯了一般冲到冰窟窿前。我把手伸进冰冷的水里,可是终究没有抓住她。在我的手臂上,还沾着她刚才的眼泪和血。
我看着她美丽的脸庞在水下渐渐模糊,她睁着眼也在恋恋不舍地看着我,慢慢地沉入黑洞洞的北冰洋。我怎么也抓不住她,只能看着她在我的视线里消失……永远地消失。
“羊羊,你回来!”我声嘶力竭地号叫着,可是在这冰冷偌大的荒原上,在疯狂哀号的北风里,这叫声显得那么渺小和无力。一阵强烈的窒息感,让我晕倒在冰面上。
十五
时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而我的羊羊好像只在上世纪来过,她,是个可爱的错误。我真想一头扎到洋底抓住她,可是脑子里一遍遍盘旋着她的声音:去救剩下的人。这时,所有过去的回忆,都像闸门一样打开,随着猛烈的寒风涌入我的世界,我和她过去的日子又重新出现在眼前——
那年,我正当好年纪,车的副驾驶上坐着可爱的她,我和她一起去钱塘江边兜风踏青。
她依偎着我,看着车窗外的艳阳,看着那些翠绿的灌木排成队躲向身后。车载音箱里,正节奏轻柔地播放着我和她最喜欢听的那首歌:
曾经你是她的他,
曾经你是他的她;
她的眼眸是明月,
他的臂弯是天涯。
明月夜夜洒天涯,
天涯就是我的家。
北极光啊北极光,
弯弯曲曲像月牙;
彩虹桥啊彩虹桥,
牵牵挂挂是年华……
此刻这首歌的光盘已经从她遗留下的小包裹内翻到,只见光盘上还留着一行纤细的笔迹:
猪头,等你全都回忆起来后,我就给你生孩子,那帮坏蛋没有把你阉割掉吧?
我的泪水洒满了回哥伦比亚角的路,而身后,闪过了一道亘古不变的北极光。
【实习编辑:陈虹羽】
神笔马良
李海波/文
这天夜里,马良突然从噩梦中惊醒,像半截枯树桩一样呆坐在床上。他回想起白昼时的作为,不禁后怕起来。
“那头牛……”他喃喃道,“是自己撞死的……”
东家,衙门,水火棍,冷汗。
他呆滞地环视着他的破屋,白茅草搭成的屋顶久疏修葺,星星点点的月光从无数破洞里倾泻下来,形成一种奇异的矩阵。他痛苦地揪着从桐木床板里顽强生长出来的杂草,把它们彻底撕碎。
没有值钱的东西。
“当铺要什么……”马良自语。
“当铺什么也不要。”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
马良闻言大惊。他转头一看,只见一道亮光从房顶透入,光柱中,一个人影逐渐凝聚成形。
来人穿着奇形怪状的衣服,径直走过来坐在水缸沿上。他的脸苍白而脆弱,就像初春的积雪。
“你是神仙吗?你是来救我的?”
马良看着凭空出现的来客,觉得他就像巫丛王朝的末代君主一样高贵。行刑那天,马良也挤在人堆里。那落难国王神气傲然,被蒙着面的刽子手砍下了头,因此他不可能像刚才那样从房顶的光柱里凝聚而成。马良上过几年私塾,已经学到了《数书九章》。秦九韶说过:任何物质都具有波粒二象性。但是一个人从实体化为粒子或波,再恢复实体,是一个万难实现的过程,这是一门禁术,只存在于久远的传说中。
秦九韶是不可悖逆的。
来客解释道,关于他的来历,连他自己也一无所知,他脑海中有关这一部分的记忆是缺失的。他在这里能停留多久,也无法确定。
来客露出了愁苦的模样,央求马良帮他一个忙。
马良说:“我可帮不了你,再过几个时辰,我就要吃官司啦。”
来客摇摇头,说:“不会很麻烦的。”
来客从怀中掏出一支笔。关于这支笔,需要补充的是,这是马良所见过的最好的笔,似乎出产于东胜神州,若干年前,他的私塾老师也有一支类似的。
来客用梦呓般的口吻告诉马良,在空间跃动的间隙,他曾盘腿坐于深山之中,像所有的树木一样聆听松涛,还在空谷中潜泳,像所有的鱼儿一样感受水流如时光般从自己身上掠过,在这样的时候,他总是感动得热泪盈眶。最后,在檀香末燃尽的余香里,他脑海中无数璀璨的微粒凝结成了这支笔。因为它来自于世间最纯粹最深刻的感悟,所以他坚信,这支笔所画出的图形都会成为实物。
不过,他并不擅长作画,无论如何也画不出他想要的东西,一件可以挽救他悲惨命运的东西。
现在,他别无选择地遇到了马良。按理说,他的运气很不错,马良上私塾的时候参加过绘画兴趣班,要不是父母死得早,马良说不定早就是一个画家了,但是马良无可救药地坚持着自己的写实主义——众所周知,写实主义已经不吃香了——所以也不会太有名。
马良渐渐回过神来,他仔细分析了来客的胡言乱语,决定试一试。马良的计划是:除了帮助来客,在天亮前,还要画一头牛。
当然,这种想法基于一种阴暗的心理,不能被来客发觉。幸好来客彼时仍沉浸于自给自足的幸福感中。
来客央求马良为他画一台机器,按照他的说法,被砍掉头的只是一个与他形肖的囚徒,新皇宽宏大量,仅判罚他永世流浪。
于是,他被塞进了那台机器。在空间的无数次跃动里,马良是他遇到的唯一活人。
一提及机器,来客的面容迅速黯淡下去,马良似乎能嗅到那些散发着无奈的愁苦气味,像苦涩的花香。马良动了恻隐之心。
马良努力回忆着私塾教过的几何口诀,然后,他画出了一堆扭曲的破铜烂铁,那些东西弥漫着灰白的光泽和浓稠的金属腥味。
最后,他不得不停下笔。来客笑笑说:“我知道你尽力了。”
过了一会儿,来客消失了,重新回到月光组成的牢笼里。他说:“谢谢,笔就送给你了。”
马良有些伤感,还有些歉疚,这感觉就像是辜负了老朋友。他的人生在一天内遭遇了第二次重大挫败。这种感觉很不好。笔握在手里,又黏又滑,就像他父母死去时渐渐凉下去的手指。
马良对这个世界无能为力。
那么,就重新创造一个世界吧。
就在由黏土和草叶混合制成的墙壁上,马良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到画牛的过程中。他激动得发抖,手像电子云一般挥舞。
苍劲沉着的笔力在茫茫暗夜里缓缓聚积。寅时,那健美的形体像一张画片一样飘落到地上。
马良画出了一头二维的牛。
那头可怜的牛平摊在地上,嘴一张一合地喘着气,粗粗细细的血管和神经绷成了一张怪异的网,内脏是一些半透明的薄片,里面布满复杂的管道结构,唯独没有消化道,否则它会被分成两半,这是一个古老的被遗忘的悖论。
马良不忍心看着它饿死,为它摘来一把草,牛仅有的一只眼睛里流露出感激的光芒,可它不久便死去了。
马良终于知道,这是一支不确定的笔。在天亮前,他共计画出七头牛,只有一头是三维的。这耗尽了他的精力,他很快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