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雪,你现在已经在G班了吧?G班的学生哦!你们是被选中的,这辈子再也不用吃苦头了。真羡慕你啊,以后也不必去技校。所以你可以一直顶着这张好看的脸,说不定连外星人也会被你的美貌征服哦……”这个男孩说完,粗鲁地伸手在芳雪的脸上拂过,嘴里发出啧啧的赞叹。
“这不是第一名吗?”一道冰冷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拿开你的手。”芳雪用力拨开那个轻浮的男孩,视线穿过他们的阻挡朝声音传来处看去。班里的菊池中彦双手插在裤兜,正冷冷看着自己。
“除了唱歌好,其他方面这么弱吗?被人这样羞辱也无所谓?你听着,我绝不能容忍我唯一认定的对手,却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尊严。”
“不用你管。”芳雪朝菊池中彦说,随后紧了紧身上的连帽斗篷,将脸埋进兜帽,同时用力推开那两个男孩,“你们,给我滚。”
“力气很小嘛。”男孩不痛不痒,发出浪荡的笑声。
“没听见他叫你们滚吗?损伤G班学员是什么后果,我想不用我来提醒你们。”菊池的嗓音一直都是这样冷冰冰的。
“谁让你多管闲事了?臭小子……”两个男孩嘴上骂骂咧咧地看向菊池,却底气不足。
“滚,老鼠。”
“别让我们下次见到你!”他们一边说,一边走远了。
芳雪低下头,任额发分割视线。“菊池,我说了我的事不用你管。就凭他们,根本不能把我怎么样。”
菊池冷哼一声,“我只是不希望在我超过你之前,你因为什么莫名其妙的原因不能再唱了。听着,我只对如何超过你感兴趣。”
“随你便吧。告辞了。”说完,芳雪快步朝家的方向走去。
“妈妈,我回来了。”芳雪推门进屋。
昏黄的灯光,昏黄的世界。
妈妈有严重的夜盲症,光线稍弱一些,就什么也看不清。听见芳雪的脚步,她看向门口的方向,高兴地问:“回来了吗?”
“回来了。”芳雪尽量令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开心点,“今天的营养补贴是猪肝!我看书上说,猪肝对夜盲症很有好处,就带回来给您吃。”
营养补贴是“G”班学生特有的优待。外星人来到地球后沿袭了人类部分美食传统,但对边角料实在没兴趣。于是将这些边角料打发给人类,作为一种奖赏。
“你正在长身体的时候,应该你吃才是……说不定以后你还能上去……要是没把你养好,那妈妈可就罪过大了。其实啊,妈妈吃营养饼干就可以了。”
虽然妈妈嘴上这么说,芳雪还是把猪肝递到她手上。这块猪肝煮的时间过长,显得又黑又硬。再加上是中午剩下的,此刻散发出一丝腥味儿。妈妈咬了一口后,脸上闪过皱眉的表情,但在芳雪说什么之前,妈妈就笑着吃完了。
“很有效哦,好像已经能看清楚点了。芳雪,放在门边的是你的书包,对吧?”
芳雪默默走到门口,将那个垃圾袋挪了挪。低声说:“是的。”
“你是在下面出生的,可能什么也不知道。不过啊……”妈妈对着那只十瓦的小灯泡仰起头,幸福地闭上眼,“如果见过阳光,就不会再忘记阳光的样子了。要说这辈子还有什么愿望,就是真想再去上面看一眼啊。”
“妈妈,我会带你上去的。”
二
孩子们通常五六岁入学,从C班开始学起,依次升级为C、D、E、F、G班。每一级没有固定年限,要通过考核,才能升入下一级。
有的孩子实在没什么歌唱天赋,训练五六年,也只能勉强不走调。如此,他们会在C班待到变声期到来,然后被踢出义务教育学校,去技校学一门速成的技能当手艺,过完老鼠般的一生。
G班学生是大考的种子选手,每名学员都有独唱一首完整歌曲的机会。F班则是作为替补,一曲大合唱,外加每人轮流一两句。其他班的学员,并没有资格参加大考。
被大考选中的人,就能去“上面”。
芳雪是G班的种子选手。老师们都说其歌喉之清凛,是自己活了几十年都没见过的好嗓子。
种子之中,除了芳雪,就是菊池中彦。因为芳雪的存在,任凭菊池怎么优秀,实力也只能永远排在第二位。
下一次大考就是决定他们命运的时候了。
没人知道下一次大考何时到来,有时一两年,有时两三个月。像等待天赐良机一样,每一位学员,都虔诚等待“上面”下达大考通知。
这次通知,与上一次相距了八个月。
留给学员的准备时间很短,通知说,大考在三日后举行。
希尔维亚比平时更努力了。她没日没夜地练习独唱曲目,甚至连午饭时间也不和芳雪在一起边吃边聊了。她的天资条件并不卓越,但十分努力,目前在班里排名前五——当然,是除了长期霸占第一第二的芳雪和菊池之外的前五。
今年她已经十三岁,这次再不被选上,变声期随时可能到来。
芳雪希望她能和自己一起被选中。希尔维亚,是他唯一的朋友。
因为长了一张比女孩子还漂亮的脸,男孩是从来不和芳雪一起玩的。又因为并不是真正的女孩子,男孩从来不介意从芳雪身上揩揩油。
每次要发怒,那些轻浮的男孩就说:“有什么嘛,反正咱们都是男的,让我们摸摸脸也没什么大不了吧?”
“滚开。”芳雪愤怒地说。可因为嗓音实在太干净,听起来一点也不凶悍。
如今这年头,嗓子是每个人最重要的器官,它决定一个人未来的一生是住上面还是住地下。再生气,也不敢拿嗓子撒野。再愤怒,也不能大吼大叫发泄。
但每个人的忍耐总有极限。
“芳雪,我听邻居说,你妈妈以前是妓女,所以根本不知道你老爸是谁哦!”
“你胡说。”
“别自欺欺人了,要不怎么从没见过你爸?而且,你妈妈又怎么会只有你一个孩子?”
“我爸是联络队的成员……”
“哈哈哈哈哈……”为首的男孩大笑着看向其他人,“联络队?别搞笑了。如果你爸在联络队,你们家就不会住在和我们一样的破屋子里了,你妈妈也不用身体都这么不好了,还要靠去别人家里做保洁来换取几块营养饼干。”
芳雪不知该如何反驳。说实话,他对父亲没有一点儿印象。说父亲在联络队,也只是随口编的。但他还是继续编下去,“你们不知道吗?联络队的成员禁止与普通人维持关系。进了联络队,就相当于和过往的生活诀别了。如果不是那些为了维护和平而选择忍痛放弃家人的联络队成员,我们哪儿能有和平日子过?”
联络队员备受尊敬,男孩们一时语塞。半晌,有人转移话题道:“不过啊,芳雪,你长得比女孩子还好看,无论父亲是不是联络队员,无论母亲是不是妓女,你都该感谢他们吧?就凭这张脸,以后就算去不了上面,也不用吃苦哦!”
“我听说古代有些贵族,专门喜欢美貌的少年……美貌的男孩,在市场上比女孩贵多了,贵好几倍!”
芳雪的脸憋得通红,这种羞辱不是一次两次了。他想证明自己也是男子汉,想像那些在劳作区里做工的工人那样发出男人的低吼,想一个结实的拳头朝男孩们狠狠挥去。他紧紧握拳,指关节发白,刚要发狂地大叫,一个女生过来护住了他。
是希尔维亚。
希尔维亚比芳雪大一岁,但女孩发育早,身高比他高出半个脑袋。她像姐姐一样严肃地呵斥男孩们:“够了!你们有本事欺负人,不如好好练习唱歌,以后去上面。芳雪是迟早要去上面的人,他未来的人生会比你们这些老鼠过得好一千倍,一万倍!”
这话击中了所有人的痛处。大家不吱声了,低声抱怨着散去。希尔维亚理了理芳雪被男孩们揉乱的头发,“你没事吧?”
“没事。”芳雪咬了咬嘴唇,“为什么帮我?”
“我知道自己不够优秀,我要和最优秀的人做朋友。这样,只要有坚定的不想和朋友分离的心,就会更努力地练习,直到去到上面。”
“你很想上去?”
“当然了。谁不想呢?芳雪,我们一起上去吧。一起努力吧!”
“嗯!”芳雪和希尔维亚击拳,两人达成了约定。
这一切被菊池看在眼里。他很不屑,以一贯傲慢的态度评价:无聊。
芳雪并不理会菊池的奚落。虽然希尔维亚和自己交朋友的目的很明确,但她确实是个值得信赖的伙伴。无论有谁欺负自己,她都会站在自己这一边。
希尔维亚是法国血统,尽管人们都住进地下后,原先地球上的所有地缘政治概念都被打破了,但血统这种东西,赋予了每个人独特的相貌。希尔维亚生得一头红色短发,深邃的碧蓝色眼睛,高挺的鼻梁。
看着她没日没夜地练习,芳雪忍不住提醒:“让嗓子休息一下吧,明天就是大考了。”
“芳雪,我真的很想去上面。这次只有三个名额,你一定没问题。可我还是没什么信心……但我真的不想成为老鼠。你知道吗?我不想成为老鼠。”
没人想成为老鼠,最后却只有极少的人去了上面。命运如此,想与不想,都没有用。只能做一些收效微乎其微的抗争。
芳雪不愿说善意的谎言安慰希尔维亚。这一届的G班里有二十多个孩子,除了自己和菊池遥遥领先,其他人难分绝对的优劣。好在总有些慰藉心灵的事可做。“不如我们去祈求苏西女神带来好运吧。”
说完,他才发现希尔维亚胸前并未别有苏西女神像章。
希尔维亚察觉到芳雪诧异的眼神,像大姐姐那样把手插进芳雪的头发里揉了揉,俯身凑到他眼前说,“笨蛋,我从不期待好运,”她抽出手叉在腰上,挺直了胸膛,“我只依靠自己。”
还没等芳雪回应,她便挥挥手,“你回去吧。我们,明天见!”
“嗯。”芳雪释怀地笑了,想那么多干吗呢?简简单单就好了,“要一起上去哦!”
“是啦。”
后来芳雪总想起希尔维亚这天的样子。
他走出几步后回头,希尔维亚背后的灯光虚化成点点光斑。因为逆光,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但可以看出她修长的身形,还有些细碎的红发摇曳在光影里。
她举着手朝自己挥别。
如果可以重来,芳雪一定会郑重地跟她道一声:“再见。”
再见。
三
即使希尔维亚拒绝同行,也跟妈妈约好了要一起去喷泉广场请苏西女神保佑。
芳雪扶着妈妈,慢慢走在湿滑的街道上。
苏西,是全人类的和平女神。这是一个没有幻想中的诸神,所有人只虔诚崇拜苏西的时代。
芳雪摩挲自己胸前的苏西女神像章,这是妈妈三天前别到自己衣服上的。每当有什么重要的事发生,人们总是戴上像章,希望女神保佑自己。
公元2047,人类在茫茫宇宙中搜寻已久的外星人第一次大规模出现。
和所有的预想都不一样,没有天文监测台观察到异常,没有人造卫星预警,它们驾驶着庞然大物一瞬间出现在肉眼可见的空中,随后数以万计的小型飞行器像苍蝇般密密麻麻地涌出、着陆。
刚反应过来的人类发射出了几枚导弹,但如同投进海里的手榴弹,只掀起了几朵小浪花……
中国战略总署做出极快反应,朝遮天蔽日的外星巨型母舰发出超远程核导弹,结果核弹在击中母舰舰体前就汽化了,像一块冰温柔地融化在滚烫的沸水里。
还没等人类做出更有效的反应,全世界所有具备作战能力的基地都已被入侵者控制,整个过程不超过五小时。全人类引以为豪的一切现代科技武装,就这样被外星人轻而易举地全盘缴械。
之后人类试图与外星人谈判,但它们并不理会。如同欧洲殖民者入侵美洲不需要和当地的昆虫打招呼,外星人入侵地球也无需征得人类同意。人类没有任何与它们谈判的砝码,最可悲的是连同归于尽的方法也没有。所有能摧毁地球的武器,在最初的那五小时里就被外星人销毁了。
人类连这些外星人是从哪里来的都不知道。
这种情况下除了等死,没有任何出路。
外星人行事也很痛快,它们仔细而迅速地清理人类,没有对人类进行过多折磨——当然了,人类消灭蝗虫也只用考虑效率,不会去想怎么让蝗虫死得更痛苦。
战争……不,不能叫战争,“清除”停止的那一天,被后来的人们奉为纪念苏西女神的日子。
当时全地球的人口剩余不到一千万,所有大城市都被摧毁了,据后来统计,偌大的东京市,躲在废墟里逃过一劫幸存下来的,不过几百人……纽约、圣保罗、墨西哥城、孟买也都差不多这个数。幸存只是暂时的,如果没有苏西女神带来和平,连这点幸存者也活不下来。
“清除”工作接近尾声,只留下了一些人口稀少、分散、没办法集中处理的地方,还需挨个查漏。而苏西,住在挪威北极圈内的一个小镇上,那天是2047年12月24号,她正和家人一起庆祝平安夜。
最后一个平安夜。
能看到窗外地上的雪都结成了冰,又不断有新的雪覆盖上来。和往年的平安夜一样,餐桌上摆着火鸡、馅饼、苹果派。壁炉里柴火燃烧,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父亲打开一扇窗户,风灌进屋里,刀子一般呼呼地吹。他背对着妻子和苏西说:“苏西,唱首歌吧。”
之前的每一年,镇上都举办平安夜聚会。苏西从八岁起,就开始在晚会上唱诗。她的童声,犹如天籁。
Silent night, Holy night.
All is calm, all is bright.
Round yon virgin mother and child,
Holy Infant, so tender and mild.
Sleep in heavenly peace…
苏西闭着眼唱,壁炉的火光映照她洋娃娃般的睫毛在下眼睑上跳动。
父亲看着窗外,从天而降的外星人正举着清洗武器慢慢靠近。雪落在他的胡茬上,他抿了抿嘴唇。
Silent night, Holy night.
Shepherds quake at the sight.
Glories stream from heaven afar,
Heav'nly hosts sing Alleluia.
Christ the Savior is bor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