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我太太属于彻底的生命主义者,是个‘老生’,拒食一切有生命的食品,拒使一切有生命的制品,一切饮食日用都来自化学合成。”张东的介绍简明扼要,“但她性情温和,不要求别人与她一样。”
客厅里果然全是金属和塑料,但丁童很难相信“性情温和”一说。张东说李萍临时外出马上回来,并说他们的车三天前就已丢失,后续情况他不清楚,丁童和胡乙只能陪他闲聊。
“那你呢?”胡乙在笑里掺进友好,“不是‘老生’?”
“我没那么极端,我只算半个‘老植’。”张东回报的微笑充满自信,“我不吃草本植物,绝不吃观赏植物,但不反感用木本植物制造家具,虽说我也不赞成用植物做科学实验。”
“那您靠什么维生?”胡乙冒失地问道。
“我的食物来源是原核生物域,也有部分来自真核生物域中的真菌界,就是你们俗称的微生物。”
“可这微生物……不是生命吗?”
“你这种说法已经接近我太太了。”张东笑呵呵地解释,“在她看来,所有生命都是自然之灵,但我只是‘老植’,宽容的植保主义者,我不拒绝微生物食品。”
“那你们夫妻可怎么过啊?”胡乙摇摇头。
“每次她都要把我用过的锅仔细刷上很多遍。后来炊具干脆分开了,反正她也很少用。”
“那她穿什么?”胡乙愈发好奇,“棉花也是生命。”
“化纤制品。”张东回答,“高科技让化纤的舒适程度不亚于纯棉。”
“我想起来了——”胡乙从记忆中挖出一句话,狡黠地诵读起来,“‘宁可裸露,不穿棉布’,对吧?”
“请尊重别人的生活方式。”张东正色道。
“尊夫人的饮水怎么解决?”丁童拦住胡乙的揶揄,“水里也有微生物……”
“她只喝蒸馏水,工厂封装好的。”
“可工厂在制取蒸馏水时,也会杀灭其中的生命啊。”胡乙质疑道。
“我太太说,是会的,但她看不到,而且不是因她而杀。”
“还不是因她而杀?”胡乙大笑,“人家就是卖水给她这种人啊!”
“我不懂这些,但请你尊重他人感情。”不知张东是回避还是不悦,避而不谈这个话题,“你们到底要问什么?”
胡乙自知失态,怏怏不快地闭嘴。
“丢车的事我想起来了。”张东主动开口,“我主张报案,但停车的地方留了字条,说偷车是为了拯救植物,我太太就决定放弃报案,不在乎了。”
“丢车必须报案登记,这不是在乎不在乎的问题。”丁童说道,“字条呢?”
“谁留它?”
“完整的原话是什么?”
“谁记得住?”
“那你能记住什么?”胡乙没好气地问道。
“我就记得,字条是被一根小木棍扎在旁边树上的,我太太见了,先慢慢拔下木棍,再轻轻把小树的嫩皮抚平,最后小心地在伤处贴上创可贴——别那么看我,她是为了固定住树皮让它快点长好。”
丁童示意胡乙住口,他猜到张东是故意惹他们生气,胡乙只得把嘴边的“有病”咽了回去。
“所以你看,她爱一切生灵,怎么会去伤害猫和狗呢?”
这是一句看似相当有力的反诘。
5
与李萍对话,如同与来自另一星球的生命交流。
“你们是不是就关心你们心中的猫狗,丝毫不关心别人心中的植物?”李萍遣词造句的方式很符合她的身份角色:语速急促,喜用问句,着重号基本都落在动词上。
“我们只负责你所谓的猫狗部分。”丁童耐心解释,“你们与运输车的纠纷,已由现场警察给了处理。”
“可我认为它们是一体的。”李萍态度坚决,“不说清这个,其他怎么说清?”
“那你说说看。”
对这种人,只能按她的思路往下走。丁童与他们交手多年,深谙此道。不过别急,他们思维跳跃,每当你跟着某条思路往前走时,就会发现对方已换了思路。
“你是否承认,没有时鲜水果运输车,就不会有这起残害猫狗的事件?”
“是吧。”
“真勉强。”李萍有些不满,“也就是说,没有运送就不会发生恶性事件,包括残害植物和动物——你们为什么只调查残害动物,却对残害植物漠然视之?”
“那事由当地警方管。”
“我指的不是拦车,而是残害植物!”
“他们没违反法律。”丁童脾气很好地解释。
“没违反法律?那他们是否践踏了人类的良知?”李萍怒从心生,“除了残害,还有几个故意吃剩的果核。我倒想问问,谁给了你们吃植物的权利?”
“大自然。”胡乙抢着回答。
“大自然?那大自然就没教会你稍存一点悲悯之心吗?”李萍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我尊重别人的生活方式,不要求所有人都与我观念相同,但就算吃植物,是否也该有个边界?你们有什么权力吃观赏植物?”
“边界是法律定的。”丁童告诉她。
“但法律是人定的!”李萍又补充道,“我们所有的人。”
丁童本想质问,既然是“所有的人”为什么却要按她的原则制定云云,但最终还是放弃。让这些人平静的唯一办法,就是给他们机会陈述观点——或者谬论。
“那你说边界该如何制定?”
“至少应该做到不吃观赏植物!”
“我记得你们的主张是不吃野生植物……”
“当然,野生植物自由生长,与人类完全平等,我们如何有权吃平等者?我们有很多主张,这是之一。”李萍语速极快,但她的思想比语言更快,导致话语犹如子弹连发,“而且野生植物在野外生存能力很强,体内积聚了很多对人不利的毒素,拒吃它们也是为你好。”
“可最初的培植植物都来自野生植物啊。”胡乙插话。
“这是一个客观现实,对祖先的无知我们也没办法。”李萍战旗重升,“只能痛苦地面对某些既成事实。”
“好,继续。”丁童心想:没有祖先的“无知”,今天就没有你在这里大放厥词,“只能吃培植的。”
“培植的也不能随便乱吃。”李萍突然明白了丁童的伎俩,“当然了,我这只是基于你们的层次说话,对我来说任何植物都不能吃。”
“请继续针对我们的层次说话。”
“培植植物分两种:食用型和观赏型。食用型可适当食用——对你们来说;观赏型绝对不能食用!你想想,那么可爱的植物,与人类感情那么深……”
“稍等,感情等会儿再说。”丁童打断李萍,“这食用型和观赏型如何区分?”
“这就需要立法。只有立法才能让所有人了解边界,杜绝同类惨剧发生。”
“可在立法之前,我还有个问题……”丁童好像在思索,或者说假装在思索,“有些植物不好区分,比如番茄,本来是食用的,现在有人把它当观赏的……”
“既然有人要观赏,那就不能食用。”
“现在您不‘痛苦地面对’这一‘既成事实’了?”丁童提醒道,“有人,而且很大一部分人,还是习惯把番茄当食品。”
“那就区分,不是不能区分。”李萍大手一挥,表示不成问题,“从养殖时就严格区分。比如在养殖场就打上印记,哪些供食用,哪些供观赏,一目了然。”
“万一,我是说万一,从一根藤上摘下两只番茄,一个被打上食用标记,一个被打上观赏标记,它们的命运,就这样定了?”
“就这样定了。”
丁童彻底无语。
“您就不怕有人篡改标记?”胡乙忍不住插话,“把观赏的戳儿一抹给吃了。”
“首先要严格管理,严惩擅改标记者!”李萍坚决地说,“再说标记问题科学完全可以解决,比如写入基因什么的。”
——她还懂基因。
“好了,我们现在可以讨论案件本身了吗?”
尽管进展如此费劲,最终丁童和胡乙还是了解到,李萍有确凿的不在场证明。猫狗的死亡时间已经确定,而那几天她都泡在某著名温泉,车也是这里丢的。当然与发现被盗车辆的不是一处温泉:这是A温泉,那是B温泉。植保分子都喜欢温泉。据说他们的最终目的——假如不能进化出叶绿素进行光合作用,就直接摄取矿物质维生。
“你相信那些人证?”出来后胡乙问道。
“不相信也没用,那里有监控。”丁童说,“无数的监控。”
6
丁童和胡乙回到警局已是午夜。一个人蜷缩着蹲在看守室的角落。丁童询问值班警察,被告知这是在现场抓到的伤害猫狗犯。他是一名惯犯,警局资料里有他暴力袭猫的数次记录。
“你做个笔录吧。”这种人太多,丁童管不过来。
“事发当天他到过现场。”值班警察解释,“他随身携带的刀具,也与法医鉴定的刀口相合。”
丁童明白了。“那我来问。”
姓名年龄职业,谭优三十无业。说说今夜的行为,就是把猫捆起来揍呗。谭优的平铺直叙已让丁童怒气冲天,最后他偏偏加上一句:“一般来说,我只要见到流浪猫,上去就给一脚。”
丁童放下笔,凑近谭优,用眼睛盯着他的眼睛。“我要是见到你,也随便踢你一脚怎么样?”
谭优一点也不退缩,挑衅地与丁童对视,一字一板地重复:“一般来说,我只要见到流浪猫,上去就给一脚。”
丁童的血猛地涌到脸上,眼看手就挥出去了,幸好小指的疼痛提醒了他,让他克制住这种于己不利的冲动。
“你这种没感情的垃圾,我才不和你一般见识。”丁童默念一些自我告诫的信条,“你们残害猫狗,不过是心底的暴力欲无处发泄罢了,全都有病。”
丁童转过身去平息怒气,避免看到谭优嘴角挂着的嘲弄。
植保分很多种,即使观点无分歧仍旧分很多种。“独善派”(这也是丁童唯一能接受的派别)、“街头演说派”“公开集会派”“秘密集会派”——有一次丁童破获一起秘密集会案,问题不在于他们非法集会,而在于他们借集会之名行邪教之恶,丁童对那首领说:有本事到阳光底下去,别总躲在地下室偷摸苟且。首领却反驳:公众不理解,当局屡打压,我们的诉求总得有地方释放。此外就是“直接行动派”,尤其是针对动物的“保植反动派”。而这个谭优,倒不像是植保分子。
“这是您家已故的亲人吧?”
丁童知道谭优在说什么,厌恶地转回身来。他不许这种人嘲笑他的宠爱。可惜为时已晚,尽管戴着手铐,谭优仍然手脚麻利地撕碎照片,吐口唾沫扔在地上。
丁童扑上去,一时竟不知该做什么,居然貌似热情地拉住对方的双手。他看着地上的彩色碎片,使劲地掰谭优的手指,谭优痛得大叫。接着丁童攥起右拳,狠狠砸在谭优脸上。从小指传来一阵钻心疼痛,丁童握起左拳再次打出。
第一拳打出去时,丁童还稍有犹豫,但接下来,他便把愤怒的拳头全都洒在谭优的脸上。眼看着他的脸像吹气一般肿胀起来,丁童依旧毫不手软。为拦车现场的猫和狗,为自家的猫和狗,为所有不幸死难的猫和狗。
丁童完全丧失了理性,这让谭优钻了空子。他抄起一把椅子,朝丁童狠命砸下来。丁童当即躺倒,鲜血从额头流进眼里。
谭优用力过猛,同样倒在地上,他一边笑一边擦去嘴边的血迹,“现在,你喜欢暴力了吗?”
“就算暴力也是对你们。”丁童艰难地爬起来,“我们心中有爱。”
“你们爱猫爱狗,可你们真正爱过一个人吗?”
丁童一巴掌把刚撑起来的谭优扇倒在地。
调查结论,不是谭优。
谭优被释放了。谭优暴力袭警,丁童未予追究,谭优同样没追究被警袭击。
“下次我见到流浪猫,还是会给一脚的。”谭优笑嘻嘻地告别。
丁童吐出一句有生以来最脏的脏话。
7
轰走谭优,丁童在桌上趴了一会儿。他本想把照片粘好,可实在困得不行。他决定徒步回家,在半路随便吃点什么。局里食堂为做出表率,只有清淡菜蔬,甚至不提供难吃的豆制人造肉,因为“怀念肉食本身就是可耻的”。丁童不是“老素”,但他在家也不吃肉,只吃豆制人造肉。有时妻子偷偷给儿子补充点真肉食,他也佯装不知,彼此心照不宣。但今天他需要高能补充,至少吃点人造肉。
丁童想起儿子,总有些愧疚。也许是因为工作太忙没照顾好孕妻,也许是因为别的原因,孩子一出生就查出胆固醇过低,可能影响以后的智力。所以对妻子的欺瞒,他也就睁只眼闭只眼。
进饭馆里坐下,丁童索要菜单。老板亲自过来,说今日无需菜单,不炒菜,只有水煮青菜。丁童有些惊愕:为什么?老板用下巴指指门外:我惹不起他们。
几名学生正在店外散发传单,见人就递上一份。丁童刚才注意到他们了,宣传词是“吃微生物更健康”之类,过往行人较多,他们就没来得及把传单塞给他。
丁童蓦然想起,今天是植保主义者宣布的“无植日”。虽说这是他们擅自设立的节日,但多年来屡禁不止。允许水煮青菜存在,已是他们法外开恩。
“我在这儿,你怕什么?”丁童小心地亮亮警徽,他不想多惹是非。
“别,我不敢。”老板摇头,不信丁童的承诺,“您一走他们该砸还得砸。”
丁童叹了口气,起身换地方。清水煮菜不难下咽,但今天他没胃口。再说就算只吃这道菜,也要在植保小将的注视下艰难进食,照样吃不痛快。
丁童走了一段,拐了几个弯,钻进一条小巷。这里有家不错的“百草园”,那个薛姓老板也算有几分相熟,受过丁童网开一面的恩惠。这一片有不少黑菜馆,有的甚至供应非法肉类。丁童今天不想管闲事,就想吃上一份烹饪可口的假肉。
薛老板热情地招呼丁童,但听罢他的膳食请求却颇为犯难。
“最近很难进到人造肉,查得比较严。”薛老板悄声告诉丁童。
“这又不违法。”
“是不违法,可有些检查人员发现了,就会在别处找你麻烦,卫生啊价格啊。”薛老板无奈道,“检查人员里有不少‘老植’,据说他们是专门来做这项工作的。”
丁童无语。
“人造肉味道也就那么回事,不如我亲自给你炒几个好菜。”
也罢,这里的素烧茄子、干煸豆角都不错,一样解馋。
菜上来了,居然是青菜爆香菇!丁童不顾手指疼痛,兴奋地抄起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