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的远方”系列之二
我爸是抗生素
文/【俄】谢·鲁羌年科 译/陈惠秀
睡梦中我听到飞机在降低高度,听到几台等离子体发动机越来越低的熄火轻吟,还听到机翼间的嘶嘶风声。朝向花园的窗子开着,而着陆场就挨着我家房子。爸爸早就说过,要把构成五米着陆圈的那些陶瓷块向花园方向挪动,挪远一点。但他似乎并不真想动手。如果他需要在降落过程中不发出噪声,可以先把发动机关掉。可这样做不行,太危险,也太复杂,但爸爸不把这些小事放在心上。
因为我爸爸是抗生素。
眼睛都没睁开,我就坐在床上,用手摸索叠放着衣服的桌子。但我又改变了主意,穿着睡衣径直摸到门口。双脚被地毯软绵绵、暖乎乎的长毛缠绕着,但我故意不抬脚。我很喜欢这块软绵绵、厚厚实实的地毯。在这块地毯上可以翻腾、跳跃,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用担心摔折脖子。
窗外,飞行器的着陆支柱重重地撞到地面。降落时,制动系统的闪光映在我的眼皮上。
我依然没有睁开眼。拉开门,沿着梯子拾级而下。如果爸爸降落时“动静大”,那是一种暗示,表明他想让我知道他回来了。我也想让他明白,我知道这种暗示。
迈了一步,又一步。没刷过漆的木质台级触到脚掌,感到凉爽、舒服。不像金属那没有生机的冰凉,也不是石头那种无情的彻骨寒冷,而是木头那种鲜活的、让人舒服的凉爽。依我看,真正的房子必须是木头的,否则就不是房子,而是堡垒,是遮风挡雨的掩体……
一步,又一步……我跨完最后一步台阶,站到前厅光滑的镶木地板上。按地板的性状来判定自己的位置很有趣。走一步,又一步。我的脸撞上了一个硬邦邦、光溜溜的东西,像是钢铁;滑溜而有弹性,像鱼鳞;暖乎乎的像人的皮肤。
“你在梦游吗?”
爸爸用手抚弄着我的头发。我努力向黑暗中看去,想看清是什么物体。那当然是爸爸进了屋,他没开灯。
“开灯吧。”我委屈地说,想躲开爸爸的手。
前厅四周橙黄色的角灯亮了起来。黑暗退缩了,缩到宽阔的长方形窗口外去了。
爸爸笑眯眯地看着我。他穿着一身陆战队作战服,绷在他身上的那套乌黑锃亮的生物面料作战服开始变浅。他的衣服是变色的,能随着环境变化而改变颜色。
“你直接从航天发射场回来的?”我一面问爸爸,一面惊喜地望着他。多扫兴,现在是半夜,班上同学没人能看到此刻我爸爸的样子……
爸爸的作战服一定很薄,因为薄,他健壮的肌肉在这变色布料下凸显出来。但薄只是表面印象。这种生物面料能耐受五百度高温,而且防弹,可以挡住大口径机枪发射的子弹。用这种面料制成的作战服具有单向柔软性,你如果触摸作战服的表面,它是很坚硬的,像是金属制的;而穿进去时(爸爸有时允许我试穿),却是柔软的。
“我们是一个钟头前着陆的,”爸爸回答说,同时心不在焉地揉弄我的头发,“把武器上交了,立刻各回各家。”
“顺利吗?”
爸爸向我挤挤眼,狡黠地环顾四周,说:“再顺利不过了,病灶被彻底消灭。”
话还是经常说的那些话,同从前一样。但爸爸却没有露出笑容。他身上的特制作战服也总不安分:全身的传感器都在发光,左腰显示器面板一个劲儿地闪烁着看不懂的图案。论颜色,特制作战服跟普通浅蓝色布没有什么区别。但只要爸爸往墙边一靠,整个人就隐形了。
“爸,”我觉得自己已经清醒了,低声问道,“其实这次很困难吧?”
“好啦,快上床,已经两点了!”
在沾染病毒的星球上,他就是用这种声调发号施令的。谁也不敢顶嘴。
“是!”我模仿他的腔调回答说,但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了声,“爸爸,你没见到——”
“没有,什么也没看见。现在你可以重新同你那个小伙伴聊天了。与星球的联系将在早晨恢复。”
我点点头,沿楼梯拾级而上。在门边我环顾了一下,看到爸爸站在浴室的门边,正在脱去身上那件蓝色的软铠甲。我俯在栏杆上,看到壮实的肌肉块在爸爸背上滚动。我是无论如何也练不出这一身肌肉的,因为我缺乏毅力。爸爸发现我在看他,便摆摆手说:“阿力克,上床吧。礼物明天早晨才给你看。”
这太棒了,我喜欢礼物。爸爸经常送我礼物。当我还很小,根本不知道他干什么工作的时候,他就送我礼物。
妈妈离开我们时,我只有五岁。我记得她是怎样吻我的。我站在门边,但怎么也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后来妈妈走了,一去不回。她说过,任何时候我都可以去找她,但我从来没去找过。因为我知道了她同爸爸吵架的原因,于是我生她的气了。原来妈妈不喜欢爸爸在空降军团工作。
有一次,我无意中听到了他们争吵。妈妈在数落爸爸,声音很轻、很疲惫。人们只有在向自己证明什么、而不是向对方证明什么时才这样说话。
“扬,你难道真没发觉你变成什么人了吗?你甚至连机器人都不如,机器人还有三条定律呢,而你连一条都没有。你就知道执行命令,不计后果。”
“我在保卫地球。”
“我不明白……一方面你们部队与发动圣战的破坏分子作战,另一方面空降兵又镇压殖民地群众。”
“我无权考虑这个问题。这由地球决定。由地球来判断病情,由地球来确定治疗方案。我只不过是一个抗生素。”
“抗生素?对了。抗生素们不动脑筋,耀武扬威,既对病,也对人。”
他俩都不说话了。后来妈妈说:“扬,对不起,但是我不能爱……一个抗生素。”
“好吧。”爸爸非常平和地说,“但阿力克要跟我在一起。”
妈妈沉默了。一个月后,就只有爸爸同我在一起了。老实说,我甚至不是马上就觉察到这一点的。因为在这之前,妈妈也经常不在家。她是个记者,在全球各处奔忙。爸爸在家的时间要多得多,虽然每月他也出去一两次,在外面过几天。他每次回家,都给我带来礼物——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没有一家店会卖这样的商品。
有一次,他带来一块会奏乐的水晶,一个只有一厘米大小、由透明的蓝宝石制成的小金字塔。小金字塔不停地轻声奏着奇妙的乐曲。下雨时或阳光照到它时,水晶发出的声音就会有变化;当它靠近金属,乐曲就变响;要是给它撒点儿盐,乐曲就变调。现在,这块水晶用棉花严严实实地包裹着,塞在柜子的最里层,但乐曲依然奏个不停。
爸爸还送过我可以测深度的镜子;还有用玫瑰色软塑料雕的各种人像,有正在成长的,有已经衰老的,有笑容可掬的,也有愁容满面的。但最好的礼物是一把手枪。
有一次,爸爸差不多有一周不在家。我去上学,和朋友米沙一起玩儿,他外号叫“钦嘎古克”。我还同他和他父母一起去过附近的一座城市,那里正在举办欢笑节。米沙还在我家留宿过几次。就这样我仍然感到有点儿寂寞。大概爸爸明白我的心情。所以当他回来时,什么话也没说,就在背包里摸索,摸出一把沉甸甸的金属手枪递给我。我在手里掂量了一下,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当我感到手酸、差点儿握不住手枪时,才听到爸爸说:“这不是玩具,否则不会这么沉,只有成人才拿得动。”
“这枪不能发射了。”父亲猜到了我的疑问,便接着说,“辐射发生器坏了。”
我点点头,试着瞄准。手枪在我手掌中抖动。
“爸,枪是从哪儿来的?”我迟疑地问道。
爸爸笑着说:“记得我是干什么的吗?”
“抗生素呗!”我胸有成竹地回答。
“对。这次我们医治了叫做‘宇宙海盗’的疾病。”
“是真海盗吗?”我的呼吸都屏住了。
“比真的还厉害!”
……当然咯,我喜欢爸爸的工作,不单是因为能得到很多稀奇的礼物。我还喜欢爸爸是如此强壮有力,是我认识的人中最强壮的。他能够自个儿驾驶飞行器升空;能够用双手撑地绕着整个花园行走。每天早晨,无论严冬酷暑,他都在花园锻炼两个小时。对此,我已经习惯了,但初次来我家的人,看到父亲用左手的两个手指无依托地支撑起身体,或是把花园里码放在专门支架上的硬木块击成碎片时,无不感到十分惊讶。当他们发现父亲是闭着眼睛行动或打击目标时,很多人都惊呆了。在这种时候,父亲总是笑着说,他的工作百分之九十九是进行训练。这之后总会产生“你干什么工作?”这样的问题。爸爸总是开心地摊开双手说:“抗生素。”客人们总要把听到的答案思考消化一会儿,然后才顿有所悟地惊呼:“空降军团!”
我每次醒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向窗口张望,似乎是想检验一下,爸爸回来是不是我做的梦。但一切都正常——树木中间有一个敏捷的人影闪现。爸爸在锻炼,尽管只睡了半宿,他练起功来却不打折扣。沉闷的打击声此起彼伏,那些木头靶子可够受的!
我走到可视电话机前,这是镶在墙上的一块暗白色面板。我心存侥幸,拨了长长一串十八位的号码:行星的代码,城市的代码,可视电话机的代码……
荧屏呈浅蓝色,然后出现了一句话:
“通信局致歉。由于技术原因,与‘图安’行星无法联系。”
这也算道歉?油腔滑调!当然,如果在行星上叛乱持续三天,叛乱者的重型坦克瞄着中继站乱射,可以被称为技术原因,那么人的死亡也可以称为“生物组织的衰败过程超过合成过程”。
我又按了两个键钮,走出房间。这样一来,电脑会每隔十五分钟自动重复呼叫一次。我同阿尔尼斯有约在先,没事轻易不要老是呼叫对方,但今天是特殊情况。我想他不会介意……
礼物摆在厨房里,静候着我。它放在我吃早餐的窗边小桌上,挨着咖啡壶和切好的蛋糕。
我先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咬一口蛋糕。这之后,才在软糖盒子上拿起一只宽宽的金属手镯。
这只手镯很奇怪。它一点儿也不像装饰品,更不像任何一件空降兵装备中的精密仪器。手镯像灰色金属制的一根扁平的圆管。它很重,差不多有一把手枪那么重。手镯上没有任何按钮或显示器,连锁扣都没有。哦,不,有一个按钮,一个椭圆形大按钮,质地同整个手镯一样。按钮已经按下,同手镯的表面一样平整。我试着用指甲把按钮抠起来,但没有成功。
让人费解的礼物。我一边喝咖啡,一边在手指上转动这个沉甸甸的圈儿。手镯转动时不大平衡,好像里面有水银在流动,或是一些小铅球在滚动。这完全有可能……可怎么戴呢?手镯直径不大,我的手伸不进去。
爸爸进屋了。他穿着游泳裤,浑身是汗。他从冰箱里取出一瓶可乐,漫不经心地提议说:“咱们跑到湖边去吧?让精神振奋一下……”
这个提议谁听了都会觉得荒唐。穿过森林要跑十公里呢!在如此高强度的越野跑之后,不会精神振奋,而只能就近找棵树,在下面躺上半天。
“不,我不是抗生素。”
爸爸继续喝可乐,他三大口就喝光了,然后乐呵呵地说:“那就算啦,咱们开飞行器去。”
我一阵兴奋,但马上摇摇头说:“爸爸,我不能去。我得知道阿尔尼斯怎么样了。”
父亲理解地点点头。什么是友谊?空降兵最能理解,要不为什么爸爸一直使用可视电话,从来不嫌话费贵呢!
“过两小时就会接通联系的。我们路过转播台时没发现什么大问题。天线是完整的,换仪表那是小事一桩。”
我又敬佩地看了父亲一眼。他说得那么轻巧、平和,好像他们是坐电动游览车兜风,而不是乘陶瓷装甲防护的运输机去执行任务。真让人惊奇!百特星系的“图安”行星,离地球几乎有四十光年。我爸爸去过那里。他在当地救了人,医治了名为“叛乱”的疾病。
“爸爸,这是什么?”我举起手镯问道。
“叛乱分子的识别标志。”
解释清楚一个礼物的价值,是一种本领,并不亚于选择一个好的礼物。爸爸两者都擅长。现在我更加看重这个金属圈子了。
“这个按钮是干吗用的?”
“像是信号器。”爸爸把我手中的手镯拿了过去,并用两根手指转动着,“我们也没有完全搞清楚,但这只手镯里有一个大功率的一次性发射器。估计是手镯的主人受伤或被俘后,在紧急情况下按下按钮,发出‘我出局了’的信号。明白吗?按钮只能按一次。”
这点我也明白了。手镯原先的主人已经发过信号……
“你是从叛乱分子那里拿到这个手镯的吗?”
爸爸点点头。
“怎么戴上它呢?”
“像平常那种戴法。把手伸进去,手镯便会撑开。这种金属像我的作战服一样,具有单向可塑性。”
我已准备戴上手镯了,突然想起来说:“爸爸,那怎么摘下来呢?因为反方向不能伸张呀。”
“当然,只好锯断。拿把割锯,先伸进手镯里面,接通割锯,然后再从另一面切割,这样就成两半儿了,空气中会散发出焦糊味儿。”
说完这些,爸爸不作声了。我能感觉到他的紧张情绪,几乎是全身心都感觉到了他的紧张。如果爸爸做错了什么,我立刻会感觉到的。我俩心灵相通。
“就这样吧,我走啦……”他做了个不确定的手势。
“去湖边?”
爸爸点点头。我一个人留在家里,手中拿着这只沉甸甸手镯。我看着手镯,怎么也下不了决心,把手伸进这只难以张开的金属圈里去。这只手镯里有不解之谜啊……
如何能不锯断手镯但又从叛乱分子手上摘下它?怎么才能不损坏这件奇特的礼物呢?
很简单,只要……
我摇了摇头。不。
不能!
这不可能。一切要简单得多。直接命中,等离子体弹把那无赖炸成几块。被高温烧黑的地上便留下了他的这个识别标志。
由于怕自己变卦,我匆忙地戴上了手镯。没想到手镯还挺暖的——似乎那一枪的火焰依然留存至今。手镯并不十分重,戴两三天不成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