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回头看妻子和女儿。他想把这幅画面定格在最后的脑海中。北极圈正处于极夜,此生应该再见不到太阳升起了。
“三,二,一。”他在心里倒数。
许久过去,却什么也没发生。
他睁开眼重新看窗外,外星人安静地待在原地,全身皮肤微微震颤着。待苏西一曲结束,那几个外星人竟离开了。
第二天,全球所有活着的人都听到了电子合成声念出的广播,用不同语言循环播放着:
“人类,问好。我们决定放生路。后十五天内,我们会建地下城,你们要搬住进去。我们不会再屠杀你们,但我们需要时,你们要让孩子上来,唱歌,我们听。”
语法生硬,声音冰冷,却是所有活着的人一生中听到的最动听的语言。
就像外星人承诺的那样,地下城如期建成。人类的地下纪元开始了。
“这就是和平女神苏西的故事。”妈妈终于讲完了。
面前是圆形许愿池,苏西的雕像在中央水台里。中央水台里的水循环溢出,坠入许愿池发出哗哗响声。
“那苏西后来怎么样了呢?”这个故事妈妈讲了无数遍,这个问题芳雪也问了无数遍。但妈妈从来没有回答。
“后来啊,后来我们住进地下,而苏西女神一直在上面。她为外星人唱歌,保佑着我们的和平。”
妈妈突然轻松地把结局说出来,还真是出乎芳雪的意料。
“既然有她在,那为什么还要选新的小孩上去呢?”芳雪不明白。
妈妈没有搭这茬儿,自顾自地说着:“所以,你也一定要去上面哦。去看看太阳,看看天。”
“嗯,我上去了,就带妈妈一起上去!”芳雪从兜里掏出一枚硬币投入许愿池,“苏西女神,保佑我和妈妈一起去上面吧。”
四
大考在区中心的礼堂举行。
联络员负责组织,评审团则是联络队中的几位直接与外星人接洽的高层。礼堂前方是舞台。舞台中间有一块圆形的独唱台,高出地面一米。评审团坐在第一排,后面依次坐着区里的行政官员、学员、老师。普通联络员四处巡逻,二层的无座站台上,则满是前来观看大考的区民。
芳雪仰头,看到身体瘦小的妈妈挤在亢奋的人群之中。她努力挤到最前面,双手抓住栏杆。而失焦的双眼表明,她其实什么也没看见。
大考还没正式开始。
啪的一声,礼堂表演灯组亮了,辉煌的光落在舞台上。在地下世界,很少有这么亮的时候。妈妈的眼睛,也一下子亮起来。
一个头发已有些花白却精神矍铄的男人站在光线的聚焦之中。
“十七区的区民们,欢迎你们到来。赞颂苏西女神!是她给我们带来谋求和平的机会,现在这机会正握在每一位学员手中。我代表人类地下城联盟,共六十七区的全体人民,感谢所有学员。无论今天你们入选与否,所有人都能看到你们为此付出的卓绝努力。”
他深深鞠了一躬,“谢谢。”
礼堂里响起热烈的掌声。有区民在吹口哨欢呼。毕竟对于经历过“大清除”的人而言,蜷缩在地下的老鼠生活也来之不易。
“今天的评审团由九位成员组成。请大家相信评审团的公正,他们将选出十七区里最好的嗓子。”接着,这位老先生依次介绍了评审团成员,随后宣布大考开始。
没有任何扩音设备,不带任何伴奏。大考要求纯粹的清唱。据说给外星人表演时也要这种纯粹的清唱。礼堂的圆弧形墙面设计,让声波不断折回反响,形成空灵的回音。嗓音的所有细节被最大程度扩大了。
如海边沙滩的白色细沙在摩擦一样的嗓音。
如春风吹过池塘池水荡起涟漪一样的嗓音。
如夏日涨潮的江水在瞬时涌起一样的嗓音。
每一名学员表演时,人们都悄无声息倾听着。
对于每天做工十小时,产生出的能量百分之十用于地下城运作,百分之九十输送到地面供外星人使用的可悲人类来讲,去观看大考是不可多得的艺术享受。孩子们天使般的童音让人回忆起地面上的好日子。地下纪元刚三十年,遗忘来得并不那么快。
这次大考有两次高潮。
第一次是菊池中彦登场时。他的考号是三,本来评审和观众都还在热身,但他的歌声像一把冰刀般直挺挺地插入了人们的听觉。
他的声音和冰块一样冷而纯粹。没有一丝杂质,纯粹的冷,让听众战栗。他演唱结束时人群里一片死寂,好像整个大厅里的空气都冻结成了水晶一样的冰块。
第二次高潮是芳雪带来的。
他的考号是十九。十八号唱毕,在人群的掌声中走下舞台。芳雪紧了紧斗篷,将斗篷后背的兜帽拉起来戴上,轻轻走上去。
清了清嗓子。
抬头,任大得离谱的兜帽盖下来遮住半张脸,吸一口气,开始演唱。
每一个音,都像碎在浪尖上的阳光变成实体颗粒,串在一起成为温暖而明晃晃的珠链。观众里爆发出惊呼,很快惊呼又平息下去,人们都屏住呼吸,好像连呼气都会破坏这完美的声音。
天籁。
如果之前对这个词没概念,那么听了芳雪歌唱后,就会毫不犹豫承认这个词专属于他的歌声。
最后一个音唱完,人群久久地沉默。直到评审团一边情不自禁地流泪,一边激动地站起身鼓掌,掌声和欢呼随之排山倒海。
“听到了吗?你听到这孩子刚才的歌声了吗?”
“外星人说不定会因此恩赐我们,不让我们再吃营养饼干了。”
“救世主。”
“是苏西女神派来拯救我们的天使。”
欢庆的人群中,没谁注意到评审团里有一个男子抱着双臂,默不作声。
表演结束,还是之前那位老先生上台宣布评审团给出的评分结果。在等待成绩揭晓的一段时间里,芳雪一直在人群中寻找希尔维亚。
她的考号是七,发挥得不错,但唱毕后一转身就消失了。礼堂里人很多,又不能随意走动。芳雪四处张望,一直没发现她在哪儿。
“我现在代表评审团公布此次大考排名。第一名:十九号,芳雪。”
这个结果在所有人意料之中。芳雪只得暂时放弃搜寻希尔维亚,复又戴上兜帽在人群崇敬的目光中走上舞台。他仰头看看台上的妈妈,妈妈正朝自己比大拇指。芳雪冲妈妈笑笑,做了个OK的手势。
“第二名:三号,菊池中彦。”
菊池还是那张扑克脸,从容不迫地走上舞台。
“第三名……”
不是希尔维亚。听到宣布的名字,芳雪心里一沉。
芳雪现在居高临下,可以好好寻找希尔维亚了。扫视一圈,最后发现她竟站在第一排评审团的旁边。她紧紧咬着嘴唇,皱眉看向自己。芳雪和她眼神接触了一秒就低下头去。
“希尔维亚,对不起。”
不知不觉说出这句话。可是,在道歉什么呢?道歉自己太优秀占用了一个名额吗?可是,自己也有一定要上去的理由啊。所以——对不起。
这都不过是命运啊。
“真遗憾,似乎你和好友的约定不能达成了。”菊池在一旁说。
芳雪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菊池,“你这样的人,是不会明白的。”
菊池冷哼一声,“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要是真觉得对不起,把自己的名额让给她不就好了?”
芳雪还想说什么,那位老先生走过来,说:“恭喜这三位学员入选。请跟我走,立刻准备上去的事。给你们家庭的奖励,随后会有专人送去你们家中。不必担心。”老先生一边说,一边朝后台做了个“请”的手势。
芳雪并没有迈步,而是说出了一句让所有在场的人吃惊不已的话:
“请等等。我……我有个条件。”
“哦?”老先生好奇地回过头。
从来只见过入选的学员欢呼雀跃,没见过谁还要提条件。要知道,外星人从不跟人类谈条件。
芳雪看着老先生,咬了咬牙说道:“我希望……能让我妈妈和我一起上去。”
老先生笑了,他想逗逗这个好看的男孩,“如果不呢?”
“如果不答应,我就不跟您走。”
这回老先生笑出了声,果然还是小孩子,幼稚。没人会拿“上去”的机会跟人谈条件,因为没人输得起。唱歌的孩子成千上万,有的是人。“如果你不跟我走,我就带别人了。”老先生继续逗这个倔强的男孩。
“我答应了妈妈要带她一起上去。”芳雪说着,抬头去看看台上妈妈的位置。妈妈已经不见了。
人群里传来嘈杂的嘘声,“不行!哦,不行!”“凭什么?绝对不行!”“我的大儿子三年前上去了,我也没说跟着一起上去啊!”“第一名就了不起吗?提这种无理的要求,太目中无人了!”“这孩子是想挑战铁律吗?”“如果惹恼了外星人,这就是犯罪!”
……
只有通过大考的学员能上去。地下历三十年来,所有人都珍惜这到手的稍纵即逝的机会,没有人会提附加条件。
妈妈挤过嘈杂的人群,跌跌撞撞跑上舞台。
“芳雪,你疯了?赶紧上去啊,妈妈不要紧的!”
“妈妈,我是你唯一的孩子,我走了,你怎么办?说好要一起上去的啊。”
“那只是妈妈和你开玩笑!听话,快走!”
“妈妈!”
“你再这么倔,妈妈现在就死在你面前!”
“妈妈!”
“行了,吵什么吵?!”另一个男人走上台,笔挺挺站到芳雪面前,用冷峻的目光盯着他。
芳雪也看向男人。他是刚才在评审席上抱着双臂默不作声的那个人。他头发漆黑,额发割碎视线。眼瞳是黑曜石一样的颜色。
妈妈看到这个男人的一瞬间便呆住了。她努力将眼睛瞪圆,想竭力在不那么亮的光线里看得更清晰一些。“你,你是……”她的眼里,涌出一种叫做希望的神色。
男人回头看了妈妈一眼。
“你是……春……”妈妈继续低吟着。
男人没有理会,转而拎起芳雪衣领,粗鲁地将他推到一边,“不想上去就滚。你以为这是儿戏?”
芳雪一个趔趄,好不容易才站稳。他去看妈妈,妈妈双腿一软,跌坐到地。她眼里的希望变成了彻骨的悲伤,一寸寸刻着那男人。芳雪跑过去将妈妈扶住。
“听到了吗?不想上去,就赶紧滚!”男人再次催促。
妈妈双唇一张一合,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她最终没发出声。
此时另一道冷静的声音响起:“联络官大人,刚才问了评审团,我是这次大考的第四名……让我替补他吧。”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汇聚到这个声音的主人身上。
希尔维亚。
她一眼也没去看狼狈跌倒在一旁的芳雪,而是坚定地注视着那位老先生。老先生则上下打量着这个女孩。
“无聊。”菊池小声嘀咕一句。
“就让她去吧。”男人凑到老先生耳边说。
“那好,你跟我来。”
一行人朝幕后走。
“我不上去,我一点也不想上去。孩子不懂事,你们别跟他计较。让芳雪上去,他是第一名啊!”妈妈对着那行远去的背影喊。
“不上去就算了。妈妈,别求他们。”芳雪拉住母亲。
男人转过脸,投来一个冷漠的眼神。
那眼神像一根针扎破妈妈的表层。妈妈瞬间如泄气的人偶一样,焉了。
五
生活还要继续。
失去一次机会没什么可怕。还没到变声期,芳雪可以继续待在G班上课。
只是冬天到了。今年尤其冷。
潮湿的地下,寒冷钻进人骨头。妈妈眼睛没有好转,竟又犯了咳疾。这样的日子,不说往前迈步了,光是想原地站定,都无比艰难。
这天放学,芳雪裹紧身上的斗篷正往家走。一个人冒失地从拐角处蹿出来,挡在芳雪面前。
“孩子,给点吃的吧。我两天没吃东西了。”说着,这人将头上的山地帽帽檐往下压了压。
芳雪退后几步打量这人。他一脸花白的络腮胡,身上一件棉大衣脏兮兮的。
那人看出芳雪的疑虑,压低声音说:“放心,我不是坏人。我只是……太饿了。”
出于一贯的好意,芳雪点点头,“我现在没有食物,但您可以在这里等我。我家里还有一些营养饼干,我去拿几块来给您。”
“孩子,我不能跟着你去家里取吗?”
芳雪警觉地看着络腮胡。
“好吧,好吧。我在这儿等你。但你要快一些,我不一定能一直待在这儿。”
芳雪加紧脚步回家,取了饼干朝刚才的地点跑去。但等他赶到那儿,络腮胡果然不见了。芳雪四下找了一会儿,没发现踪迹,只得悻悻回了家。
等芳雪差不多已忘了这件事,三天后,络腮胡又在那里出现了。他仍旧冒失地从一个角落冲出来,还是穿着上次那件棉大衣,压了压山地帽帽檐说:“孩子,给我点吃的吧。”
“又是您啊……”芳雪没好气地说,“上次我拿饼干过来时,您自己不见了。”
“抱歉,我有不得已的苦衷。带我去你家拿饼干吧,好吗?我不是坏人,我发誓。”
“我为什么要相信您?”
“因为,”络腮胡掀起帽檐朝芳雪眨了眨眼,“我有赶跑外星人,让所有人不必再在地下生活的办法……”
“哈?”
芳雪凑到络腮胡跟前,之前一直没仔细瞧过这人模样。现在细看竟觉得无比面熟,像是在哪儿见过。“请问,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
“之前?如果你是指三天前的话,是的,我们见过。”
“不是这个。我觉得更早以前,好像在哪儿看到过您……”
络腮胡重新将帽檐压下来把脸遮住,“不说这个了,我待会儿再跟你解释。这里不宜久留,能先带我去你家吗?”
“您说您能赶走外星人?”
“是的。”
“好吧,就算是真的,我也不能直接带您去我家里。抱歉,您知道,随便带陌生人回家,放哪儿都是行不通的……”
“我还知道你叫芳雪。”
芳雪一愣,旋即变回淡定,“上次大考,很多人都知道了我名字。”
两人还在争执,远远地,巡逻员朝这边走来。住进地下后,人们因生活品质下降而变得暴戾,街头斗殴事件不断。巡逻员隶属于区政府,负责维持治安。
络腮胡看到巡逻员,拽住芳雪的手腕就跑,“快躲起来!”
芳雪一边跟在络腮胡身后踉跄狂奔,一边抱怨:“喂,您到底是谁,干吗要跑?”
“都说了待会儿跟你解释!”
络腮胡灵巧地在交错的地下通道中穿行,左弯右拐,好不容易到了一个人烟稀少的地方,两人蹲到巨大的垃圾桶后面。
“喂,现在能跟我解释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