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夜色沉郁,浓云积卷。一场暴雨正在城市上空酝酿。
5
唐纳德走进酒吧前,看了看天色,高楼之上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没有风,空气潮湿得让人行走艰难,黏在皮肤上,极为不适。这种天气让他心里有些发慌,只有烈酒才能缓解。
他连要四杯伏特加,都是一口饮尽,这才好受了一些。其间有两个衣着暴露的女人来过问他是否愿意请她们喝酒,他不耐烦地挥手赶开了。
吧台前的电视上,画面闪动,是一则机器人立法宣传广告。
“哈……”旁边站着的两个男人指着屏幕,笑着讨论,“疆域公司还不死心,上次大规模生产机器人的法案被驳回后,现在又买通了电视台!”
另一个人点头道:“是啊,他们打算明年再申请,现在是提前造势,拉拉选票。”
“可是谁会买账呢?安全性且不说,如果智能机器人大规模地上市了,不知道多少人要失业……别的行业我不知道,我们是证券分析师,最有可能被机器人取代的职业。”
“来,”另一人举起杯,“为了饭碗尚在,干。”
听到这里,唐纳德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嘴角勾起笑容。
两个男人同时转过头,看着他,“怎么,我的朋友,你对我们的聊天内容有异议?”
“我能原谅你们对我的无礼,但很难原谅你们的无知。”唐纳德说着,似无意地将自己的衬衫拉开,露出结实的肌肉和一个张牙舞爪的虎头文身,“疆域公司财力雄厚,这几年一直在资助总统竞选,甚至同时支持好几个对立的候选人。这种一篮子鸡蛋全收的做法,很快就要见效了,你们两个傻蛋等着看吧,议案应该最迟在明年就会通过。”
两个男人本来想让唐纳德为他的嗤笑付出代价,但被他的肌肉和文身震慑到了,知道遇上了不好惹的家伙。右边一个愣了愣,不服气地说:“你怎么知道?”
唐纳德耸耸肩,轻笑几声却没有回答,在吧台上放下几张钞票,转身出了酒吧。
唐纳德在街边走着,一路上身侧流过不少车辆,车灯摇曳,像是一条条光的彩带。他缩着脖子,没走几步,就敏锐地察觉到背后有人跟着自己。这是当年在公司特训时被培养出来的警觉,多年黑道生涯,并未让他遗忘这项本领。
他走到一处转角,贴墙站好。一阵脚步声逐渐靠近。他抓准时机,猛地闪身出来揪住那人的衣领,正要一拳挥下,却愣住了:“是你?”
拉塞尔从惊吓中回过神,连连点头,说:“老大,是我!”
“你跟着我干什么?”
“我好久没干活儿了,缺钱花,想问问你什么时候让我回来。这阵子你怎么也不找我呢?”
“我以为——”唐纳德及时住口,不置可否地看着拉塞尔的脸。这张脸上带着小混混面对老大时特有的怯弱和谄媚,与平时一样,并无异常。
当那个二级干员打听拉塞尔的消息时,唐纳德就认为他死定了。唐纳德其实也不愿意出卖自己的小弟,这样会坏名声的,但对方是疆域公司的二级干员,权限高得惊人,手段也必然狠毒。要怪,就只怪拉塞尔倒霉,招惹了不该惹也惹不起的人物。
但第二天,他听说拉塞尔还活得好好的,心里不禁又愧又疑。思索很久后,他决定不去理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毕竟这不是他能管的事情。
而现在,拉塞尔主动找到了自己。
唐纳德突然心里一动,问:“你告诉我,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拉塞尔便把经过说了一遍,还补充道:“我也不明白怎么人突然就消失了……除了这个,我还有一个消息要告诉你,保管你想不到。”
“什么?”
“我家邻居,是一个怪人。”
“这算什么想不到的消息,哪个活着的人不怪?”唐纳德笑了笑。
“那个中国男人跟其他人不一样,不,他跟所有人类都不一样。”拉塞尔生怕老大不信,忙不迭往下说。
他没有留意到,随着他将那个奇怪中国男人的家庭用电量、异乎常人的力气、触感奇异的手臂、还有没有下体的诡异体征陆续说出来时,唐纳德的脸色慢慢沉了下来。
“……噢,对了,我还在那个中国人的房间里,看到了一台黑色的金属仪器,跟足球一样大小。上面还有两根电缆,都很粗,一头插进插座里,另一头有四根尖锐的金属探头——”
唐纳德的右眼角猛地抽搐,如遭电击。
拉塞尔愣住了:“怎么了,老大?”
唐纳德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寒凉全吸进肺部,身体里一片彻骨冷意。但他却笑了起来,抬起头,对着浓黑夜色喃喃自语:“没错了……没错了,是它……很多公司都在做机器人研究,但用球式充电器和四爪插座的,就只有疆域公司的那一款机器人。”
“哪一款?”拉塞尔留意到老大说的是“它”,而非“他”,他已经有些被搞糊涂了。
唐纳德没有回答,想了想,又问:“对了,你刚才说,这个奇怪的中国人是你的邻居?”
“是啊,他住我家对面。”
“噢,我明白了。”唐纳德的嘴角扬起一丝弧度,这是缓慢堆叠出来的笑容,有些难看,又有些危险,“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活下来了。我还以为是你自己的本事呢,原来二级干员是栽在一级特工手里了……”
“你在说什么……我还有麻烦吗?”
唐纳德拍拍拉塞尔的肩,大笑:“没有,哈哈,没有!你提供了一条很值钱的消息!这十年来,疆域公司为了找它,花费了无数精力,派出的探员足迹遍布整个世界。没想到,它居然就藏在新泽西的闹市里。”
说完,他紧了紧西装领口,缩着脖子往大街深处走去,把满脑袋都是疑问的拉塞尔留在了寒冷和黑暗里。
走到无人处,唐纳德掏出手机,拨了一个在脑海里记忆多年的号码,他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打的一个号码,但现在,一个绝佳的机会摆在面前,在血管里沉寂很久的血液又重新沸腾起来。
“请说出名字和代号。”毫无波动的女声在电话另一端响起。
“唐纳德·科鲁兹,代号PFYD319,六级干员,隐藏地……新泽西州纽瓦克市街头黑帮。”
“已识别。请选择以下代号进入不同分区——A,薪金查询;B,人事变动;C,举报投诉……”
“SSS。”唐纳德打断了语音助手的话。
那边沉默了一瞬,随即又响起:“请再次确认您的选择。”
“SSS级,最高安全类事故汇报。”唐纳德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请稍等。”
半分钟后,一个声音粗厚的男人接起电话:“唐纳德探员,在你汇报之前,我希望你明白,现在接你电话的是拉斐·杰克逊,疆域公司七个董事会成员之一。按公司规定,SSS级别的汇报,无论何时何地,都要第一时间接收。所以,我是在与十七个国家的首脑合作会谈中,被强行打断,而来接你的电话。如果你是在浪费时间,每花一秒钟,公司少挣的钱都会超过你十年的薪水。这些损失将由你来承担。现在已经过了十五秒。请说吧。”
“我发现了LW31。”
对方的呼吸猛然粗重起来,还响起椅子倒地的声音,“你说什么?”
唐纳德很满意这个效果,故意沉默了十几秒钟才开口:“十年前与公司突然失去联系的一级特工机器人,代号LW31,我知道它在哪里。”
拉斐挂了电话,转身向外走,同时简短地吩咐秘书:“立刻准备飞机,我们回纽约。”
秘书刚刚把椅子扶起来,闻言大惊失色,指着会议室内厅的门说:“那这个多国会议怎么办?这十多个国家的首脑们全都在等您。”
“让政客们等着吧,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
两个小时后,拉斐回到疆域公司位于纽约的总部大楼。他启动了权限最高的第十九号电梯,一直降到地底两百米深处。
这是最隐秘的封藏室,即使在疆域公司高层中,也只有他能进到里面。他打开一道道门,密码、指纹、声波,虹膜……每道门都有复杂的密钥,半个小时后,他才走到最后一道门前。
他把手指按在门上,极细的探针伸出来,刺破表皮,将一丝血液吸走。他知道,这一秒内,他的血液会被分解,提取出基因,与藏在门内的基因序列做对比,验证来客的身份。
咔咔,厚达五英尺的合金大门缓缓打开,露出里面黑洞洞的空间。
拉斐走进去,门复又合上。他没有开灯,凭着记忆走到屋子最里面,那里摆放着一个支架。他伸手把上面的遮布拉开,摸到了冰冷的金属。
“睡得够久了,”拉斐的声音如同呓语,“我已经找到你们的兄弟了。它藏了十年,十年来公司里最强大的LW型机器人,就只剩下你和它了。醒来吧,只有你才可以抓到它……”
黑暗里,两只眼睛幽幽地亮起光来。
6
轰隆隆,雷声从天际传来,响彻整个城市。
小障正在睡梦中,被雷声惊得一哆嗦,睁眼看到窗外雨势湍急。窗子被雨水舔舐,发出沙沙的声响。过了几秒,一道闪电划过,天地彻亮,小障猛然看到窗子上印着一个笔直的人影。
他吓得心脏都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翻过身,发现无声无息站在床边的人,是爸爸。
此时的陈川,两眼弥散,目光空洞洞地投向无穷远处。他的手在颤抖,身体里传来诡异的吱吱声。
小障舒了口气。这种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在他的成长过程中,经常半夜醒来发现爸爸站在床边,似在梦游。他叫也叫不应。
但每一次,他还是会被爸爸吓着。他觉得这个时候的陈川,已经不是他的爸爸了——陈川的手在颤抖,身体吱吱作响,似乎下一个动作就是把自己掐死。
小障侧身看着爸爸,渐渐睡意上涌,闭上了眼睛。
醒过来后,见到的又是熟悉的爸爸了吧。睡着之前,他这样想着。
同一个雨夜,纽瓦克自由国际机场。
唐纳德撑着伞,在大雨滂沱中等待着,不时打一个寒战。他感觉冷意从雨水中渗到了自己骨子里,不禁开始怀疑:做这样的事情,究竟值不值呢?
值!他几乎下意识地给出了答案。当然值啊,这个消息能换三千万美金啊!有了这笔钱,他可以从危险丛生的街头黑帮里脱离出来,从此安逸度日。公司的事情也不用再管了,他想在夏威夷买一套别墅,对着沙滩,每天看着阳光和比基尼……
这么胡乱想着,雨声中突然传来尖锐的呼啸声。
来了!
一架小型飞机在雷雨中出现,如同黑暗中融化脱生的鹰隼,俯冲至跑道上。位于机翼下的引擎反向启动,飞机甚至滑行不到三百米就已将巨大的冲量消弭,稳稳当当地停下了。
这架飞机的降落不会出现在当晚纽瓦克机场的记录里。它是幽灵,所有的雷达和监控都会将它忽略。
一个干瘦男子从机身中部的舷梯上走出。他身后,跟着一个罩在宽大斗篷里的人,篷帽将他的脸深深埋进黑暗里。他走路的步调像被精密计算过,每个步伐都一模一样。
“杰克逊先生,”唐纳德连忙迎上去,“我是唐纳德·科鲁兹。这种恶劣的天气,我还以为您不会来了呢。”
“事关重大,我一定得亲自来。”
唐纳德一边说,一边看向拉斐身后站着的那个人——他提着两个硕大的箱子,没有打伞,任瓢泼大雨从头浇到脚,湿斗篷紧贴在身体上,看上去瘦得出奇。他站立的时候,如同雕像,没有一丝动作。
“走吧,先去你家,”拉斐指了指斗篷人手中的箱子,“我把钱给你,你给我详细说明情况。”
到了这里,唐纳德升起火炉,身体里的寒冷总算被驱散了一些。拉斐以热咖啡杯暖手,听唐纳德把整个经过说完,才若有所思地抿了一口咖啡,“那么,这件事情,目前只有你,以及那对叫拉塞尔和琼的男女知道,是吗?”
“是的,我没有泄露出去。”唐纳德连忙说。
拉斐点点头,“你做得很好,值得拿到三千万酬劳。”他扬扬手,黑斗篷走上来,把两个箱子并排放在桌子上,逐一打开。
码得整整齐齐的美元躺在箱子里,在吊灯照射下,发出诱人的光泽。
唐纳德惊喜地走过去,手在美元上抚摸,激动得嘴唇翕动,不能言语。
拉斐又喝了一口咖啡,把杯子放下,擦干净手指上的咖啡渍,然后轻声说:“动手吧。”
唐纳德骤然警觉,下意识地去拔腰间的电爆枪。他并不傻,料到事情或许并不如预想中那么顺利,所以带了武器防身。但对方比他更快,他刚拔出枪,黑斗篷就已经越过五米的距离来到他眼前,一把抓住他的手。那只手冰冷而有力,瞬间就将他的指骨捏得寸寸粉碎,他的惨叫还未出口,黑斗篷的另一只手就已经插进了他的肚子,拔出,再插进。
他艰难地低头,看到的是银亮的金属手掌,这金属是如此光洁,连血都不能沾染。他再抬头,这么近的距离,他终于看清了篷帽里的脸。
“LW……”他喃喃道,生命气息终于断绝。
“钱会给你,但你不一定有命花。”拉斐轻叹一声。
黑斗篷把唐纳德的尸体扔进壁炉,火焰立刻吞噬了这具尸体。然后,黑斗篷又提起装着三千万美金的箱子,也一并丢到了火焰中。
“去吧,把知道这件事的人都清除掉。”
黑斗篷沉默地转身,走进了屋外的黑暗暴雨中。
拉斐又泡了一杯咖啡,坐在沙发上喝着。壁炉里火焰欢腾,发出噼啪的声响,尸体和钞票正在迅速化为灰烬。
咚,咚,咚……
琼听到了沉闷的敲击声,掺杂在雨声里,像迟钝的刀在她的神经上磨噬。她从漫长的梦中醒来,睡意犹在脑中缠绕,迷糊地打了个哈欠。
咚,咚,咚……
声音还在响着,似乎有人在用手指敲着墙壁。可是谁会在大雨之夜,扣响别人家的墙壁呢?
琼茫然地睁着惺忪的眸子,脑袋里一片混沌,但那敲击声却响得异常清晰,声声分明,坚定,固执,扣人心弦。
琼披衣而起,循着声音向外走。她拉开门。
一抹金属亮光突地从黑暗中显现,划过她的脖子,又隐进黑暗中。
雨夜里,敲击声消失了,只有雨势渐弱,淅淅沥沥。
这个晚上,拉塞尔没有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