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他妈的来这儿干吗,金?”
“来看看能不能把你们救出去。”
“外面至少有他妈的二十[12]个人,而我就剩下六个了。”
“十六个。”我更正道,“外面是十六个,不算我干掉的那三个。”
“每人只用负责二又四分之三个,这可真是美妙的前景啊。”
老勾话里带刺,不过我原谅了他——他原本有三十个手下,其中六个属于他的家族。另外几个家族也有他的亲戚在。现在这些雇佣兵大部分都死了,或者在某处等死。
“这儿还有平民吗?”我问道。
老勾摇摇头,“桂尔家俩丫头,还有三个研究员,我让他们穿过传送门到那边去了。实在不行还可以在另一边把门关上。你有什么突围的好办法没有?”
我耸耸肩,“干脆大家都到传送门那边去,把门一关,还更稳妥些。”
老勾摇摇头。
“我还有人被困在营地。”他说,“我已经向星区治安队发出求援信号了,你带着联络设备过去,然后把门关上。”
“你呢?”
他阴郁地耸耸肩,“我不能丢下自己的人不管。”
我扫了一眼身边的雇佣兵们。
“你手下有几个人不太赞同。”
“不喜欢的可以跟着金过去。”老勾说。
两个年轻的佣兵对视了一眼,起身走到我身后。他们都不是老勾家族里的人,而且以后也肯定别想跟着老勾混了。但眼下,他们显然不相信那些北安海盗会优待俘虏。
“你确定?”我问老勾,但他只是不耐烦地挥了挥尾巴尖。
“过去,把传送门关上。”
我点点头,转身一头扎进遗迹后方的传送门里。
虽然说是“门”,但这是巨人曾使用的门扉,看上去足有十层楼那么高,我们冲进去的时候,那镜面般的外表连点儿波纹都没泛起来。
我觉得自己同时向着四面八方跌落,躯体仿佛不复存在,而灵魂被揪扯着穿过一条彩色的光。然后我的脚落到了地面上,两个年轻的佣兵跪在我身旁,一个在发抖,一个在哭。
这不是我第一次穿越古曼人的传送门,但不管多少次,这种感受都一样的令人讨厌。
我吐了口唾沫,抬起头。
我看到了——
3
想象一艘巨大的飞船,梭形,笔直竖立。长轴至少有一千米高[13],以我的视力,只能模糊地看到它的顶端。而横轴至少有四百米长。在它的中央,水晶般剔透的墙壁切割出一个六棱柱形的空间,悬浮在飞船的正中。
飞船的外壳是围绕着这个独立空间建立起来的,古曼人在外壳上建造了一系列简陋的舱室,材料简单而坚固,在一亿年后依旧完好。数条走廊从环路上延伸出来,通向那个巨大的生态空间,廊道消失在亚空间分割板与船壁的交界处,一条小路蜿蜒深入草丛间,只能看到开头几步路上铺设的石板,石头缝隙间早已绿草如茵。
这个生态空间几乎填满了整艘飞船,被偏光分割板隔离成一个自给自足的小小生态系统。浓密的云层笼罩着上层空间,有雾在草地上翻卷升腾,那些野草几乎有我的两倍高。雨丝正细密地落下来,听不到声音,周遭一片静寂,但我可以清楚地看到水滴在草叶上的细微反光。
大、巨大、庞大、莫可名状——我用光了一切能够使用的形容词,只是站在那里,敬畏地仰头望天。那些消失在一亿年前的巨人,他们建造了这飞船,这殿堂,这有雨落下的生态巨柱。而我们追随其后,踏足其中,深深地感受到自己渺小得不可言说。
正发呆时,下方廊道里传来的响动引起了我的注意。是桂尔家的两个女孩,她们握着考古用的磨削激光器,活像握着两把枪,神情紧张地看着我和刚刚出来的两个佣兵。
我没空问她怎么走下去,直接在护栏上挂好挂钩,翻过矮墙滑到下面一层。这俩姑娘身上居然没带武器,真不知道拉娜是怎么想的。
“接着。”我从背包里卷出两支枪甩给她们,“别用那破玩意儿,而且你拿反了,妮妮,当心把自己的脑袋削下来。”
她赶紧放下磨削器,就像它烫了她的手一样。吉·桂尔怀疑地看着我,眯起眼睛,她比她的姐妹稍微多那么一点儿脑子,“你什么时候开始帮我们的忙了?”
“从我遇到拉娜的时候开始。她拜托我帮你们俩一把,而我非常乐意让桂尔家的女人欠我个人情,也许是两个。”我抖了抖手上的枪,挥手示意那两个年轻佣兵赶紧下来,“霍特博士在哪儿?我需要她过来帮忙,尽快把那扇门关上。”
“关上?”
“你觉得老勾在那边能撑多久?”
吉不说话了。
“博士在里面。”妮妮·桂尔示意了一下右边,一扇巨大的——很明显是古曼人使用的——门开了一条小缝,“这边也有状况,她让我们两个出来盯着点儿。”
“什么状况?”
“有人从外面登船了。”
“你他妈的开玩笑。”
“我妈喜欢开玩笑,我可不。”
莉·霍特博士和她的助手们只占据了古曼人飞船主控室的一个小小角落,她们挤在一起,神情惊恐。各种仪器设备杂乱地放在一边,一盏非常小的苔灯[14]挂在便携实验桌旁。主控室的玻璃舷窗如同透明的巨幕,璀璨的星光穿过舷窗,微弱地照亮了四周。从这里可以模糊地看到不远处的一艘小型飞船,挂在古曼人的巨船登陆口旁,像一只黏附其上的飞蛾。
看到我进来,研究员们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金?”霍特博士站起身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还以为你下个星期才会到。家里的事情怎么样了?还好吗?”
我举起一只手,打断了她的话。
“没空说这些,博士。”
“哦,对不起。”她低下头,“我……我只是……你知道,这些事,我太紧张了。”
“没关系。”我看了一眼那艘飞船,“那艘飞船是什么时候到的?”
“大概就刚才。”一个年轻的实验室助手说道,她也是霍特家族的一个姐妹,“我们听到爆炸声,就跑过来看。”
“爆炸?”
“他们打不开登陆口,就炸开了船壳,进来了。”
“几个人?”
“就看到一个。”
“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年轻的女孩用力摇头。
我眯起眼睛看着那艘飞船,双座,小型的穿梭机,速度快,适于携带轻火力,是独来独往的海盗和废墟猎手最青睐的型号。我自己也有一架。而且不管这个炸药客是什么来头,他不是个生手。定向起爆、选择船壳最薄弱的气密接口而不是一米厚的船壳,整个过程完成后,还不忘把自己的飞船吸附在缺口处防止气体泄漏——
我摇摇头,把这些想法统统甩了出去。
“霍特博士,先不管这个人,他单枪匹马,我们至少有三个雇佣兵,五杆枪。我们现在得上去,把传送门从这边关起来。”
她看起来相当震惊,“你要我们把自己和一个亡命徒关在这废墟里?”
“你应该知道那边是什么状况,如果不关上传送门,等下飞船里的亡命徒就不是一个,而是一群了。”我恼火地指出。
她看上去仍有些不情愿,但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再叫个技术员一起,我们需要用超空间通讯器联系星区的治安管理处。妮妮,吉,你们留在这儿。你们俩——”我转向跟我一起过来的两个佣兵,“跟我上去。”
两个愣头青对视一眼,倒是没有什么异议。
我们爬上科考队平时使用的软梯,从下面一层到上面一层足有四十拓(四米)[15]高。抓着绳子滑下来的时候不算什么,但要爬上去就累得很了。我可以清楚地听到身后两个女人的喘气声,难得的是她们居然没有抱怨。
传送门的控制台同样是一座庞然巨物,幸运的是,霍特博士已经将线路接入了科考队使用的便携终端,她输入了一串指令后,传送门的镜面随即黯淡下来,最终在框架内破碎成星星点点的银光。我松了口气。
但愿老勾能有好运气。
“联系上了!”一直在摆弄着我那台通讯器的年轻研究员兴奋地喊道。
枪声响起,很轻,就像坚果的外壳爆裂一样的声音。起初我几乎没反应过来。但通讯器瞬间哑了,一缕青烟从弹孔里冒出来。研究员一脸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猛地向着子弹来的方向转过身,隐约地看到一个身影,隔着差不多两百米的距离,在我们上面一层的地方。传送门所在的舱室是没有外门的,所以他才能从远处一枪射中小小的通讯器。
有这样的准头,为什么不先放倒我或者那两个年轻佣兵?
我来不及多想,打着手势示意研究员们赶紧下去,回营地。自己则拔出枪来,跑向墙角,外墙上也有绳梯,但挂在上面无疑是给那家伙当活靶子,所以我决定沿着古曼人使用的管道爬上去[16]。
这是个错误,我本应该和其他人一起回营地,我们在人数上占据优势——但我当时又累又恼火。乘坐了二十四个小时的信道航班,落地之后就没停过脚。一场接一场的遭遇战彻底让我失去了理智——我当时坚信这家伙肯定是那些海盗的同党。我曾经一个人放倒他们三个,所以干掉这一个也不在话下。
至少,在他把枪顶在我脑门上之前我是这么想的。
“——我就知道你会从管道上来,美女。”那家伙的声音轻松愉快,还带着点洋洋得意,“你爬得有点慢,我等你好一会儿了。”
4
我很慢很慢地在枪口下抬起头来,努力让自己的动作不具有威胁意味。
闯入者和我年纪相仿,一头棕色的短发支棱八翘,穿着一套简式压力战斗服,背着一个战斗背包——和我常背的那个居然是同一个牌子。
但他手上握着的枪可就完全和我的不是一个风格了。Uran-571,大口径,强火力,后坐力也很强,打在身上少说也得开个大窟窿。
“慢点儿,慢点儿,美女。”
他说着,咧嘴一笑,伸手到我腰间下掉了两把枪,又在我脚踝摸了一把,确定没有备用枪,这才点头示意我可以站起身。我们面对面站着,他比我高一点儿,长相普通,但额角的那条伤疤显得特别扎眼,细细的白色线条,从发际一直延伸至眉峰,应该是被刀砍的或者被什么东西划伤的。
“转过身去。”他命令道。
我听不出他是什么地方的人,他的通用语很纯正,没有北安或者其他地方的口音。慢慢地,我转过身去,眼角余光瞟到他拿出了一副三环铐[17]。
穿着简式压力战斗服的一个缺点,就是你在行动时会比最佳状态慢上那么一点儿——
我猛地一甩尾巴,抽中他的手腕,三环铐和手枪碰在一起,发出响亮的声音,飞了出去。在他能够抓起枪来瞄准之前,我已经向着一旁扑出,打了个滚儿,绕过半掩的巨门,冲出了这个舱室。
舱室外面是狭长的廊道——狭长仅仅是对于古曼人而言。我撒腿飞奔,短短的距离看起来像是无限远。当那家伙抓着枪冲出来的时候,我刚好跃出,抓住廊道边缘的绳索,荡向下一层。
我抓紧绳索,双脚猛蹬墙壁,但还差一点儿——抬起头来的时候,我看到那家伙的脸出现在廊道边缘,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手里的绳索。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的血液都凝固了。
他只要在绳子上割一刀,我就会跌落差不多一百米的高度,落在古曼人的飞船底层,摔成——大概会比烂泥还要烂点儿吧,我想。
但他没有,他只是咧嘴笑了笑,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儿的事情——确实也挺他妈的滑稽的,尤其是在我第二次没能抓住下一层的绳网、像个傻蛋一样又荡回来的情况下。从下面向上望去,他的眼睛映着生态巨柱发出的偏振光,看起来是一种奇异的深绿色。
我又荡了一次,成功地在下面一层着陆。抬起头去看,闯入者已经不见了。
一个好的雇佣兵身上应该带足够多的备用武器。我不能算是差的,而且这也不是第一次我被别人把枪下掉。一边跑,我一边扯开背包,用尾巴从里面卷出那把小口径手枪,杀伤力弱了点,但眼下也只有这把好用。
飞船里一片寂静,我握住枪,放慢脚步,把耳朵贴在墙壁上,听着闯入者的脚步声,一开始能分辨出一点,细细碎碎的,隐隐约约是向着下面去了。我知道他要去哪儿:研究员们聚集的临时营地,那里是古曼人飞船的主控室,除了传送门,整座飞船里大概也只有那个地方有一定的战略意义。
幸运的是,那家伙的脚步声听起来是在主楼梯的方向,而我知道一条近路。
再一次抓着壁绳向下滑去,我谨慎地放慢了速度,免得那家伙再一次在下面守株待兔。但附近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声响起。
当我滑到绳子末端的时候,一声枪响划破了寂静,然后是第二声,第三声。
我松手,砰然落地,弹起身来向着枪响的方向拔腿飞奔。
5
跑到离枪响的地方只隔一个转角,我调整了呼吸,握好枪,手指搭在扳机上,猛地跳出转角,准备着——
靠。
我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
闯入者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活着。莉·霍特博士手里握着一把小型的女士防身枪,站在他面前,全身发抖,手指还在不停地抠着扳机,全然不知道子弹已经打空了。
我放轻脚步,从她身后绕过去。
“博士。”
她肩膀猛地一抖,被我按住了。
“霍特博士,是我,不用怕。已经结束了,好了,他被你干掉了。”
轻声安慰着,我从她僵硬的手里慢慢掰下那把枪。
这时,地上的闯入者发出一声模糊的呻吟。莉·霍特像兔子一样惊跳起来,而我迅速冲了过去,用枪瞄准他的头。
还活着,而且没看到有血。身上有三个枪眼——他穿的是简式压力服,那东西的设计目的是为了抵御太空的真空负压,以及微流星。挡下三颗子弹应该也没问题,但估计这哥们的肋骨不会太舒服。
趁他还没醒过来,我踢了一脚这家伙的背包,从里头用尾巴勾出那副三环铐,把他结结实实地铐了起来。
“没事了,博士。”我抬头对莉·霍特说道。
其他人听到枪响也赶过来了,一时间走廊里嘈杂不堪。闯入者挣扎起来,我的手用力压住他。每一个人都困惑不已,除了莉·霍特。她正死死地瞪着闯入者,目光里混合了恐惧、憎恨和深深的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