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一辈子都在担心他会找上门来。”莉轻声说,每一个字都像是咬着牙吐出来的,“我知道他会找上门来,我们是一起出生的,六个孩子,两个活下来了,他肯定会找到我,来纠正这个……错误。”
“活着不是错误。”
“如果你和你的连生都活着,那就是个错误了。他会杀了我的。只要他有机会逃走他就还会回来杀我。如果我能向地下五神祈求什么的话,我会乞求让他……”
“让他死。”我平静地替她把话说完。
“请别那么说,那太……太不合适了。”她扭过头去,似乎要哭泣,但终究没有,“我知道你在担心债务的事情,我可以帮忙,金。”
我伸出手,堵住了她剩下的话。
她话里的暗示已经够明显了。一笔血钱,我找个理由杀了道尔,而她为我偿还那笔债务。
“那是一大笔钱,接近六十万,博士。”
她点点头,“没关系。”
我看着她。
在杀人的问题上,我没什么底线。在我还是个士兵的时候,我曾经遵守命令杀人。后来成了一个佣兵,我也曾为钱杀人、为仇恨杀人——除了单纯地取乐外,我大概尝试过每一种杀人的理由。
死亡就只是死亡而已。这样简单地看待问题很明显没法得到祭司的谅解或者法官的许可,但在边境地带,这大概是最有利于生存的态度了。
“那你打个借条吧,博士。”
她困惑地扬起眉毛,“你向我借钱?”
“不,你向我借钱。”
这是一种付账的老办法。你付给对方血钱,需要有个由头,于是你写一张借条,声称自己借了对方一笔钱,如今只是还账而已。
莉·霍特是个聪明人,她琢磨了一会儿就明白了过来,露出一个略带不安的笑容。
我没有告诉她惯例是先付一半。尤其是在她麻利地写下了一张六十万的借条之后。
9
被莉这么一折腾,我睡意全无。转到营地附近,看到道尔也已经醒了,手别扭地被铐在身后,背向着人群,似乎正在发呆。
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来。
“有饼干没?”居然是他先开口。
我摸出一包压缩饼干给他,解开他一只手。他大口地啃了起来。我坐在那里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自己先忍不住了,“你叫什么名字?”
“金。”
“就只是‘金’?”
“嗯。”
“你没有家族?”
“没。”
“唔。你喜欢单打独斗?”
“算是吧。”
“废墟猎手?”
“雇佣兵、保镖、杀手,什么都干。你呢?”
“算是废墟猎手吧,也是单干。没人敢要我进家族。”他笑笑,“声名狼藉,你懂的。莉肯定跟你说了很多我的故事。”
“你那些事儿,不用她说也家喻户晓了。说真的,你跑这儿来干吗?”
“说了你也不信。”
“莉觉得你是来杀她的。”
道尔咀嚼饼干的动作顿住了,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表情一片空白,“她真的以为我会杀她?”
“你会吗?”
他又不说话了。
我叹口气,“你给我说说看,别管我信不信。这样犟下去对你没好处,等到救援队来了,把你铐进监狱去。十年前他们就判了你屠杀罪,你觉得离你吃枪子儿还有多久?你来找莉肯定有原因,你打算把这个理由带进骨灰盒里?”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开口了。但他最终还是笑了,那是一个充满嘲讽的笑容,“我还是要吃枪子儿的,因为当年我确实烧了那该死的神庙。但我没杀孩子们,一个都没。”
我看着他。
就像是封锁已久的禁忌被突然解开,他开始说起来,声音低而急促,“他们要我们自相残杀,我不想那么做,所以我烧了教堂。我知道自己会被通缉,也许还会被杀,所以我就跑掉了。后来我才从报纸上知道其他孩子的事。我烧掉教堂是为了救他们,不是为了让他们去死,我不知道是谁杀了他们,但反正不是我。”
“我一直想找到莉,告诉她这件事。但我没什么机会。很多人在找我,抓我。我只能往边缘星系跑。后来她大学毕业,来到边缘星系考古,我想终于有机会了,于是我就盯着她,等着。”
“之前有两次我本来都靠近她了,但她发现了,就逃走了。这一次我没打算来,但我听说有群海盗要干一票,地点就是这儿,莉发掘的遗址。我担心她,所以就来了。我本来想警告她危险,告诉她我没杀连生们,告诉她不用害怕我。但她可能是太害怕了——”他自嘲地笑了笑,“我还没来得及说,她就给了我好几枪。”
“你是从哪儿弄到飞船坐标的?”我问——在太空中,要定位一艘飞船很难,除非你在飞船上预先放了信标,知道信号频道;又或者像我们最初那样,穿过传送门直接抵达。
“那些海盗拿到了你们的信标数据。”他摇摇头,“他们本来打算两面夹击,炸掉传送门,然后在这边直接登船,把飞船开走。但是我打听到了他们的计划,灌醉了一个蠢货,拿到了信标数据,抢先上了船,关掉了你们放在船上的考古信标,然后崩了那个通信器。这样他们就找不到我们了。”
“救援队也找不到我们了。”
他耸耸肩,“总好过他们最后找来给你们收尸吧。”
“唔。”
道尔端详着我的脸,然后笑了,“你不信。”
“就凭这些话让我相信,还真有点儿难。”
“随便你。”说着,道尔转过头去,看着雨船正中巨大的生态柱,里面的雨已经下了好几天,绵绵密密仿佛无穷无尽。
“其实我挺羡慕古曼人的。”他突然说。
“为什么?”
“你不了解他们吗?”
“我是佣兵,不是考古学家,连废墟猎手都不是。”
“他们每一胎只生一个孩子。”
“真的?”
“真的。他们一生中也可以生育很多次,但每一胎就只有一个孩子。”
“所以他们不用选择?”
“不用。”
“那还真是……好吧,我嫉妒他们。”
“我也嫉妒。”
“你挺了解这些嘛。”
“怎么说呢,废墟是猎手最好的考古大学。”
“莉肯定不同意这个观点。”
他轻笑一声,“有人说,正是因为古曼人的生育能力比我们弱,不能在战争和灾荒后快速补充人口,所以他们才会灭亡。”
“你信这个说法吗?”
“能造出这个东西的种族?因为生的孩子不够多而灭亡?”他向着那巨大的雨柱扬了扬眉毛,“你信吗?”
我沉默了,他也没再说话。我们并肩坐着,看雨丝斜斜地击打在草叶上。
那天也在下雨。我记得雨水把多肉植物肥厚的叶子洗得干净透亮,当我从篮子里一个个抱出婴儿的时候,雾气濡湿了我的手指,雨点落在她们尚未睁开的眼睑上。阿巴妮曾经给我讲过一些古老的故事,她说每一滴雨都是死去的孩子的灵魂,那些被我们放弃的连生,他们的灵魂没有名字,因此飞上天空后又会跌落下来,渗入大地。
我摇摇头,把往事驱走。正像我自己对莉·霍特说的那样,它们总是阴魂不散。
营地大部分人都在休息和睡觉,而莉·霍特正背对着我们坐着。时机正好。
“走吧。”我解开把道尔锁在架子上的锁链,“我们去散散步。”
他困惑地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跟着我走下长长的螺旋阶梯。在阶梯尽头有个古曼人使用的升降梯,我启动的时候,它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但居然还是正常地运转着。
我们下到飞船的最底层,从这里抬头望去,至少三十米深——也许更深的泥土都悬在我们的头顶,装在巨大的生态柱里,雨水渗入泥土,甚至可以看到淙淙细流在土壤间流过。
这里肯定埋有骨头。我想。我还记得自己用双手刨开泥土,挖出浅坑,将一个个小小的已经寂静不动的身体埋进去……
我摇摇头,松开手,在道尔的背上推了一把,他向前踉跄了两步,发出一声恍然大悟的轻笑。
“她付了你血钱,是吗?”
我沉默不语,扣下扳机。
10
回到上层时,大部分人已经被飞船里回荡的枪声惊醒。他们跑过来问我发生了什么。
“那家伙撬开锁跑了,我追上去。”我说,“我开了两枪,然后他跳进一个通道里了。”
“什么样的通道?”莉问道。
“不知道,上面大,下面小,大概两米高,里头是个斜坡,没有灯,黑洞洞的,我就没追进去。”
莉和她的考古队员们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我突然意识到,她给我血钱这件事,她的家人肯定知道。绝大部分家庭都共享经济来源,动用那么大一笔钱,不可能不经过家族讨论。
“那个是垃圾处理器。”一个研究员说,“古曼人用它处理垃圾,挤压,冷冻,粉碎之后丢进太空或者放进生态柱里做肥料。”
“你觉得它还在运转吗?”我打了个哆嗦,问道。
“升降梯还在运转。我们确信这艘飞船从空间的折叠效应里获取用之不竭的能量,所以……”研究员做了个厌恶的鬼脸,“我们大概不用担心那家伙了,我很庆幸你没追进去,金。”
“五神保佑。”我嘟囔道。
等大部分人都放心下来,各自去忙自己事情的时候,我把莉·霍特叫到一旁,拿出一块染了血的手帕给她。里面包着一颗破碎的子弹。
“这是什么?”
“我杀了他,后脑一枪,子弹留在里面了。第二枪是补上的,嘴巴射进去后脑射出来。子弹在这儿,手帕上是他的血,没准儿还有点别的东西。这是证据,我把他干掉了,你可以拿这个去化验。”
她看上去脸色苍白,似乎快要吐了。
“我很抱歉。”我说,“但这样比较好。我得处理掉尸体,确保不会出问题。但也得给你点证据,要不然你会觉得自己的钱可能白花了。”
“我知道了,五神啊……”莉·霍特深呼吸了几下,拿出一个考古文物袋,将子弹和手帕装了进去,小心地揣进衣袋,“等我们离开这儿之后,我会分五次把钱给你。”
我看着她。
道尔说,他没杀自己的连生们。
如果他说的是实话,那是谁下的手呢?
看着莉·霍特远去的背影,我暗暗祈祷自己没有犯下不可挽回的错误。
11
变故在一个对时[23]后发生。
莉·霍特把我叫到传送门所在的舱室去,神情紧张不安。
“我们打算启动传送门,看看那些海盗是不是已经走了。一般他们不会在袭击的地方待很久。”她说,“但是——”
传送门寂静无声,没有运作的声音,也没有那种覆盖在框架里如镜面一般的微光。
“我检查了这边的线路,没什么问题。”她说,“唯一的可能是他们把另一边的传送门炸掉了。”
“我们被困在这儿了。”一个年轻研究员嘟囔道。
“下面有一艘考察飞船。我们可以坐那艘船回希尔四号,”莉说,“但是只能装六个人——”
这儿远不止六个人。莉·霍特和她的四个研究员。我,吉·桂尔和妮妮·桂尔,还有和我一起过来的两个雇佣兵。就算是把道尔开来的那艘小飞船也算上,我们也没法全部离开。
我皱起眉头,环视四周。
“桂尔家的两个姑娘哪儿去了?”
“不知道。她们刚才还在下面修通讯器来着。”
我们找遍了上下两层,仍然没有发现妮妮和吉,修好的通讯器放在她们休息的垫子旁,旁边用潦草的笔迹写了一张纸条:救援六个对时后到达。
但这行笔迹被凌乱地划掉了。
我皱起眉头,蹲下身调整着通讯器——这个仪器同时也可以监控星系里的飞船。大部分飞船仍然集中在希尔四号的轨道站附近,似乎正在展开救援。雨船的位置相当远——尽管跨过传送门只是一步的距离,但事实上它位于希尔星系的外围小行星带,远离一切行星和重力场,深陷在黑暗里。
飞船的长距跃迁需要重力井提供的空间梯级,因此,最快赶往这里的方法也只能是让飞船在附近的希尔十一号行星跃出,然后再通过微跃来穿过这段常态空间。六个对时是从希尔四号赶来所必需的时间,我并不感到意外。
但附近已经有数艘飞船了。
我在全息显示屏上调出它们,轻轻咒骂了一声。三艘小型飞船,一艘大型驳船,都没有可识别的官方注册码。道尔说的是真的,这些海盗打算夺取雨船,看起来是想要用驳船把它拖走。
一整艘自带生态系统的古曼人巨型飞船,猜猜在黑市上能卖出什么价格?
这些家伙显然下了血本。飞船正在从希尔十一号赶往这里的半路上,用不了一个对时,应该就会和我们碰面了。
不知何时,考古队员们已经围到了我身后,还有我带过来的两个年轻佣兵,他们沉默不语,看着通讯器上显示的代表死亡的小小光点。
“你们是打算投降还是打算战一场?”我问。
“战一场。”说话的居然是那个从来不吭声的佣兵,小个子,黑色短发,看起来心意已决,“被北安人抓住当俘虏还不如死了的好。”
在准备抵抗海盗的时候,我们终于发现桂尔家的两个女孩去了哪里:她们开走了道尔开来的那艘小飞船,原本莉·霍特还打算拿它拦截一些火力,现在看起来是没戏了。
看着空荡荡的对接口外缘,莉·霍特嘴里迸发出一连串的咒骂,这些粗话花样之多速度之快连我这个老兵油子都望尘莫及,不愧是念过博士的。
“不错了。”我指出,“她们至少走的时候把气密口封上了。”
“要是漏气的话,她们没等走我们就会发现了,这群四处刨屎的小贱货……”
我翻了个白眼,丢下霍特博士在那里咒骂不已,自己到顶层去安排陷阱。三艘小型飞船,上面至多十八个至少也是十二个人,抛开飞行员不算,至少也有九个以上的海盗。我们这边只有三个人,六把枪——不对,是七把。不过霍特博士那把枪只有三发子弹,跟没有也差不多。
我把作战计划解释给两个年轻佣兵听,他们听得很认真。我不怀疑他们会执行这些计划,尽管我事实上没领导过队伍,但我跟随过一些很好的雇佣兵队长,他们就像我一样,经常要在缺乏人手的情况下制定不可能的取胜计划。
我不知道他们当时的感受是否像我现在一样,紧张,担忧,不知道赌上所有人性命的计划最终会变成一场胜利还是一场灾难。
但我们没什么选择。
这就让事情简单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