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住在伊尔库茨克郊区,离城市一百公里,因此每到夜晚都能在地平线上看到住宅塔楼上闪烁的尖顶。我一辈子也不想住这样的房子。一千米高,把混凝土、玻璃和金属毫无目的地向上堆砌。何必这么折腾,地球上的土地不够还是怎么着!
不只我一个人这样想。否则就不会有二百公里宽的郊区环带围绕着每个大都市,就不会有温馨的私家豪宅和多层别墅,也不会有很多的林间空地,与稀稀拉拉的湖水镜面交相辉映。
我沿着通往米沙家的小道走着。小道很方便,真是太方便了。即使有一条两个男孩每天互相串门十次的路,也没有这条小路方便。
辟出这条蹊径的是机器人,它按照晶体脑记录的最佳“林间小路”样式修出了这条完美的小路。
小道的每个转弯、每个拐角之后总会有绝对出人意料的景物展示在你面前。忽而在老松林间冒出一汪幽美的水塘,四周围绕着垂杨柳和爆竹柳;忽而在大橡树后面露出一块长满绿草的林间空地。湍急而多石的小溪穿越小道,小溪上方横架着一座平弧形的小木桥。
沿着这条小道可以无休止地来回走,不会感到枯燥。十五分钟的路走完感觉好像只是一瞬间。
米沙的家更像一座中世纪的小城堡。用灰色的石块砌成的方形建筑物,四周建有几座不太高的小塔。房子的样式也许是米沙的双亲设计出来的,他们是考古学家,十分喜爱各种古董。
米什卡在门坎上等着我。来之前我没有给他打电话,我们也没有事先约定。但米沙在等我,这没有什么奇怪的。
因为他是个超灵鼻。
当然可以找更漂亮的词汇形容他,但实质不会变。米沙嗅气味的本领远比任何一条狗灵,人就更不在话下了。
他的父母经受过特殊医疗,为的是让米沙生来就具有现在这样的功能。但依我看,米沙自己倒并不特别珍视这种功能。有一次,米沙跟我说,同时闻到几百种气味挺不舒服的。就像听到各种曲调同时演奏汇成大杂烩那样……我没法体会。我本人倒很想成为超灵鼻,能在百米之外发现朋友的到来——可以闻到他们散发在空气中的气味。
米沙向我招手。
“你爸爸回来了吧?”他很有把握地问我。
我点头。有时候,当米沙情绪好时,他喜欢显摆一下自己的特异功能。
“是回来了。气味很浓吗?”我问。
“当然咯。焦味,坦克燃油和爆炸物,很浓的味儿……”
瞬间米沙有点儿犹豫,然后又补充道:“还有汗味。疲劳的味道。”
我把双手一摊。你都说对了,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
“咱们去游泳吧?”
“去湖边?”
“不,太远了……去托利克家的游泳池吧。”
我们的朋友,七岁的托利克·亚尔采夫家的游泳池是这里最大的游泳池,五十米长二十米宽,够壮观的。
“走。”
这时,米沙见到了我手上戴的手镯,“这是什么,阿力克?”
我漫不经心地伸出手说:“爸爸送的礼物。”
“是什么,阿力克?”米沙又问了一句,像是没有听到我的回答。
“礼物。‘图安’行星上叛乱分子的识别标志。”
“你爸爸是从‘图安’回来的吗?”米沙带着难以捉摸的惊恐看着这只手镯。我从来没见过他这种表情。
“你怎么啦?”
“我不喜欢这东西。”
突然,一个想法出现在我脑海。
“米沙,对这玩意儿你能说点什么?闻一闻,你能闻出来的!”
他点了一下头,有点儿迟疑,似乎在为自己找理由,但又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消毒液。”过了一分钟后他说,“经过精心处理,什么都不剩了……还有一点儿臭氧味。”
“对。”我附和地说,“戴这手镯的叛乱分子被等离子枪弹烧焦了。”
“扔掉这臭东西,阿力克。”米沙轻声地求我说,“我不喜欢这东西。”
“可这手镯是爸爸从空降部队带给我的……”
米沙转过身去。他闷闷不乐地说:“我哪里也不去了。阿力克,明天见。”
真是个自作聪明的人。我轻蔑地望了一眼他的背影,心想,米沙是嫉妒我了,没有别的。那还用说,我爸爸是抗生素嘛……
我自个儿去了托利克家游泳。在托利克家,我的自尊心稍许得到了满足。托利克屏息静气地听我讲述,半个小时后,已有好些孩子加入到玩空降兵游戏中来了。当我爬出游泳池,懒洋洋地用薄薄的粉红色毛巾擦拭身体时,从房子里——用巨大的雕塑球体杂乱地堆成现代派的房子里,传出一个声音:“你被打死了,摘下手镯!”我不由一笑。两三天就出个新玩意儿。这些“无线电广播员”的大声吆喝和震耳欲聋的噼啪声搅得四邻不安。这是我的过错……本该告诉托利克,空降兵作战应该像印第安人一样,不出声,很隐蔽。
当我回到家时,可视电话的电脑系统仍在重复呼叫。与“图安”行星的联系仍然不通。
我在书房找到爸爸。他坐在喜欢的转椅上,不慌不忙地翻阅一本厚厚的书。书名挺深沉,叫做《星际无和平》。书的封面画了一艘星际飞船,无缘无故散成碎片。我稍许歪了一下头,画面抖动了,变成另一幅图案。这回星际飞船是完整的,它的侧方——主反射器与生活隔舱之间——被暗蓝色光束击中。爸爸继续看书,做出没有发觉我进来的样子。我转身走出书房。爸爸重新开始看旧的宇宙战争书籍,这是他情绪不好的明显标志。看来抗生素也有发愁的时候。
我回到房间,盘腿坐在床上,想了一下该干什么好。桌子上放着一本没看完的书——《水与火的传说》。一本很古老的关于战争的书,是向米沙那身为考古学家爸爸借来的,他答应借我两天。书页已破损,用透明胶带粘上了,封面根本就没了,就因为这样,读起来更有趣。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出人意料的面貌展现在我眼前。说起来,我的历史知识一直很差……
另一件要做的事是:电脑存储器上没做完的数学题已经等了我三天。不能再拖了——老师随时会检查我的功课。
但我没有拿起书本,也没有坐到学校电脑终端前,而是发出了指令:
“接通视频。调出‘图安’暴乱时最后六小时的信息。”
墙上的屏幕闪出柔和的光。画面迅速切换着。电视机筛选了三十多套全天播放的节目,选出了提到“图安”的所有信息。几秒钟后搜索完毕。
“共有二十六项报道。报道总持续时间为八小时三十一分钟。”一个冷漠的机械声音在说话。
“从第一项报道开始。”我发出指令,同时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
屏幕上闪过娱乐频道的标志和《维克托秀》的首页图案。一个胖胖的男子快活地招招手说:“您好!您是想了解空降兵到达之前叛乱分子的情况吧?”
根据没露面的导演的指示,此时响起了一阵狂笑声。
“删除。”我莫名其妙地感到反感,便下了指令。
政府频道那庄严的呼号响起,屏幕上出现一个会议大厅。一个男子在话筒前说道:“图安事件表明财政拨款的必要性……”
“转台。”
屏幕上一片漆黑。接着,从漆黑中慢慢地露出一个米黄色大钟。深沉悠长的钟声响起。新闻节目《视野》出镜。
“停。”
大钟翻转,变成了人眼。瞳孔不断放大,逐渐透明。画面中出现了缓慢移动的黑点一般的运输车和手持武器的人。著名评论员格里戈里·聂夫祥的熟悉声音传了出来:“我们在‘图安’——‘百特星系’的第一大行星上。面对这宁静平安的地方出现的悲剧,谁都不会无动于衷。”
我躺着静听。听他讲述急于夺权的极端分子;讲述受骗被裹挟进去的人;讲述冒着生命危险、恢复秩序的空降兵。
“有人说,空降兵使用武器是犯罪。但是将一些少年、孩子裹挟入政治旋涡里,难道不是双重犯罪吗?”聂夫祥反驳道,“在叛乱分子一边作战的有年仅十二三岁的孩子。给他们发了武器,还命令他们绝不能当俘虏。”
我很愤怒。这真卑鄙。我的同龄人……那就是说阿尔尼斯有可能被裹挟在内。他有可能会被命令不许投降……
“我重复一遍,叛乱分子中没有一个投降的。走投无路时,他们把子弹打光,然后拉响手榴弹自我毁灭。不施加催眠术不可能有这样狂热的信仰。”
“关闭。”我下了指令。然后转身仰卧。躺在那儿,眼望天花板。最好还是睡觉吧。订一首安静的乐曲,逐渐降低调门,不知不觉中转为淅淅沥沥的雨声。早晨再送来一首昂扬热情的音乐把人叫醒。
可视电话响起一声呼叫,客气地通知:“你的呼叫正在执行。二十秒后联系接通。”
我一跃而起,冲向屏幕,站到浅蓝色的圆形透镜前面。过二十秒就可以联系上了……离我几百千米,也许几千千米之外的通信站天线已向上方、向宇宙竖起,准备发送我的呼叫——被压缩成毫秒级别的密码信号。在行星上空某处,有一个悬在太空轨道上的转发装置进行接力传递,将激光调制过的通告送给星际发射器。这是一个在近太阳转道上独立旋转的直径为两千米的球体。在这儿密码信号转换成引力波脉冲,此信号汇同数千个其他信息向宇宙发送。在百特星系附近的宇宙中,当地接收站的天线将信号接收,随后又按相反的程序转换成信息。
荧屏上闪出祖母绿光——这是“请等待”。但我不需要这种预告。我已经等了一整天,哪怕等到天亮也不会离开。
屏幕活跃起来了。前一秒钟图像不清晰,进行了调整。我看到木墙背景上一个妇人疲倦的脸。是阿尔尼斯的母亲。她穿着一身庄重的深色衣服。我突然明白了,我主观地以为两个行星的时间是同步的。我真的不是有意打扰她睡觉的……不过,我还是感到难为情。
“您好……”我结结巴巴地说,“晚上好。”
突然间,我把她的名字忘得一干二净。越想回忆起来,越是想不起来。
屏幕上的这位妇女盯着我看了几秒钟。不是可视电话的显示屏没有调清楚,就是她没认出我来。我们只见过两三次,而且是通过视频。
“你好,”她一点也不诧异地说,“你是阿尔尼斯的朋友,阿力克。”
“是的。”我高兴地接过话头,不知为什么又加了一句,“去年夏天我们在体育夏令营总在一起。”
她点点头。继续默默地看着我,眼神有点儿奇怪,有点儿冷漠。
“阿尔尼斯没睡觉吧?”我不自信地问道,“能让他来一下吗?”
她的声音变得更加无力了,“阿尔尼斯没在,阿力克。”
我明白了。我立即明白了。尽管事已如此,我还是不肯相信出了这种事。我执意不肯相信,依然问道:“他在睡觉吗?还是到什么地方去了?”
“再没有阿尔尼斯了。”她重复了一句,只用了一个字,很关键的字。再没有阿尔尼斯了。
“这不是真的。”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高喊了起来,不知道在喊什么,“不是真的!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