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酒吧里玩到很晚,出门时,还勾搭上了一个染着蓝头发的女人。勾搭其实很简单,他端着两杯马天尼走到女人旁边,两人碰了杯,然后聊天。聊天的过程中,他把手放在女人裸露的大腿上。女人没有拒绝。
“你家,还是我家?”拉塞尔不再浪费时间。酒吧外,雨声渐止,这个夜晚都快结束了。
“随便,”女人说,“哪里都行。”
两人都有些醉意,互相扶着出了酒吧,在这个庞大城市的午夜里走着。路灯在细雨中氤氲成一团橙色的蒲公英。
走过一条巷子时,拉塞尔和女人都看到幽深的巷子里有什么东西在一闪一闪。女人揉揉眼睛,说:“那是什么?”
“或许是块表。”
“我们走吧。”女人的声音透着魅惑。
拉塞尔放开女人,声音欣喜:“或许是块值钱的表呢……”他踉踉跄跄地走进巷子里,这里路灯照不到,他完全走进了一片黑暗中。
那一闪一闪的光也消失了。
女人听到了一记闷响,似乎有人倒在地上。她不敢走入这浓黑的巷子里,试探性地叫了几声,然而没有得到回应。
真倒霉,艳遇又泡汤了。她摇摇头,深一脚浅一脚地向自己的家里走回去。
7
雨后初晴,空气清新,金黄的夕阳照下来,整个新泽西似乎被笼罩在一块巨大的晶莹剔透的琥珀中。
两只风筝不舍地从空中被拉来,回到了小男孩和小女孩手中。
“真高兴,又与陈川先生和可爱的小障度过了愉快的一天。”凯瑟琳拉着玛利亚的小手,与中国父子道别,“每个周末都这么开心就好了。”
两个孩子互相挥手,都像有很多话要说的样子。
凯瑟琳转身,向停车场走去。
小障突然使劲扯着陈川的袖子,急声说:“爸爸!”
“一起吃个饭吧。”陈川突然开口。他邀请人的时候,脸上依旧没有表情,但眼睛定定地看着凯瑟琳,黑色瞳仁里闪着细碎的光。
在这样的目光下,凯瑟琳愣了一下,随即点头说:“好啊,去哪里呢?”
他们来到市中心的意大利餐厅。这家店声誉在外,是整个新泽西最好的餐厅。
“对不起,您没有预约。”侍者拿着平板电脑,核对了一下陈川的姓名,摇摇头,“我很乐意为您这样幸福的四口之家提供服务,但遗憾的是,今天所有时段的所有座位都被订满了。”
凯瑟琳有些尴尬地望着陈川,发现这个中国人依旧面色如常。
“是吗?”陈川说,“我来查一查。”
“不会有错的,这是订餐系统,机器比人靠得住。”服务员说着,看陈川没有放弃的意思,便把平板电脑递给他了。
陈川一手持着平板下边,一手扶着右侧。他的右手食指正好挡住了平板的usb5.0接口。没有人知道这一刻发生了什么,侍者只看到平板的界面闪了一下,他以为眼花,揉揉眼睛,看到界面一如平常。
“你看,这上面有我的名字。”陈川把平板递过去,声音波澜不惊,“你刚才看错了。”
“怎么可能,我明明——咦,西侧靠窗的位置?”他看到这个中国人的名字赫然在列,“哦,不好意思,我带您过去。”
他们来到餐桌前,侍者躬身问道:“这里是整个餐厅最好的座位,希望您和您的家人能享受这段时光。”
餐桌前的四个人都没有反驳侍者的话。
很快,烟熏半干红肠配藏红花意大利面端了上来,同时还有醇香的红酒。两个孩子拿着银制刀叉吃起来,凯瑟琳也吃了一小口,她抬起头,发现陈川并没有开动。
“你怎么不吃呢?”她问。
“我不是太饿。”
听到这话,玛利亚立刻把刀叉放在盘子边,小小的身体端正地坐直了。
小障奇怪地问:“你怎么了?”
“所有的人都要吃饭,这才是坐在一个餐桌上的意义。”玛利亚严肃地说,“要是有一个人不吃,我也不吃了。”
陈川笑了,拿起叉子,“好吧,我吃。”
吃完后,陈川起身去厕所。“呕……”刚才吃的所有食物都从他胃里吐出来。还有一些残留在肚子里,他花了很大的劲儿才把它们呕出来。
“你爸爸怎么了?”餐桌上,玛利亚问。
“哦,没什么。”小障一边擦嘴一边说,“他从来不吃东西。”
“骗人!人怎么可能不吃东西?”
小障耸耸肩,“我也不知道,从小到大,我都没有见过他吃。每次都是我在吃饭,他坐在对面,看着我吃完。”
玛利亚还是一脸不相信的样子。
“我送你们回去吧。”在餐厅外,凯瑟琳说。
“不用了,我们也有车。”陈川把停在巷子里的自行车推出来,“不过还是谢谢你了。”
“嗯……好吧。”凯瑟琳想起了什么,从包里掏出两张票,递给中国人,“明天晚上我在艺术剧场有一场演出,你也来看看吧?”
“演出?”小障睁大眼睛。
凯瑟琳弯腰摸摸小障的头,笑着说:“是啊,我是一个芭蕾舞演员。”
玛利亚也重重地点头,附和道:“我妈妈很厉害的!”
“好的,我们明天会过去。”陈川犹豫了一瞬,接过票。
他们在街道口分开,轿车向东,自行车向西,各自消失在霓虹闪烁的都市夜晚中。
远处,一栋高楼的天台边缘,黑色正装的男人收回望远镜,若有所思。
8
小障穿着贴身的儿童礼服,跟在父亲身后,来到了座位上。
观众席上的灯光熄灭,只余舞台绚丽。恢宏的音乐从挂在剧场四周的音箱里响起,演员们陆续出场,陈川一眼就看到了走在最前面的凯瑟琳。
她穿着纯白的芭蕾舞裙,脚尖踮起,身体如流云一样旋转。她扬起手,光晕笼罩,脸上淡淡生辉。这是芭蕾舞名剧《葛蓓莉亚》[1],凯瑟琳饰演热恋中的少女斯凡尼尔达,优美的舞姿如流云如匹练,浑然天成,时而天真娇俏,时而聪慧决绝。她用舞姿诠释着这一切。
这些原本在陈川眼中会被拆解为角度与距离的动作,竟然保持了整体,每一道弧线,每一次旋转,都不可分割。这种感觉是陌生的,又是甜美的,他身体里第一次涌现出了欢快的电流。
小障还欣赏不了这种艺术,百无聊赖地扭着头。他突然看到了爸爸的脸。
破天荒地,陈川的脸上出现了笑容。虽然有些别扭,像是肌肉的错误组合,但那确实是笑容。
小障愣住了,过了很久才拉了拉陈川的衣袖,迟疑道:“爸爸?”
“怎么了?”陈川轻声说。
“你……你怎么了?你笑了——我是第一次看到你笑呢。”
陈川脸上依然是别扭的笑容,转过头,看着小障,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小障,你想不想要个妈妈?”
凯瑟琳刚卸完妆,就听到了其他同伴的窃窃私语。一个交好的同事凑过来,在她耳边说:“有个男人,哦,有两个男人在等你。”说完,还向她快活地挤挤眼。
她向化妆室门口看去,果然看到了两个人——陈川和小障都穿着黑色正装,站得笔直,手中各抱着一束花,都是一脸严肃。这对奇怪父子的形象让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凯瑟琳抱着两束花,走在陈川父子中间。她觉得今天的陈川有些不一样,但具体是哪里变了,她也说不上来。快到家时,凯瑟琳正要跟陈川道别,忽然看到一个人影正斜倚在门上。
“嗨,凯西!”那个人看到了她,踉跄走过来,声音含混不清,“好久不见了啊。”
凯瑟琳被刺鼻的酒味熏得皱起眉头,“詹姆斯,你又来干什么?”
“最近钱花完了,听说你有演出,演出费肯定不少吧,借我一点点。”
“法院已经判你不准靠近我和玛丽五十米内,你快走,不然我会报警。”
醉汉鼻子喷出一口酒气,满不在乎地说:“你报警吧,让那些花着纳税人钱的混蛋把我抓进去。但我的朋友们还在外面,他们会抓住你,强奸你,甚至连小玛丽也不放过……嘿,玛丽跟你长得很像,可是很讨人欢心哦。”
“她是你的女儿!”凯瑟琳已经带着哭腔。
“所以你赶快把钱给我,别让玛丽受到伤害。”
陈川大概明白怎么回事了,走上前,拦在凯瑟琳与醉汉中间,说:“你要多少钱?”
“这是你的新相好?”凯瑟琳的前夫打量着陈川,笑起来,“换口味了嘛,换成了中国男人……”
“你要多少钱?”陈川重复道。
“一千美金,哦不,是你的话,就给两千!”
陈川把钱包里的钱拿出来,数了两千,刚要递过去,整个钱包就被醉汉一把抢走,随即,对方还向陈川挥过一拳来。
这一刻,有超过二十种躲过拳头并反击的办法在陈川脑子里出现,但他没有动。“砰”,重拳打在陈川脸上,他弯下了腰。
“你快滚!”凯瑟琳向前夫尖叫道。
醉汉的拳头也被震得生疼,以为是用力过猛,只哼了一声,“想上我的女人,可没那么容易!”说完,他拿着钱,摇摇晃晃地走了。
“你没事吧?”凯瑟琳扶着陈川,“进我家处理一下吧,我有药酒。”
陈川发出痛苦的嘶嘶声,勉强说:“好吧……”而在凯瑟琳视线的死角里,他偷偷向身后的小障眨了一下眼。
醉汉拿着钱,踉踉跄跄地走着。他的大脑被酒精蚕食,已经没剩多少地方能用来思考了,但他还是觉得高兴。今天的收获比他预想得要多,看来前妻这条发财路子不能断,以后得经常来……
正想着,对街的一栋高楼上,一条人影竟然直接从一百多米的天台上跳了下来。几秒钟后,人影落到街面上,巨大的动能让混凝土地面炸开一个洞,石块纷飞。而那个人影却毫发无损,立刻跳出来,向醉汉这边的街道迅速跑来。
一辆停在路边的货车司机看到这骇人的一幕,目瞪口呆,醒悟过来后,连忙掏出手机拍摄。
街上车辆如梭,划过一道道流光,那人影却径直奔跑,越来越快,丝毫不把飞速行驶的汽车放在眼里。一辆小型轿车被他撞到,在空中翻滚几周,落到街边。
他的速度没有丝毫减慢。
醉汉听到了车辆摩擦的刺耳声音,刚回过头,就看到一个全身笼罩在黑斗篷里的人正向自己飞速奔来。那个人奔跑起来雷霆万钧,每一步都在地上留下了深深的脚印,太快了,快得像一道黑色的闪电。
凯瑟琳的前夫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人影正面撞到。两个人高速撞向一家服装店的墙壁,“轰”,土石漫天抛散,灰尘弥漫。
周围的行人从惊讶中回过神,小心地围过来。很久之后,灰尘才慢慢落定,人们只看到残墙上有一摊烂番茄样的模糊血肉,而那一袭黑斗篷已经不见了。
9
“咦,”小障说,“好久没有看见对面的哥哥了。”
陈川一怔。确实,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听到对面屋子那个混混青年的动静了。“或许搬家了吧。”电梯门开了,他牵起小障的手,送他去上学。
骑车回来的路上,他心里隐隐有些担忧。这种感觉对他而言很陌生,又很难受。滋滋……身体里的电流缓慢流动,像在耳语着什么。
他猛然捏住刹车,扭过头向远处的一栋高楼望去,然而云烟辽远,看不出什么异常。
他看了很久,最终继续向中餐馆骑去。在他的背后,高楼天台的围栏内侧,弯腰躲着的人目光闪烁如电。
在餐厅里,陈川开始了忙碌的一天。他的生意很好,许多食客宁愿排队等候,也要尝尝纯正的东方口味。顾客打开电视,正好是城市新闻,美艳的主持人说道:“……昨天夜里十点左右,有市民拍到了一起匪夷所思的杀人案件——一名醉酒男子在街边行走时,被一个穿黑色斗篷的人活活撞死。据视频描述,斗篷男子从高楼跳下,然后直奔醉酒男子,速度超过了人类的极限,身体携带的动力势能也超过了人类极限,一辆车被他撞翻,继而醉酒男子被撞进一面墙壁里。这起粗暴张狂的谋杀案令警方束手无措,现向市民征集有用信息,举报电话是……”
中国厨师突然从厨房里出来,仰头看着电视。
画面切换成了昨天卡车司机拍下来的视频,虽然模糊,但已经足够了。他看到了那个高速移动中的黑斗篷,他知道只有什么人才会用这么狂暴的方式杀人。
他解下厨裙,转身向外走。他走进明亮的阳光里,将餐厅甩在身后。食客们惊讶地看着他的背影。他再也没有回到这家餐厅,这个神秘的中国男人,正像他的突然到来一样突然消失了。
小障正在上课,阳光透过窗子照在他脸上,传来暖意。他正有些昏昏然,教室门突然被推开,爸爸出现在门口,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小障心里一沉。这种情况并不陌生,很多次,当他熟悉了一个地方后,父亲会突然找到他,也是这样的眼神。然后,他们会抛开一切,搭车、徒步,甚至偷渡,最后到达新的地方。
很多事情陈川都依着他,但在这件事上,没有商量的余地。
在满教室同学惊异的目光中,他站起身,过去拉着父亲的手。
“先生您……”老师犹豫地开口。
这对父子没有理他,走过长廊,穿过校园,消失在新泽西街头明亮的午后。
“爸爸,”走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小障突然抬起头,“我们到底在躲什么?”
陈川没有回答,仔细留意着四周的人。
小障继续说:“我们一共待过九个国家,十七座城市,没有在哪个地方停留超过半年。每次刚刚熟悉一个地方,就要离开……”
陈川握着孩子的手紧了一些,“我们不得不这样做。有人在找我们,势力很大,满世界都有他们的人。哪里都不安全,只能不停地换地方。”
“那一辈子都要这么躲下去吗?”
陈川发现小障的眼睛里已经溢满泪水,阳光被这双眼睛撕扯得碎碎点点。他想撒谎让小障安心,但最终点了点头:“是的,一辈子。”顿了顿,他又说,“放心,很快你就会有新的朋友,新的学校。”
“可是,会有玛丽亚吗?”小障带着哭腔,“我还没有跟她好好道别呢!我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
陈川猛然站住了,喃喃地说:“再也见不到……是永远见不到的意思吗?”
“永远。”小障点点头。
“永远见不到……就会伤心么?”
“是啊,我也不能再看到她的蓝得像水晶一样的眼睛了……”小障抽抽鼻子,“我还跟她约好了,要一起把她的妈妈叫妈妈的。”
陈川转过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