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这话,阿尔尼斯的妈妈哭了。
大人在小孩子面前哭泣,总是让我害怕。这有些不正常,这让人不自在。这种时候,我开始感觉自己不对,我会说出各种蠢话,像“我一定改”之类,即使自己毫无过错。
但是现在,我对自己以前的那些反应嗤之以鼻。阿尔尼斯,我的朋友,全宇宙中唯一的真正朋友,我同他在佛罗里达待过两个月。再也见不到他了,他死了,被打死了!在战争中死去,当然不是因为感冒。
“请告诉我,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央告说,“我应该知道,必须的。”
为什么应该呢?因为阿尔尼斯是我的朋友?还是因为我爸爸是抗生素?没来得及治好病?
“他同叛乱分子在一起。”她轻声地说。声音是如此之轻,可视电话的自动装置立即调节音量,把悄声细语变成震耳欲聋的声音。
她边哭边说。我静静地听着。她讲述阿尔尼斯如何离家,她怎么没能拦住。阿尔尼斯打电话回来,说他们发给他一支真正的战斗用的射线枪,他的声音中充满自豪。她还说,据她所知,叛乱分子不仅给自己的士兵发了射线枪,还发了自动毁灭仪,在叛乱者死亡后会自动爆炸。上帝保佑,他们没有发给阿尔尼斯自动毁灭仪,使她得以把儿子埋葬。阿尔尼斯的面容很安详,他没感到痛苦。激光束杀人就在一瞬间。他身上几乎没有伤痕,只有胸前有个红点儿,是被激光束击中的……还有一只手,也被激光……
她讲述着,大概根本没意识到,我来自地球。这是空降兵——抗生素们出征的一颗伟大的行星。这些抗生素,既消灭了叛乱分子,也消灭了老想玩玩真射线枪的那些孩子。
在佛罗里达时,我们也喜欢玩战争游戏。
她当然不会记得我父亲是干什么的。因此能直视我的眼睛,可是我不能。她停止叙述,仍在哭泣,背转身去避开遥控相机无情的眼睛时,我把手伸向控制台,切断了联系。
屋里变得幽暗、安静。只有风吹树枝,敲打玻璃窗的沙沙声。
“亮灯!”我吼叫着,“全点亮!”
屋里所有的灯都亮了——天花板上半透光吸顶灯、水晶吊灯、暗黄色玻璃的夜灯以及可折弯的台灯,全亮了。
灯光刺眼,把屋里的寂静分割成许多小块。寂静复活了,钻进我的身体,爬进耳朵。甚至窗外的树枝都不摇晃了。
“音乐!大声!新闻节目!教学节目!大声!节目轮换!大声!”
寂静打破了,寂静消失了,化为乌有。立体声的流行摇滚乐喧闹着;广播节目每隔三秒钟变换一次;电视屏上讲授意大利语的细节;有人在讲解如何栽培兰花;播送着最新消息……
“保留新闻!”我大喊一声,想盖过众多杂音,“都切断,只保留新闻!”
噪音停止。新闻屏幕上那熟悉的行星的称谓已消失。现在展现的是那儿冒着烟的断垣残壁。穿着闪光防火服的小小身影在混凝土碎块中穿梭。
“……火力很猛。不仅太平间的建筑物被毁,毗邻的医疗建筑物也被毁。安全部门的代表声称,不排除恐怖偷袭的可能。约在一昼夜之前,那些没有按常规自爆,但在战斗中被击毙的叛乱者的尸体,都被运到了这个太平间。”
闪过了标题:《这一小时的新闻》。
“切断。”我机械地发令。接着看了一眼手镯。
战士死后自动爆炸的装置,是一种巧妙的构想。定一个不长的间隔,延迟二到三分钟……在杀他的人即将接近他的尸体时爆炸。自爆装置可以制成无法摘下的手镯,装上脉搏传感器……大当量炸药装弹,如果选用装在磁收集器中的等离子体就更猛了。
还需要有延时装置——当战士在小组编成内作战,无需立即爆炸时用的装置。例如,将按钮按下,就能推迟一昼夜爆炸。这种爆炸方式也可以给不知这个秘密的敌人造成杀伤。当然,最好是让愚蠢的敌人摘下手镯,据为己有,当作礼品。如果送给他儿子……那也不是坏事嘛。
我用尽全力拉拽手镯。戴的时候,手镯很容易就范,但现在却纹丝不动。
我试着用螺丝刀去挑,当直径撑大些,往下摘,也不成功。手镯是技艺高超的聪明工程师造出来的,大概只有他们能把它取下来。
经过一番毫无用处的折腾后,我开始用牙齿撕扯手镯。这时,我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好闻的味道。
我怎么没想到呢,超灵鼻米沙鼻子再厉害,又怎么可能闻到射击很多小时之后的臭氧气味呢?臭氧是氧的三原子分子,是最不稳定的化合物之一。因此当电子设备及约束等离子体的磁收集器电路工作时,臭氧就释放出来。
死神啃住了我的手。可怕的、烈火一样的死亡,不想放走猎物。但是,突然间,这不再让我害怕了。
死亡不该是我的,是给阿尔尼斯安排的。爸爸把死亡带给了我,尽管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这不可思议的巧合,由于太不可思议,反倒变得合理。
我如梦游一样慢慢走向门口。感触到地毯上软绵绵的长毛……木质梯阶的凉爽……
我推开爸爸卧室的门,进了屋子,疲劳的抗生素正在安睡。
我坐在爸爸床头的椅子上,心中千头万绪,不知该做什么。是叫醒爸爸;是低头对着冰冷的手镯打盹儿;还是坐一小会儿就去森林那边,离家远点儿?干什么都一样,区别不大。
但是爸爸醒了。
他敏捷地从床上跃起,以不可察觉的动作开了灯,看见是我,他稍微放松了一下,但又立即绷紧神经。他疑惑地摇了摇头。
“爸爸,这个手镯是带定时装置的手雷。”我几乎是平静地说,“我不想多解释,但它确实是手雷,它会在它第一个主人死去的一天后爆炸……你记得你是什么时候把他打死的么?”
我从未见过爸爸的脸色如此苍白。他迅速站到我身旁,从我手上拽扯手镯。
我大叫。我非常痛苦,也有点委屈,我那聪明的爸爸怎么竟干出了这种蠢事?
“爸,你摘不下来的。这是给那个男孩准备的……爸爸,你记不记得他左脸上有一颗痣?”
爸爸看了一下表,走近可视电话。我以为他是要打电话,但我错了。他一拳就把屏幕左面那块木质装饰板砸穿了,伸手从一个浅洞中取出一把手枪,这枪的枪管很长,像镜面一样光滑,枪管四周有几根导热管。
现在,我可真感到害怕了。空降兵在家藏匿完好的枪,是要被开除出空降兵团、并处以巨额罚金的。如果动用了武器,则要蹲大狱。
“爸……”我望着手枪低声说,“爸爸……”
爸爸一把抓起我,扛在肩上,跑出门外。他什么话也没说,一定是没时间了,我们跑过花园。
然后,爸爸跳进飞行器座舱,在控制台上选好应急起飞程序。他把我扔在后座,一秒钟后,把手枪和一个药箱也扔到后座上面。
“用双份止痛剂。”他下令说。
虽然害怕,我却几乎要笑出来。面临等离子体装药即将爆炸,他却要用止痛药,这就像用一把扇子防犀牛一样。
但我还是拿出两个鲜红色的安瓿在拳头里攥紧,药冷冰冰地渗入皮肤。我的头有点儿发晕。
爸爸驾着飞行器,以极限速度飞行,在透明的座舱盖后面划出一道气流。难道他真的认为,在某个地方有人能帮助我们?还来得及实施救助?
飞行器制动了,悬停在空中。推进发动机的吼叫声变成了柔和的嗡嗡声。我们悬飘在夜空中,金属和塑料做成的小躯壳里面,有两个人悬在夜中。
“我们现在位于湖水上空,”爸爸说,并不知何意地解释道,“在森林上空不行,会有太多的兽类死掉。野兽没有任何过错。”
他在操纵台上按了个什么键,选了我不熟悉的指令。安全组合件发出不满意的吱吱声,座舱盖慢慢地打开了。高度一千米!
凉爽的夜风抚摸着我们。我还微微地闻到了水的气味,还有臭氧味……可恶的臭氧,当然不是来自手镯,而是来自工作着的发动机。
爸爸爬到后排座椅上。飞行器微微摆动了一下,我看到下方暗色光闪烁的水面。
“手。”爸爸命令道。我顺从地将那只手放在座舱边上。爸爸和我并排坐着,用整个身体把我压向椅背,他拿起我的手,用手掌攥着我的手指。他的手掌很凉,很硬,像防护布一样硬。“别怕,”爸爸说,“最好别看,把头扭过去。”
我憋住气,身子软瘫了。我知道现在不能动,甚至连转身都不行。
爸爸拿着手枪。一秒钟后我触到了他的手指。暗夜中闪过一道耀眼的白光。
我从来没有感受过这么撕心裂肺的疼痛。以前感受过的所有疼痛,都只不过是隔靴搔痒,而这次的痛,是前所未有的、真正的、无法忍受的。这种痛是任何人在任何时候都不应该承受的。
爸爸在我脸上击了一掌,为的是让惨叫声回到肺部。他厉声叫道:“忍住!保持体力!忍住!”
我连眼都闭不上,疼痛迫使我睁着眼,整个身子都在抽搐。我看到自己的断手抓在爸爸手中,腕关节处是难以想象的可怜的断臂。银色的手镯从断腕处向下方、向湖面坠落。
最多过了五秒钟,座舱盖开始关闭,爸爸在操纵台上按了“03”号按键——立即飞向最近的医疗中心。就在这时,下方出现了一道耀眼的炽热橙光,又过了片刻,飞行器抖动了一下。橙红色湖面上,由蒸汽和泡沫汇成的喷泉跌落下来。
爸爸总是对的。森林上空可不能这么干,小松鼠们会很倒霉的,动物是无辜的!
人们常说,人越爱护动物,动物也就越爱人类。不过这爱大概也有限度。超越限度就会适得其反。
在手术台上我恢复了知觉。我光着身子躺在那儿,身上布满各种传感器的吸盘。一拨又一拨新来的人不断走近手术台。父亲穿着医务人员的白大褂,站在他们中间,低声地说着什么。俯视我的手臂的医生们也在交谈:
“奇怪,伤口切得这么齐。几乎没有出血,像是激光切割的……”
“不靠谱,地球上哪儿有作战激光枪?”
有人发现我睁开了眼。俯身安慰我说:“小朋友,别害怕,你的手没事儿。我们会让它完全复原的。不过以后使用工具可得小心点……”
他转过身去,喊了一声:“护士!用止痛药……抗生素。用五十万单位奥克他米清最好。”
我笑了。疼痛并未减轻,我的手像是被许多烧红的钝牙在啃噬着。但我不停地笑着,躲闪着带麻醉药味的面罩。我不断地轻声呼唤:
“抗生素……抗生素……抗生素……”
编者按:鲁羌年科先生的这篇《我爸是抗生素》,我刊2012年第3期刊登过。鉴于“美好的远方”系列是鲁羌年科非常重要的系列作品,该系列由四篇科幻小说组成,《我爸是抗生素》一文乃其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为完整呈现“美好的远方”系列的整体风貌,特经过润色修饰,再次刊登《我爸是抗生素》。该系列其余两篇小说将随后陆续刊登,敬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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