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呆住了,屏住呼吸。他转身看了看来时的路。街对面是办公大楼——就像它以往一样。坚固且棱角分明。混凝土,玻璃窗,钢铁构架。
他退了一步撞上一位行色匆匆的路人。“嗨,”那人咕哝着,“看着点。”
“对不起。”埃德晃晃脑袋,想尽力搞明白。从他站的地方来看,办公大楼跟平常一样,又大又庄重又坚不可摧,十分壮观地矗立在街对面。
但一分钟之前……
也许他出现了幻觉。他看到大楼碎成粉尘。大楼——还有人,他们都变成了灰色的尘土。还有白衣人——他们追他。几个穿着白袍的人叫喊着,拖带着复杂的装备。
他出现幻觉了。没有别的解释。埃德感觉浑身虚弱,转过身顺着人行道蹒跚而行,头晕目眩。他茫然地走着,没有目的,迷失在恐惧与困惑之中。
办事员被带进了最高行政管理院,并被告知等候召唤。
他紧张地来回踱着步子,双手忧虑而又痛苦地绞在一起。手颤抖着摘下眼镜不停擦拭。
主啊。所有的麻烦和灾难,都不是他的错。但他得承担责任。按计划调出狗吠以配合之后的指令完成是他的责任。那个蹩脚的无能的浑身长满寄生虫的吠叫员已经回去睡觉了——而他得替他作出解释。
门开了。“好了。”有人低声说道,是一个疲惫且忧心忡忡的声音。办事员一哆嗦,缓缓走了进去,汗水顺着脖子流进塑料衣领。
一个老人抬头看着他,把手里的书放在一边。他冷静地打量着办事员,褪了色的蓝眼睛很温和——那种厚重的长辈的温和让办事员颤抖得愈加厉害。他掏出手帕抹了抹额头。
“我知道出错了。”老人低声说,“和T137区有关。某些元素在邻近地区出了问题。”
“没错。”办事员的声音微弱且沙哑。“十分不幸。”
“到底怎么回事?”
“我今早带着操作手册出发。和T137区有关的材料自然是首要任务。我通知那个地区的吠叫员在八点十五必须狂吠。”
“吠叫员明白事态的重要性吗?”
“是的,先生。”办事员犹豫道,“但是……”
“但是什么?”
办事员可怜地扭了扭脖子,“我转个身的工夫,吠叫员就回到窝里继续睡觉了。我的注意力全集中在拿着表看时间上了。一到时间我就叫他——可是没有回应。”
“你确定在八点十五叫他了?”
“是的,先生!就在八点十五。但吠叫员睡着了。当我把他叫醒的时候已经是八点十六分。他也吠了,但没赶上原计划中开车的朋友——倒是遇见一个卖保险的推销员。”办事员满脸愤愤不平,“推销员让那个元素一直留到九点半。因此他没有提前,反而迟到了。”
老人沉默了一会儿。“那么那个元素在调整开始时并没到达T137区。”
“没到。他差不多十点才到。”
“正好在调整过程中。”老人站起来缓缓踱着步子,面色严峻,背着双手。他的长袍在身后飘着。“一个严重的问题。一个区进行调整的时候,所有其他区的相关元素都要包含在内。否则,他们的走向就会偏离预定轨道。当这个元素进入T137区的时候,调整已经进行了五十分钟。在这个区几乎是无能量的状态时,他闯了进来。他在里边徘徊,直到遇上一支调整小队。”
“他们抓住他没有?”
“很不幸,没抓住。他逃掉了,出了区。到了附近的完全动力地带。”
“什么?那后来呢?”
老人停下步子,表情严峻。他伸手摸了摸长长的白发。“我们不知道。我们和他失去了联系。当然,联系很快会重新建立起来的。但到那时他已经脱离控制了。”
“您要怎么做?”
“必须找到他并控制住。必须带他到这儿来。没有别的解决办法。”
“到这儿来?!”
“给他卸载能量太迟了。等他回过神儿来,就会告诉其他人。清空他的记忆只会让问题复杂化。一般的方法不会有效的。我必须亲自处理这个问题。”
“我希望能尽快将他定位。”办事员说。
“会的。每个观察员都接到警报了。每个观察员和吠叫员。”老人眨了眨眼睛。“甚至每个办事员,尽管我们并不指望他们。”
办事员精神一振。“我很高兴这事儿能圆满解决。”
露丝一溜小跑下了楼梯,走出大楼来到正午炎热的阳光下。她点了一支香烟快步向前,小巧的酥胸随着她的呼吸在春日的微风中一起一伏。
“露丝。”埃德从她后面赶了上来。
“埃德!”她转过身来吓得抽了口气,“你怎么在这儿……”
“过来,”埃德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到一边,“我们继续走。”
“可是到底怎么……”
“我过会儿告诉你。”埃德脸色苍白且神情严肃。“咱们去个能说话的地方,单独聊聊。”
“我正要去路易斯餐馆吃午饭。在那儿聊吧。”露丝上气不接下气地跟着他。“什么事?怎么了?你看上去很怪。你怎么没上班?你是不是……是不是被开除了?”
他们过了马路走进一家小餐馆。各色男女熙来攘往享用着午餐。埃德在最里面找到一张桌子,它被孤零零摆放在角落。“这儿。”他扑通一下坐了下去。“这儿很好。”她坐进另一张椅子。
埃德叫了杯咖啡。露丝要了沙拉和夹奶油金枪鱼的吐司,咖啡,还有蜜桃派。埃德一言不发,盯着她吃午餐,他脸色阴沉,闷闷不乐。
“求你跟我说说吧。”露丝恳求道。
“你真想知道?”
“我当然想知道!”露丝担忧地伸出小手按在他的手上。“我是你妻子。”
“今天发生了一些事情。就在早上。我上班迟到了。一个该死的卖保险的来家里拖住了我。我晚了半个小时进公司。”
露丝屏住呼吸,“道格拉斯炒了你。”
“不。”埃德缓缓地把一张餐巾纸撕成碎片。他把碎片撮进半满的水杯里。“真吓死我了。我下了公交车,急着忙着过了马路。当我到办公大楼前面时,注意到了一些事情。”
“注意到什么?”
埃德告诉了她。整个过程。每件事。
他说完之后,露丝靠在椅背上,面色苍白,双手颤抖。“我明白了。”她咕哝着,“难怪你这么心烦。”她啜了口冷咖啡,杯子放回杯托时抖得嗒嗒直响。“多可怕呀。”
埃德的身子急切地靠向妻子。“露丝,你是不是觉得我疯了?”
露丝的红唇扁了扁。“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太古怪了……”
“是啊。说古怪都太客气了。我的手就那么穿过了他们。就像他们是泥捏的一样。上了年头的干枯的泥塑。尘土,用尘土堆起来的形体。”埃德从露丝的口袋里拿出一支烟点了。“我出来以后回头看它,却是以前的样子。那栋大楼和平时一样。”
“你担心道格拉斯先生会把你骂出来,是不是?”
“当然了。我害怕——而且很有罪恶感。”埃德眨着眼睛。“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迟到了,没法面对他,所以产生了某种心理防护机制,逃避现实。”他狠狠地按灭香烟。“露丝,我刚才一直在城里转悠。两个半小时了。我当然害怕。我怕得就像是到了地狱。”
“怕道格拉斯?”
“不!怕那些白衣人。”埃德浑身发抖。“上帝。他们在追我。带着他们那些该死的管子——还有装备。”
露丝沉默着。最后抬起头看着丈夫,她那漆黑的眼睛闪着光,“你必须回去,埃德。”
“回去?为什么?”
“去证实一些事情。”
“证实什么?”
“证实一切正常。”露丝把手按在他手上。“你必须去,埃德。你必须回去面对它。让你自己看看实际上没什么可怕的。”
“那简直就是地狱!在我看到那幅场景之后!听着,露丝。我看到实实在在的物体破碎了,我看到——世界的另一面。表面之下。我真真切切看到那里的样子。而且我不想回去。我不想再看到尘土做成的人。永远不。”
露丝死死盯着他。“我跟你一起回去。”她说。
“看在上帝的份儿上。”
“看在你的份儿上。为了让你的精神恢复正常。为了让你知道一切都好。”露丝出其不意地站起来,拉了拉披在身上的外套。“来吧,埃德。我跟你一起去。咱俩一起去。去道格拉斯与布莱克实业公司。我甚至可以陪你去见道格拉斯。”
埃德缓缓起身,痛苦地望着妻子。“你认为我是逃避,胆怯了,无法面对老板。”他声音低沉且紧张,“是不是?”
露丝已经走向收银台了。“来吧。我会看到的。一切都很好。就跟平时一样。”
“好。”埃德说。他缓缓跟上她。“我们回那儿去——看看到底谁对谁错。”
他们一同穿过街道,露丝紧紧贴着埃德的手臂。他们前面就是那栋大楼,由混凝土、玻璃、钢铁组成的建筑。
“它就在那儿。”露丝说,“看到了?”
它就在那儿,没错。大楼拔地而起,坚厚敦实,在午后的阳光下熠熠生辉,玻璃窗映照出明亮的光芒。
埃德和露丝走上马路沿。埃德紧张起来,他的身体僵硬了,他的脚在踏上人行道的时候退缩了……
但什么都没发生:街上嘈杂声依旧;汽车、行人熙熙攘攘;一个孩子在卖报。有声响,气味,正午时分的城市噪音。头顶上是太阳和明媚的蓝天。
“看到了?”露丝说,“我是对的。”
他们走上台阶进了大堂。雪茄柜台后面站着售货员,双臂交叉,正在听球赛转播。“嗨,弗莱彻先生,”他跟埃德打着招呼。面色十分和善。“那位女士是谁?你妻子知道吗?”
埃德不安地笑了笑。他们继续向前走到电梯跟前。四五个职员在等电梯。他们都是中年男子,穿着讲究,站成一排,都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嘿,弗莱彻,”其中一个说,“你这一整天都跑哪儿去了?道格拉斯正发飙呢。”
“你好,伊尔。”埃德咕哝着应道。他的手抓着露丝的手臂。“我有点不舒服。”
电梯来了,他们走进去。电梯向上升去。“嗨,埃德,”电梯操作员说,“这个漂亮妞儿是谁?怎么不给大家介绍一下?”
埃德机械地咧嘴一笑,“我妻子。”
他们在三楼下了电梯。埃德和露丝向玻璃门走去。道格拉斯与布莱克地产实业公司。
埃德犹豫了,喘着粗气。“等等,”他舔了舔嘴唇,“我……”
当埃德不停地用手帕擦着额头和脖子时,露丝只是冷静地等着。“现在好了?”
“好了。”埃德向前走去。他推开玻璃门。
伊文丝小姐抬头看了看,停下打字机。“埃德·弗莱彻!你到底跑哪儿去了?”
“我不舒服。你好,汤姆。”
汤姆从手头的事务中抽出身,抬起头。“嗨,埃德。说真的,道格拉斯正吼着要剥了你的头皮呢。你哪儿去了?”
“我知道道格拉斯准会发飙。”埃德没精打采地转向露丝。“我猜我最好进去,当面听他的吼叫。”
露丝拧了他胳膊一下。“你会好的。我知道。”她的红唇皓齿间绽放出笑容。“行了吧?需要我的时候招呼一声。”
“当然了。”埃德亲了亲她的嘴唇。“谢谢,亲爱的。太谢谢了。不知道我发了什么神经。我猜都结束了。”
“忘了这事儿吧。回头见。”露丝返身出了办公室,门在她身后关上。埃德听着她的脚步声走向电梯。
“可爱的小姑娘。”杰克赞叹道。
“是啊。”埃德点点头,整了整领带。他愁眉苦脸地走进内部办公室,努力壮了壮胆。好吧,他必须去面对。露丝是对的。但他跟老板解释的时候一定会是人间地狱。他现在就能想象得出道格拉斯的样子了,肥厚的红下巴,公牛一般的吼叫,面孔因暴怒而扭曲变形……
埃德猛地停在办公室门口。他浑身僵硬。内部办公室——变样了。
他觉得后脖子直冒凉气。恐惧袭遍全身一直顶到嗓子眼儿。内部办公室完全不同了。他缓缓转头四下打量:桌子、椅子、装饰、文件柜、绘画。
变了。小变化。很细微。埃德闭上眼睛,又缓缓睁开。他吓呆了,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停下脚步。都变了,没错。这是毫无疑问的。
“怎么了,埃德?”汤姆问。同事们好奇地盯着他,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儿。
埃德什么都没说。他缓缓走进内部办公室。办公室曾经灰飞烟灭。他很确定。东西都变了,被重新设置。没那么明显……没办法一一点明。但他能说得上来。
乔·肯特忧虑地招呼着他。“怎么了?埃德?你看上去就像是受惊的野狗。是不是有什么……”
埃德瞧着乔。他跟以前不同了,不一样了。是哪里呢?
乔的脸,看上去更饱满了。他的衬衫是蓝条纹的,乔从不穿蓝条纹衬衫。埃德看了看乔的桌子。他看见报纸和账目。桌子——太靠右了,而且更大了。这不是同一张桌子。
墙上的画,不一样了,完全不一样的画。而且文件柜上的东西——有新东西,有的东西没了。
他看了看自己进来的那扇门。现在他在想,伊文丝小姐的头发变了,不同的样式,也更有光彩了。
玛丽,正在修指甲,坐在窗边——她更高了,更丰满。她的提包,放在面前的桌子上——是一个红色的女士提包,红色的编织包。
“你一直……用这个包吗?”埃德问。
玛丽抬头看着他,“什么?”
“这个包。你一直用这个?”
玛丽笑了。她腼腆地整了整匀称的大腿上的裙子。她那长长的睫毛略带羞涩地闪了闪。“怎么了?弗莱彻先生。你什么意思?”
埃德转身就走。他知道,哪怕她并不知道,她已经被再造了——改变了:她的提包,她的衣服,她的体态,她的方方面面。他们中没人知道——除了他。他的思维在迷惑中跳跃。他们全都变了。全都不同了。他们全都被重塑了,重铸了。很微妙——但确确实实发生了。
垃圾篓变小了,不是原来那个。窗帘——白色的,不是象牙色。墙纸的花样变了。灯的形状……
举不胜举,都是细微的变化。
埃德抬腿向里走去。他敲了敲道格拉斯的门。
“进来。”
埃德推开门。纳森·道格拉斯抬起头不耐烦地看了看。“道格拉斯先生……”埃德张开嘴。他犹豫着进了门——却又停住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