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手持传单的姑娘仿佛从天而降,倏忽间站到丁童桌前,想装看不见都难。是许悦!丁童不知道自己被刻意尾随了还是今天就该着倒霉。
“炒菜……爆炒……油汪汪的。”许悦一个词一个词往外蹦。
“香菇属于真菌……”丁童自我辩解得如此虚弱。
“有这个认识很好。”许悦笑起来很好看,“可您知道菜油是怎么来的?”
“这有什么关系?”丁童满腹疑窦。
“花生、大豆、芝麻、菜籽,这些植物的孩子,先被蒸炒,再被扔进榨油机,被强力压扁压碎,流出一滴滴黄灿灿的食用油。这不是在吃油,是在喝植物的血!”
“血是红的。”丁童懒得废话,“而且你说的是传统压榨法,现在早就采用浸出法了,变粗暴的物理手段为温柔的化学技巧了。”
“红的?您可真人本主义。”许悦冷笑,“还是抓紧学一点平等的概念吧。再说用油炒菜并不健康,满足口腹之欲与活得更健康长久,您选择哪个?为了您的身体,更为了您的心灵,请拒绝使用食用油,请吃水煮青菜。”
“你们是不是都有病啊?”丁童早已怒不可遏,但他忍了半天,到底还是平静下来,憋出一句相对平缓的伤人话来。
“有问题吗?”许悦无视侮辱,依旧咄咄逼人,“豆类与你,难道不是一样的生灵?看着它们受难,你就毫无愧意?”
“你不想让我连青菜都不吃吗?”丁童把筷子摔到桌上,“植物不都是生命吗?”
“我们不反对进食植物,但坚决反对虐食。”许悦自说自话,“开水煮菜属于植物的瞬间死亡,但榨油却是漫长的施虐行为。”
丁童很想把菜全扣到那张稚嫩的脸上。这些人闲得有病!真是闲得有病!但他忍了又忍,只把几个盘子推到地上摔碎,甩下足够的赔偿金,哀嗥一声离去。
8
“不妨去看看,但千万别带枪。”一到警局,丁童就被叫去局长办公室。
“为什么?”丁童问的是枪。
“主要是考虑你个人的安全。”
每天都从下面汇总来诸多消息,今天这条引起局长的格外重视。这是一场植保主义者的模拟公审大会,递交申请时号称只是行为艺术,没理由取缔。局长只是让丁童“去看看”,却没说该采取什么行动。
一进场就是满眼绿色,从前丁童熟悉而喜欢的颜色。这一明快色彩总让他想起自己的青春,不过它后来被植保窃取了,丁童他们自然弃如敝屣。
台上的“艺术”已经“行为”了一阵,声讨者声泪俱下地为草地早熟禾争取权益,一只被拴住的羊旁若无人地咀嚼嫩叶。看着眼前气势汹汹的人群,那只羊不知大难临头,继续舒适就餐。
“这些草,为我们的城市增添绿色,为我们的空气输送清新,为我们的心灵带来宁静,但是,却有那么多懵懂无知的动物,以及那些不自觉的动物养护者,肆意践踏、破坏甚至进食它们!我们怎么能忍受对植物的这般残害?我们的爱心何在?我们的善良何在?我们的正义感又何在?”
丁童皱眉看着那片草皮,与街边草坪无异,他第一次听说“草地早熟禾”的名字,再说城市哪来的牛羊?
“是可忍,孰不可忍!今天,我们要还草地早熟禾一个公道!”
随着慷慨激昂的递进说辞,人们的愤怒被推向高潮,会场响起狂野的嘶吼——
“打死它!”
“剥它的皮!”
“活活烧死它!”
当语言的愤怒达到极点后,就需要行动来补充了。有人冲上去打下第一棍子。接着场面便混乱地失控了,乱棍齐上,烟尘飞扬。丁童看不见暴虐的场面,耳边除了怒吼就是微弱的咩咩惨叫。很多棍子落到自己人身上,但谁都没有在意,在快意的屠戮中掺杂点小痛楚又算什么。那只羊被活活打死了。
丁童惊呆了。他知道有些植保极端,却没想到会如此极端。他摇摇头,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羊吃草就和人吃饭一样,天经地义,无可指摘,这些暴民究竟有什么权力这么做?
丁童激动早了。没等他思考下去,下一幕就开场了。丁童瞪大了眼睛,接下来被提审的动物是一只——猫!
“这……太过分了吧?”一时间丁童忘记身份,脱口而出。
“你是什么人?”好几个人回头盯着他。
“我是说这有点误会。狗是杂食动物,可以用剩饭喂。猫其实是肉食动物,吃荤腥的,要不干吗专备猫粮啊。”丁童从没想到,自己能把谄媚如此明白地堆在脸上,还是面对厌恶的人。
“你倒清楚得很。”那些人暂时解除了怀疑,却没原谅那只可怜的动物,“猫成天在草地上折腾,同样在残害植物。”
丁童觉得这些人简直疯了——疯了!完全不可理喻!猫在草地上嬉戏又有什么错?连这都招惹到你们吗?
猫比羊机警得多,时刻盯视着人们。它被关在笼子里,笼子角落堆着几束盛开的鲜花。那些人在等猫来撕扯花瓣,但猫却只关注自己的安危,无暇旁顾。
“这些花,没被人类吃掉,却被猫毁了!”为了让进程继续,主持人开始睁着眼胡说八道,那只猫只是在退缩中踩了花几脚。
声讨开始了。声讨在持续。声讨直冲高潮。丁童知道,任其发展下去,这只宠物将遭到什么样的噩运。他直奔牢笼冲去,就像刚才疯狂杀羊的人一样。他准备用身躯护住这只生灵——就让有病的疯子们把拳脚棍棒砸到自己背上吧。
“拦住他。”一个络腮胡子洞悉了丁童的意图,他是这场艺术的真正导演。
“你们不能用自己的理想左右别人的生活,更不用说其他物种的生活!”丁童声嘶力竭地喊叫,“你们无权干涉别人的生活方式!”
“早看出你不对了。”络腮胡子笑起来,“原来是个‘老动’。”
“我不是‘老动’,真的不是。”自从“老动”上位以来,丁童几乎忘记这个词曾存在过了,“我不支持动保,我不素食,我支持你们,我就是觉得,像猫狗这样的宠物动物,真的不该遭到伤害。”
“那么观赏植物就该遭到伤害吗?”
“植物没有痛感神经啊……”丁童在几条胳膊的束缚中奋力挣扎,却显得毫无力量。
“给花跪下!”没人和他废话。
有人按住丁童的头,粗糙的地面直扑眼帘。丁童使劲抬头,眼前是冷眼旁观的猫,以及被它慌乱中踩烂的花瓣。他的腿被狠踢了一脚,丁童顺势栽倒在地。
“你们故意拿花来让猫抓,用来造势。”丁童不再争辩,直击极端分子的阴谋,“还说自己爱植物呢!”
“杀猫。”络腮胡子冷静地下令,“当着他的面。”
这次的暴行一点也不疯狂,专业级屠猫人士登场,手持专用工具。看客们的兴奋达到极点,每一抹笑容里都洋溢着无比欢欣。
丁童疯了,真的疯了,他想保护那只猫,却挣不开别人的胳膊。他开始乱抓乱咬,活像一只真正的猫。最后他居然冲到络腮胡子面前,在他脸上抓出一道道血印,然后扑上去就是一口……
丁童头上遭到重重的一击,接着便失去了知觉。
9
印象模糊而遥远……
年轻的丁童和同伴于可一起在超市门口宣传拒绝牛奶……
“请尽量少喝或不喝牛奶!人类为了摄取一点营养,要给母牛带来多大痛苦?为了产奶,奶牛忍受了极大的痛楚——产奶是因为怀孕了,怀孕是因为被人工授精了。奶牛场里的母牛一辈子连公牛的面都见不到,却不断地被授精,被怀孕,被产奶……”
手挽手拉起人墙阻拦顾客。丁童心中升起一股自豪,对斥责詈骂无动于衷——你们的口腹之欲怎能与生灵的健康相比,动物与你们一样渴望平等与幸福。
一名男子和于可激烈争吵,怀抱婴儿的母亲守在他身后。丁童心生恻隐,年轻母亲也看出了他的恻隐,于是向他央求。丁童听了个大概:母乳不足,亟需奶粉。丁童建议她喂些米汤,这比来自动物的奶水更健康,或者试试豆浆,植物蛋白比动物蛋白要好。那母亲无奈地笑了,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说。丁童知道她想说什么,无外乎你一定没有孩子。其实在这个时代,知识不一定非要来自直接经验。
——当丁童有了孩子,他确实喂过米汤。孩子哭闹着不肯进食,丁童不知怎么心就动了一下,还是找机会把一勺米汤硬灌下去,孩子哭得撕心裂肺;豆浆倒是没引起孩子反感,但当晚孩子就肠胃不适,一直哭到天明。没人问丁童为什么如此狠心,他却在心里回答说孩子你在替父还债。
年轻的丁童与同伴于可一起,在街头宣传拒绝狗肉……
闹市夜半,烟雾缭绕,一群人围在烤肉摊前狂啖豪饮,大快朵颐。然而,然而然而然而——烤架上倒挂着的,竟是一只完整的肉狗!
丁童与于可声色俱厉地质问摊主。开始摊主还很嚣张,声称是自养的肉狗。
“自家养殖的狗就能随便吃吗?你自家养的孩子能随便杀掉吗?”丁童质问。
“可狗能和孩子一样吗?”摊主居然如此反驳。
在场的食客都为摊主帮腔。但丁童毫无畏惧,当即放映那些杀狗害狗的影像,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那些人羞愧地默默离去,有的甚至流下眼泪。
他们要求摊贩当街忏悔,同时责令一名满不在乎地继续大吃狗肉的女孩下跪。摊主是根老油条,说跪就跪,没什么廉耻;女孩却强词夺理,坚称这是自己的权利,丁童知道和这种人说理没用,强按肩膀迫她跪下,于可还对她的膝弯踢了一脚,女孩大哭着跪到地上。必须给以惩戒,他们才知道应该如何对待动物。
任何观念让人接受起来都相当不易,每一步变革都伴随着流血。一名过客目睹女孩下跪的一幕,不知触动了哪根神经,非要丁童放开她。于可向他讲清原委,那人非但不理解,还公然挑衅,从烤狗身上撕下肉塞进嘴里。于可被激怒了,一个大嘴巴抽上去,把狗肉从那人嘴里扇了出来,对方扬手回击,一拳把于可打倒在地。面对如此粗鲁无耻的家伙,丁童抄起椅子就把他的头开了瓢儿,夜幕下暗黑色的浓稠液体汩汩流淌。
年轻的丁童与同伴于可以及很多人,做过很多事情……回想起来,有些事确实有些过分,丁童的思绪逐渐抽象起来了,具体情节迅速退潮,概念纷呈涌入脑海。年轻时他真像刘逸吗?他一点都不像,是他告诉别人自己很像,是他告诉自己自己很像,是他假装自己很像。丁童睁开眼睛,周围一片雪白,护士正在检查点滴。
医院是最安静的场所,但外面真的传来纷杂的吵闹,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正是这声音把丁童吵醒的,他恍惚记起救猫的壮举。他问护士外面在闹什么。
“‘老植’在抗议,要制定《植物保护法》,禁止再吃水果和蔬菜。”护士面无表情,语气中却流露出鄙夷。
“他们有病吗?”丁童的质疑有气无力,“有什么权力干涉别人的饮食?”
“他们是有病。”护士莞尔一笑,“您不是警察吗?我还以为您会支持他们。”
“谁支持他们谁有病。”丁童答道,“我一出去就去教训他们。”
“您可别,您可能已经不了解现在的局势了。”护士马上劝道,“他们说再不答应他们的合理请求就要使用暴力手段了,设街垒打巷战,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他们疯了?”这些人简直不可理喻。
“疯了。”护士点点头,“所以我只敢背地里说他们有病,只能抓紧时间品尝水果蔬菜——外面已经在抢购了,据说这法不定哪天就出台了。您也快好起来吧,抓紧时间再享两天口福。”
护士走了,丁童陷入回忆。
于可始终是丁童的挚友加同志,可惜英年早逝,不足天命之年即告离去。于可弥留之际,曾把丁童叫到床前——
“还记得‘猫狗悬市’吗?”
“怎么会忘呢。”丁童开口的同时眼泪差点掉下来:于可已经神志不清了,否则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
假如排列本世纪十大社会事件,“猫狗悬市”绝对荣列其中:一只猫和一只狗被人开膛破肚,尸体高悬闹市。事件激怒了所有的动保主义者。但他们没有失去理性,砸抢伤人,而是组织了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示威,整个社会为之撼动。
“那事是我干的。”于可告诉丁童,“不要怜悯地看着我,我没糊涂。我有文字记录和视像资料,我走了之后你可以去看。”
但丁童记得,当时于可跟大家一起,声泪俱下地上街示威。在队伍中,丁童同于可并肩行进,振臂高呼。
“是为了宠保大业吗?”尽管丁童不齿这种行为,但至少情有可原可以理解。
“好像还真不是。”于可想了想,平静地陈述,“我就是冲动地杀了它们,可能是压抑太久了,也可能是为了显示自己的重要性,总之就这么下手了。后来我被你们上街的气场所影响,抗议流泪也是真情实感。”
“完全不可理解。”丁童重重地摇头。
“其实是完全正常的情绪和情感。”于可动动嘴唇,连笑都笑不出来了,“我是将死之人了,没理由骗你。”
于可死后,丁童没去看资料,把存储介质扔进了火里。
不管怎么说,正是那场运动,催生了后来的《宠物保护法》。
10
回顾破案过程时,丁童不认为想起于可当年的忏悔对他有什么提醒作用,但他也不敢否认肯定没有启发。总之案破得十分仓促,凶犯就是李萍。
出院之后,丁童重新设计了监控分析程序,李萍再次浮出水面——
19点李萍进入A温泉。21点监控监视到李萍的车辆被盗全过程。22点张东进入A温泉。23点两人出来后发现车辆被盗。
反向追踪21点的盗车者,发现他来自B温泉。巧合是吧?显然不是。反向追踪一小时内进入B温泉所有的人,发现有人来自A温泉!这就有些意思了,一般没人会从一个温泉前往另一个温泉。这时就可以放大所有人的细部特写了,结果发现这个来自A温泉者的体貌特征与李萍高度吻合。
把倒推正放,就一目了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