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指挥下,两个佣兵先后消失在走廊尽头,我留在顶层,将白大褂、考古仪器的零件还有损坏的通讯器零件三三两两丢在走廊上,做出有人仓皇从这里撤走的样子。从高处向斜下方望去,我看到莉·霍特也在传送门所在的舱室附近做着同样的事情。
过了一会儿,她紧张地向上面打了几下手势,意思是“他们来了”,然后便消失在阴影里。我们在古曼人的某个舱室里找到一个大柜子,足以装下所有的科考队员,如果我们战死了,也许她们能平安地躲过一劫也说不定。
我放慢脚步,调整呼吸,藏到某个舱室里,这儿横七竖八摆了很多东西,有些我根本叫不上名字,但普遍质地坚硬,适宜当做掩体。
不过我并不打算在这儿战斗。
雨船的气密通道和我躲藏的地方仅一墙之隔,这些海盗的手法显然要比道尔高明得多,他们没用炸药,而是弄开了气密门。
他们中间至少有一个废墟猎手。我想。这不是一般的海盗能搞定的,需要掌握足够的古曼人技术知识才行。
我靠在墙边,耳朵贴在墙上,听到飞船起落架和气密室地板接触时轻柔的摩擦声。这个气密室大得足以被用作船坞,就这点而言,我爱死古曼人了。
一个,两个,三个……数到五个的时候,脚步声已经混杂得难以辨认。我耐心地等待着,透过箱子的缝隙,看着那些海盗端着枪,一个接一个走出气密室。
他们很快就发现了我们丢下的破烂。一个海盗用粗哑的北安话建议走楼梯,但就在这时,那个黑头发的年轻佣兵飞快地从下层跑过:她没拿枪,披散头发,穿着白大褂,看起来就像个普通的女实验员。
海盗们指着下层走廊,兴奋地大叫起来,他们不打算走楼梯了,直接攀上了考古队之前事先挂在顶层的绳索,一个接一个地向下滑去。
运气简直好得难以置信,他们居然只留下一个人看守上面的走廊。
当倒数第二个人也消失在绳索下方时,我轻手轻脚地摸上去,右手快速环上哨兵的脖颈,用力一拧。
还有三根滑索是绷紧的,我没空看下面挂着几个人,直接用刀将它们一根根切断。这把刀还是我搜道尔的身时候摸出来的,他没用来送我上西天,我倒是用上了。
惨叫声先后响起,拖得长长的尾音戛然而止。我弯下腰跑回先前隐蔽的地方,一边默数着坠地的轻响。
一、二、三……五个。
真是个吉利的数字[24]。
下层的海盗们骚动起来,他们大声叫骂着,我听到有人在往上跑,这一次他们学乖了,走在长而陡峭的古曼人楼梯上,并把自己完全暴露出来。
我没听到枪响,但我听到了重物倒地的声音。甚至没有惨叫声,某人枪法很准,被狙击的对象根本来不及惨叫就已经被爆头。一个,两个,三个——脚步声越发多而杂乱。我的眼角余光瞄到那个高处的白色身影正收起狙击枪,迅速跑开。
我不知道那两个年轻佣兵是否能够干掉剩下的海盗,但我没空顾及他们了——枪声已经零星地响起,很稀落,夹杂着更多的喊叫声和脚步声。在这种情况下,终于有个飞行员忍不住,打算出来瞧瞧。
这家伙看起来弱不禁风,我用枪把揍上他的后脑,两分钟后,他就被三环铐挂在了一旁的架子上。我压低身子,跑向那些飞船。
莉·霍特建议过,她说可以关上内层气密门,不让海盗们进来,但我知道那行不通。这些家伙都很聪明——如果你干海盗这一行干久了,也会很聪明——他们完全可以轰掉两层气密门,等到空气流尽,里面的人都死光了,再来收捡战场。而且,我们需要这些飞船来逃离这里。
第二艘飞船的飞行员正提着枪跑下舷梯。我远远对他打了一枪,没打中。第二枪也没打中,他跑到舷梯后面,开始对我射击——但就在这时,第三艘飞船上的“聪明人”干了一件聪明事——他试图打开外面的气密门,打算起飞。
我掉头就跑,弯着腰,身后那个飞行员本来可以给我一枪,但他跑得比我还快。我连滚带爬冲过正在缓缓下降的内层气密门,一头扎进走廊,不住地喘气。之前和我对峙的那个倒霉飞行员没我这么好运,他爬上了舷梯,又被外层气密门打开时卷起的狂风吹走,直接卷入了茫茫太空。
我没听到惨叫声。
第三艘飞船果断地起飞了,隔着半透明的内侧气密门,我盯着它前端尖长的粒子炮口,估算着它何时才会开火。
然后那只小小的“飞蛾”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是妮妮和吉·桂尔。我知道是她们两个,因为是我让她们上了道尔的飞船。我还知道是妮妮在开火,吉在驾驶。她们掠过那艘飞船,将全部的火力都从背后倾泻到那艘海盗飞船上。
我没顾得上去看结局。
因为一把枪顶在了我的后颈上。
这是今天他妈的第二次了。
12
“贱货。”
那是粗哑的北安口音,光是听到这个声音我就感到一阵恶心。我嗅到浓重的汗味和马勃酒的气味,大部分裹在压力服里很久不洗澡的海盗闻起来都差不多。一只手伸过来,下掉了我的武器。
缓慢地,我转过身去。
目光相对的第一时间,我就知道这家伙是头儿。说不清楚理由,也许是那双浑浊的眼睛,又或者是他压力服上那些蠢毙了的装饰花纹,又或者只是因为身后架子上那个飞行员发出的充满恐惧的声音。
“你的手下都死了。贱货。”
我的胃抽搐起来。
我甚至不知道那两个佣兵的名字。不过我不觉得他们死了。我甚至没让他们死战到底。打不过就跑。我是这样告诉他们的。这艘飞船很大,有很多地方可以藏起来,然后进行突然袭击。但他们也许真的死了,不然就是这家伙跑得特别快。
我用余光打量着四周,一片寂静。没有其他的海盗。
“你的人也都死了。”我大胆地猜测道。
他的嘴唇扭曲起来,露出了牙齿。他给了我一拳,把我打倒在地上。我的头嗡嗡作响,好一会儿天旋地转。当我能够清晰地思考时,我发现自己已经被他拖到了通往生态柱的狭桥上。
“我要把你扔下去,不,是扔进去,贱货。”他显然是气疯了,嘴角泛着白沫,“我要摔扁你,把你摔成一摊烂泥——”
“你家那几个摔下去时候叫得挺响的。”我存心激怒他,这并不明智,但说实话,现在做什么都不太明智。他用力踢了我一脚,我打了个滚儿,差点从廊桥边上的缝隙掉下深渊,但那排栏杆挡住了我。
在我能够爬起身之前,海盗头子就已经冲了过来,好一顿拳打脚踢,我尽量护住头和脸,在地上又爬又滚,渐渐接近了廊桥末端。那里的桥面和生态柱的偏光外壳连接在一起,笼罩在淡淡的白色光芒里。
雨点般的拳脚不住袭来,我捂住头,蜷缩着身体,头脑却渐渐在疼痛中偏移到了奇怪的地方。
那些古曼人。我想。他们为什么要在高处修建这些廊桥?从这里到生态柱的地面至少也有一百米的高度,他们难道专门设置了自杀通道,让人们走进生态柱的天空,然后跳下去?
“起来,贱货。”海盗头子又踢了我一脚,“你死期到了。”
我嘶哑地笑了起来。
一秒钟后枪声响起,一枪毙命,准确打入海盗头子后脑。这次莉·霍特学乖了,没有打压力服。
她的枪法还真是准。
我看着她,擦去一只眼睛里的血污,那混球踢破了我的额头,我没准儿会留条疤,像道尔那样的。
“真高兴见到你,莉。”我说。
她没动,看着我,目光专注得令我战栗。
然后她举起了枪。
尽管动作里有那么一点迟疑。
好吧,我早该猜到的。她的枪法很好,打道尔的时候也是,三枪都在左侧,如果不是压力服,道尔早就死透了。那些海盗,他们是没法拿到考古队专用的通讯信标数据的,除非有内鬼。
一个能眼睛都不眨拿出六十万的考古学家,谁信呢?你向海盗卖出了多少东西,莉?他们是不是最终决定干掉你,因为你实在太贪婪?
这些话我都没说,我需要一句话来一击致命。
“你的连生们。莉。”我说,“你谋杀的那些。他们都有名字。”
她的下巴猛地扬起,手指僵硬在那里。
“你知道为什么我们不给连生命名吗?因为有名字的孩子死了之后会被拴在大地上,会留在杀了他们的人身边。他们会留在你身边,莉。”
她的脸颊肌肉抽动了一下,像是个笑容,却比哭泣更狰狞。
“道尔还活着。”她说,“我看到他了。”
“所以我就得死?”
“你说呢,金?”
“道尔。”我提高声调,“杀了她。”
莉吃了一惊,本能地回过头去张望,我跳起来扑向她,把她撞倒在地,枪脱手飞出,坠入下方的深渊。我们两个纠缠在一起,滚来滚去,又撕又咬,又捶又打。她的力气大得让我吃惊。
当我意识到我们已经滚到廊桥尽头的时候,某种冲动攫住了我。头顶上那片灰暗的天空笼罩下来,雾气和绵密的雨丝——
我抓住莉·霍特,猛地向旁边一挣。
坠入虚空。
然后滚到湿漉漉的草地上,雨从天上落下来,打湿我的脸颊。
好吧,我赌对了。不管你从多高处的廊桥进入生态柱,都会被安全地传送到地面的入口处。我知道那些古曼人不会让我失望。
莉·霍特也在挣扎着站起身来。她比我的状态要好,毕竟她之前没有被一个身强力壮的海盗痛打一顿。
“我要——宰了——”
她的话没说完,两眼突然翻白,然后软倒下来。道尔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靠,你怎么才来?”我咒骂道。
“你手下有个小子遇到了麻烦,我帮了他一把,来晚了点儿。你没事儿吧?”
“快散架了,不过还能拼起来。”
我知道这笑话有点儿冷,但他没笑是因为别的原因。看着昏迷不醒的莉,道尔若有所思,手放在腰间的枪上。
“你不会那么干的,道尔。”我说,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嘶哑。
“我不知道。”
“你当年没干。”
“现在不一样了。”
“真的吗?”
他沉默了片刻,冷硬的目光渐渐柔和起来。然后抬起头看了看四周,“我们是在生态柱里面?”
“应该是。”
“那怎么——”
我和他一起环顾四周。
生态柱本身已经足够巨大,但这里的空间则远远超过了生态柱的规模。它像是一个水晶的蜂巢,或者被分割成无数个六棱柱的世界。我看不到天空的尽头,或者大地的尽头。
从我坐着的地方向上望去,除了身边被框在小小传送门里的白色光晕,我看不到任何飞船内部的景象,只有空间,无穷无尽的空间,隐约地,你可以在天空和视线的边缘,辨认出那些微暗的偏光线条,它们是偏光板的边缘,将每一个六棱柱隐约地分割开来,但你可以走过它们,甚至穿过它们。我将手伸过一处偏光线条,雨依旧落在我的掌心。
这是由无数个生态柱组成的完整空间,每一个生态柱的底部都有一扇小小的孤立的门,我猜它们通往不同的雨船。
“那些偏光板——”道尔的声音有些嘶哑。
“是亚空间分割板。”我纠正他。
他点点头。
我对古曼人的技术不够了解。我知道他们能分割亚空间,就像有个科学家在实验室里做的那样。那是件大事儿,在多兰星区宣传了很久。尽管他们分割出来的亚空间只有手指那么大。
而在这里,有无数个亚空间巨柱,古曼人甚至能够将它们拼接在一起,做成这无边无际的世外桃源。
“你觉得这儿有多少艘雨船?”我问。
“我们有必要数吗?”
我笑了。
站起身来,我无视了疼痛的后背和额头,穿过一人多高的长草,慢慢向前走去。我想要去看看更远的地方。
道尔拉住了我。
“你想做什么?”
“去看看别的雨船。”
“那不用走很远。”他指了指我们身后的门,“它在分界线上,我敢说它同时为两个生态柱打开。”
我扬起眉。
我们绕过那扇门,它闪烁着微微的灰色光芒,和在另一边看到的白色光芒截然不同。我们不知道另一边是什么状况,也许是真空、酷寒或者灼热——
道尔扶住我,这一次我没有甩开他的手。
我们一同穿过了那扇门。
这艘船和我们来时的那艘雨船同样巨大,几乎是同样的结构。里面的一些仪器还在运转,当我们跑过走廊时,甚至有些灯相继亮起。但仍旧没有古曼人的影子。这儿只有机械——古老、顽固、强悍的机械,在创造者消亡之后依旧运转如斯。
穿过舱室,爬上窗台。我们站在巨大的舷窗之下,敬畏地望着外面截然不同的星空。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星星,火红、灼热、巨大。它是如此耀眼,但和它身后那几乎灼瞎我眼睛的白热光芒比起来,那种火红几近深暗。我们正处于银河核心,或者至少是靠近核心的地方。星光如同一颗颗细小的太阳填满天宇,明亮得令人难以直视。
“那是什么?”
道尔指着飞船侧面的一个凸起,困惑地问道。
我努力辨认那个凸起,它像是一艘较小的雨船,船壳几乎是半透明的,甚至可以看到里面的生态柱尚未完全成型。它黏附在这艘较大的雨船上——不,不对。它更像是正在渐渐地从这艘较大的雨船上裂解出来。
在出生。
我将手贴上雨船那冰冷的船壳,粗糙的墙壁。这些墙壁和走廊上的栏杆一样,都是同一种灰暗的褐色。没有人为它们涂漆上光,因为它们都是在没有人的情况下被创造出来的。在墙壁和管道里奔走的小小机械,流动的液体与电流,挤压着船壳,重塑外表,新的雨船按照母本的方式被创造出来,诞生。
我想象着,想象着很多很多年前,古曼人创造了这些飞船。赋予它们自我复制的能力,然后放它们飞往宇宙的各个角落。但与此同时,它们内部的亚空间生态柱是连接在一起的,随着飞船的自我复制和数量的增多,原本小小的生态空间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最终变成一片跨越了无垠群星的共有乐土。即使是在创造者消亡之后,无尽岁月里,雨船依旧生长着,等待着。按照当初被设计的目的继续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