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你叫什么名字?”
“……”
“你是哪个雇佣兵团的?”
“……”
“你来这里做什么,为什么要打掉我们的通讯器?”
“……”
“如果我现在干掉你,你觉得怎么样?”
“……”
无论我问什么,这家伙都死不开口。
在抓住他之后,我们没找到合适的地方关他,后来还是妮妮·桂尔出了个主意,把他弄到一个古曼人的巨大架子旁,用三环铐锁在架子的竖杆上。这个地方从营地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一举一动,但离营地又足够远。
同样地,从这里我也可以清楚地看到霍特博士,她看上去比方才平静了许多,努力作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每隔几分钟就会向这边看一眼。
“好吧。”我压低声音,“最后一个问题,你和莉·霍特博士是什么关系?”
他的肩膀微微震了一下,依旧沉默不语。
我叹口气,起身走向考古队的营地。研究员们正在小声地交谈着,两个年轻佣兵坐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吉和妮妮正在研究那台被打坏的通讯器。
“我想我能修好她。”吉·桂尔坐在一地摊开的零件中间,得意地说,“打仗我不行,这个我行。”
“她?”
“所有的通讯器都是女孩子。”吉严肃地说,“她们最擅长传递消息。”
考古队员们都笑了起来,吉骄傲地歪了歪头。
莉·霍特孤零零地坐在人群外面,似乎在想事情。她的手指交叉在身前,依旧微微发抖。
我走过去。
“博士,我能和你单独谈谈吗?”
“啊?噢……噢……好的。”
她有些紧张地起身,我带她走到远离人群的地方,希望没人会偷听我们谈话。
“金。谢谢你救了我。”她小声说。
“就我所见,你枪法很好,根本用不着我救。”我摇摇头,“但是我觉得你认识他。”
听到那句话,莉·霍特差点跳起来,她向后退了半步,像是要逃走,但最终只是站在那里,手指绞缠着,回头看了一眼她的考古队员们——她们都是她的家族成员。
“我没……我没想到他会追到这里。”
“追到这里?”
“他就是道尔。”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就是那个道尔。”
“噢。”我说,“操。”
在边缘星系,莉·霍特是个传奇。这不仅仅是因为她发掘出来的大量古曼人遗址,也因为她那与众不同的过去。她成长在一个极端达尔文主义[18]教会里。那些人是不折不扣的疯子。他们对每一胎出生的孩子不是进行生日抉择,而是将他们全部养大到十岁[19]左右,然后再逼迫他们互相残杀,剩下的最后一个孩子则可以进入他们的家族。
在养育莉·霍特和她的连生们的时候,他们犯了个错误,低估了名叫道尔的那个男孩。他决定永久地结束这个教会以及他们对孩子们做的事情,在大人们去聆听祭司布道的时候,他锁住神庙的隧道门,点起了火,把所有的人都用浓烟熏死在里面。然后他折返孩子们住的宿舍,将自己的连生一个个杀死。
莉·霍特因为出去打水,侥幸逃过一劫。道尔在做完这些事后就逃走了,发现火警而赶来的人们救下了莉,惨案震惊整个多兰星区,其中细节在多年后依旧家喻户晓。
道尔始终没有被找到。有人说他可能死了,但也有人说他成了一个雇佣兵,或者一名海盗,总之是那些杀人越货的行当。每隔几年,就会有人声称自己遇到了“那个道尔”,随之而来的大部分都是些相当恐怖的故事。他们说他杀光了某个空间站里所有的极端达尔文教信徒,还说他曾经把一艘载有朝圣者的飞船开进了某颗恒星里。
这些事情也让莉·霍特相当困扰。她后来被霍特家族收养,正常而幸福地长大。但无论她如何成功,发掘了多少古曼人遗迹,获得了多少荣誉。人们总是会想起她那个逃走的连生,想起那些不该在这世界上活下来,也同样不该如此悲惨地死去的孩子。我听说她把很多钱捐助给一个救助儿童的组织,并推动星盟议会通过了一项立法,宣布所有极端达尔文主义教会为非法宗教。就一个背负着悲惨过去的人而言,她做得很好。
但是……
“往事阴魂不散啊,博士。”我轻声说。
她看着我,苦笑着点了点头。
7
在折腾了差不多一个钟头后,吉宣布她累了,要去休息,我安排那两个年轻佣兵也一起去休息。眼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离开废墟。通讯器坏了,如果没法修好它,我们只能等星区首府的救援船找到这里。
“换一下班。”我对霍特博士解释道。
她疲惫地点点头,也把自己的人员分了两班,然后就去睡了。
妮妮·桂尔没去睡,她坐在垫子上,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我丢给她的那把枪。
“悠着点儿。”我说。
“我把子弹卸下来了。”她耸耸肩,“这玩意儿我会用,比激光磨削器强多了。吉不会打仗,我得照顾着她点儿。”
我笑了。
有些时候,我会羡慕那些有家族的人,男人,女人,彼此熟悉,彼此照顾,彼此关心。你会信任你的姐妹或者兄弟们。你们分享一切,包括痛苦。
“笑什么呢,金?”妮妮好奇地看着我。
“没什么,我只是……有点羡慕你们,有家人,你懂的。”
“你为什么不找个家族?女的雇佣兵家族少是少了点,但并不是没有。”
我伸手揉了揉妮妮的头,她歪头看着我,也没躲开。她只有十四岁,在桂尔家族的羽翼之下走遍群星,无所畏惧,从不孤单。而我已经二十六岁了,孤身一人,从一颗星星到另一颗星星,从一个战场到另一个战场。我的上一个搭档和我拆伙的时候,说我打仗不怕死,他说我简直就是赶着去死一样。
“我习惯一个人了。”我说,“原因很复杂。”
“你想聊聊吗?”
“抱歉,不想。”
妮妮做了个鬼脸,她不明白,也不太可能明白我的理由。而且,她看起来似乎不怎么在意。
“好吧,聊点儿别的——我不喜欢那个博士。”她说。
“霍特博士?小点儿声,她给我开工资呢。”
“你喜欢她吗。”
“你对她什么感觉,妮妮?”我反问。
“我讨厌她。”妮妮倒是直截了当,“拉娜从来不会自己先去休息,她会安排自己值后面一班,让自己的人先去睡觉。拉娜也不会像她那样,给我们俩手里塞个磨削器就推我们俩出来当炮灰,把自己家族里的人都圈在安全的地方。”
“你的意思是拉娜会让你们上战场?”
“不会。”妮妮耸耸肩,“她会自己上战场来保护我们。她不会躲在后面。你那个博士,是个胆小鬼,还是个贼。”
“贼?”
“传送门是拉娜发现的。她拿着考古证就从我们手里抢过去了。”
我扬起眉毛。
一般来说,废墟猎手不具备专业的废墟考察资格。但拉娜是这一行的老手了,就连我都要多少给她留点面子。
“她没有给你们补偿吗?”
“一点儿都没有!”
“这就过分了。”
“可不是嘛。我说金,你有啥办法整她不?”
“没有。”
“没有?”
“她给我发工资,记得不?”
“啧,真没劲。”
妮妮撅起嘴,我笑了起来,又揉了揉她的头,“你那儿有水和饼干没?”
水是瓶装水,但饼干有点受潮了,不太好吃。我拎着水和饼干走向被铐在角落里的男人,他似乎正在打盹儿,听到我走近,抬起头,懒洋洋看了我一眼,目光落在我手里的食物上,然后又转开。
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和莉·霍特简直一模一样。我很惊讶之前居然没发现他们是连生。
“想吃点东西吗,道尔?”我问。
他眼皮掀动了一下,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抖了抖手上叮当作响的铐环。三环铐是从背后铐起的,他的手一点儿也动不了。
“我给你解开一只手。别玩花样。”
他翻了个白眼,当我给他解开右手铐环的时候,我听到他痛苦地吸了口冷气。可能是一根肋骨,或者两根。子弹虽然没穿过压力服,但近距离,三枪。冲击力也是相当强的。
“让我看看。”
“滚。”
他说出了被抓住之后的第一个字。
我瞪了他一眼,他毫不客气地瞪回来。我拽开便携式压力服的拉链——这家伙试图躲避。
“躲什么?”
他很明显受了伤,龇牙咧嘴,但就是不让我解开压力服检查一下。
然后我想起了自己穿压力服时候的一些,呃,非常尴尬的事儿。好吧,看来他的压力服也不是新式的。
“你要去洗手间吗?”我问。
这一次他的目光简直能杀人,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我解开铐环,押着他走到考古队搭建的临时厕所旁。这家伙简直是急不可待地冲了进去。
过了一会儿。
又过了一会儿。
我敲了敲门,“老兄,你再不提上裤子出来,我就要对着厕所门开枪了。”
他咒骂了一声,闷闷地听不清楚。
“什么?”
“你有能换的衣服吗?”
我扭头看了妮妮一眼,这小丫头已经捂着嘴笑得在地上打滚了。但她还是指了指不远处的衣架,考古队在那里挂了不少白色的实验服。
我走过去,拎了一件和道尔差不多尺码的,手一直放在枪把上。这家伙可能是打算趁机逃跑——不过看起来不像。
把衣服从门缝里塞进去之后又过了差不多十五分钟,他才出来,手里拎着破烂的压力服,看上去有些尴尬,但至少不像刚才那么沮丧了。
“手。”我抖了抖手里的铐子。
他看了一眼四周,也许是在估量逃跑的机会。妮妮不笑了,把玩着手里刚装起的枪。我不知道她有没有把子弹填回去。
最终道尔还是乖乖地让我铐上了他的尾巴和左手,坐回架子旁,抓起那瓶水,一口气喝了不少。我检查了一下他的肋骨,看起来没断,只有几块淤青。
“你暂时还死不了。”我宣布道。
“那还真是遗憾。”他嘴里塞满饼干,含糊地答道。
在吃饱喝足之后,这家伙变得不那么有敌意了。我试图和他攀谈,但他只是疲倦地打着哈欠。
“我说了你也不会信,不如让我睡会儿。”
我叹口气,把他手铐上的链条放松了一截,让他可以躺下睡觉。
“噢,对了,别让你那姑娘再修通讯器了。真修好了你会后悔的。”我转身离开时,道尔突然冒出一句。
“为什么?”我困惑地问。
但他已经打起了呼噜。
8
我抱着篮子,走在那条开满深红色花朵的小路上。那些矮矮的多肉植物的叶片也是深紫红色的,在细雨里闪着光。我抱着篮子,很沉重,里面睡着六个婴儿。对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实在是太沉重了点儿。
在同一条小路上,我去了又回。去的时候篮子里有六个婴儿,回来的时候只剩下一个。
我抱着那孩子走过长长的地下隧道,引来一些好奇的目光。但并不多。毕竟单时很少有人在外面闲逛。
那座地下五神[20]的神庙在梦境里依旧清晰如昨。我走过门口的巨磬[21],据说,在过去,每当遇到战争或瘟疫,导致人口剧减的时候,祭司们就会敲响这口磬,召集人们,告诉他们:你们可以养育你们生下的每一个孩子了,不需要杀死他们中的大部分而只留下一个。但是这口磬上一次被敲响时,阿巴妮的阿巴妮[22]还是个孩子。
我走进神庙,祭司迎了出来。他看起来猜得到发生了什么——一个孩子抱着一个更小的孩子,他知道我要说什么。
“你的母亲呢?”他和蔼地问。
“我要把她留在这儿。”我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他悲伤地看着我,“你留下吗?”
“我要走的。”
“她叫什么名字?”
她没有名字,我的父亲离开了我们,我的母亲不想要他的孩子,一个都不想要。她拒绝给她们名字,甚至没勇气杀掉她们。于是她对我说,求你了,金,求你了。
“她叫——”
“金,金!”
从睡梦中被摇醒,我顿时无名火起,差一点伸手去摸枪。但在我眼前的是莉·霍特那张熟悉的——不能说不令人生厌的——脸。
要是崩了她我就没钱拿了。
这样想着,我悻悻地收回手,“干吗?你还不让我睡会儿了。”
她紧张地向道尔的方向看了一眼,“我有事要和你说,金。”
我一呲牙,骂骂咧咧地起身。声音压得很低,但也足以让莉·霍特的脸色难看起来。但她没说什么,只是催促着我走到稍远一点的走廊里,其他人听不到的地方。路过吉和妮妮的睡垫时,我看了一眼,通讯器已经装好差不多一半了。
“到底是什么事儿?”我没好气地问。
“是道尔的事。”莉咬着牙,似乎下定了决心,“我记得你是有执法权的。”
“对。”
在差不多经历了十年的边境开发与混乱后,多兰星区政府终于开了悟,索性将边境地带的执法权下放给每一支佣兵队和通过考核的独立佣兵们。我们有权逮捕、送监和在极端情况下处决罪犯。而边境检察官(通常由雇佣兵中介掮客或者武装公司老板担任)会审核我们经手的案子。大部分时候,“执法权代理法案”会保障我们的行动自由,只有某些人做得太过分了,才会惹来星区政府的舰队干涉。
短短两年间,钱、血和权力就迅速编织成了边境地带独有的秩序网络,我自己也是其中的一环。独立佣兵拥有和佣兵队长同等的二级执法权,这一点是佣兵间相互制约的关键。
“道尔的通缉级别是一级。你有权处决他,是吧?”
“只限于极端情况下,博士,比如他正拿着枪对着你或者我,又或者他现在从我们手上逃走了。我不能处决一个已经被逮捕的罪犯,那需要一级执法权,也就是检察官级别才行。”
“但是……也许会有极端情况。”
她话语里的暗示意味让我眯起了眼睛,“也许会有,但是那对我可没什么好处。我是说,我不喜欢杀人。”
“我听说你的家族有些债务,你母亲的家族。”
当然,那是很大一笔钱,阿巴妮死的时候我们花掉了所有的钱来试图挽回她的生命,还有所有借来的钱。
“一大笔债务。”我承认道。
“我愿意帮助你偿还它们。”
我看着莉·霍特的脸,她的目光里是哀求吗?抑或是期待?
“你担心他会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