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
文/杨悦
下班后她步行回家。十一月的天黑得早,五点刚过就昏沉沉的了。起风了,她拐进一家超市,照例先去绿色食品柜转一圈。每次都是这样,看一遍,却什么也不买。因为她买不起。两个月前政府通告,因为种植面积进一步减小,绿色食品的供应量连续下降,明年开始将特供到家,不在普通超市销售了。供给谁家?反正不是她家。她有点儿悲哀,要不就买一个苹果吧。她挑出一个最小的,过了秤,2080.87元。没什么犹豫,立刻放下。转到普通柜台买了一筐蔬菜水果和面条,一共27.8元,平价得很。她又买了一升饮用水,25元。扫描了一下额头芯片,余额还有70103.25元。她拎着大包小包出门,风更大了。坐公交车回去吧。她在心里算了一下,离家大概还有一千五百米,每米3分钱,车道使用税共45元,加上2元车费。算了,慢慢走吧,大家都在走呢。
回到家,打开电视,烧上水,开始洗澡。客厅里有声音在飘荡让她安心,而太阳能电力是这个世界上她唯一消费得起的能源了。浴室花洒的水流到嘴边,涩涩的,不知是净化过的污水还是淡化海水。她隐约听见新闻快报在报道市中心有人持非法枪械袭击路人未遂,已被中央电脑快速识别并销毁。销毁?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家开始说“销毁”一个人而不是“杀死”一个人。有什么区别呢?她觉得似乎有,又似乎没有。地球上两百多亿人,销毁几个甚至几百几千个,好像也没什么。一两百年前的人们是不是也这样“销毁”其他物种呢?
洗完澡出来,她倚在窗边。从一百五十六楼往下看,除了一片灯光,什么也看不见。所有的楼好像是从同一个根长出来的,密密麻麻的窗,亮的,暗的,窗后的人也和她一样在看着外面吗?往上瞧,她已经不记得真实的月亮是什么样子了,就像她不记得米饭的味道。每天都吃面,因为煮面不需要太多的水。每人每天限量一升的饮用水让她绝望。为什么地球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吃好面,喝干汤。不知怎么她又想起了刚才的新闻,那个持枪袭击路人的人真傻啊,到处都是监视器,这不是自寻死路吗?他有朋友吗?应该没有吧。她没有朋友,外面两百多亿人,居然没有一个是她的朋友。在这个每人都希望其余的人被“销毁”的世界,怎么容得下“朋友”二字?电话突然响了,是她的父母,从老年公寓打来的。自生下来她就没见过父母,可他们几乎每天给她打电话。无非是问些琐事。还有什么别的可问呢?这个年代早就没有谈婚论嫁这回事了,喜欢便找个伴,不喜欢便分开,反正谁也没有足够的钱去生养一个孩子,谁也没有耐心去成一个家。
把电视折小,钻进被窝,上网。说起来,在网上,她还是有一两个朋友的,虽然她不太喜欢他们。在网上她有几个身份:一个是离异有子的妇女;一个是二十九岁的男人,狂傲不羁,对各种社会问题、人类未来大放厥词,竟也招来几个追随者;还有一个是一百二十岁的老太婆,时不时发些对旧时光的感慨;最后一个是她的本我,从来没有在网上发过言。虽然她觉得那些身份无趣,但这样也挺好,做一个梦,变成另一个人,挺好。
第二天清晨八点三十,闹钟准时响起,随之而来一条新提醒:您的卵子已按期限冷冻十年,如要销毁请按“1”,如不销毁请于今天凌晨十二点前汇款30000元至×××账户申请延期一年,过时不候。
又一个十年过去了……如今她已经三十三岁,时间过得太快了。三十三年前,她父母抽中大奖,可以免费生一个宝宝,于是她降生了。她虽是父母所生,却属于那个举办抽奖活动的公司,由公司抚养长大,在公司里上班。十年前,公司按政府规定,替她冷冻了几枚卵子,期限十年,好像有朝一日她会有足够的钱去生一个孩子似的。现在免费期限已至,还是销毁吧,留什么希望呢?可想来想去还是不忍心,能拖就拖一阵子吧。唉,那个持枪袭击路人的人真傻……
照例步行去上班,出门稍晚,现在时间有点儿紧,走得快了些,渗出一身汗,幸好带了水果,解渴。她的工作是按客户的要求设计其额头芯片的图案。她自己的图案原是一朵杜若花,她记得很久以前有一句诗:“山中殊未怿,杜若空自芳。”其实她并不十分懂这句诗的意思,现在已经没有人关心这么古老的语言了,可那时她莫名觉得这句诗很合心意。没过多久,她就抹去了那朵杜若花,现在她额头上什么也没有,她只为别人设计。那么多人拼命想要与众不同的图案,可无论那些图案多么与众不同,他们还是一样庸碌,一样平凡,被那块植入额部的芯片监管着一切。从前那个没有芯片的世界,是更和谐,还是更疯狂?她曾问过父母,他们说那是个混乱的时代,充斥着黑户、非法出生的孩子、暴力犯罪、恐怖袭击、传染病……原来如今还不是最糟糕的时代呢。幸亏公司研制出这种芯片植入每个人的额部,世界才有了规则,生活才变得井然有序。她的父母对公司感恩戴德,没有公司,他们这样的贫民哪会有后代?
来了一个客户。
“先生,请问有什么能帮您的?”她职业性地问道。
“我对现在这个图案不满意,很不满意!”
“先生,这里是设计部,您的问题售后部可以解决。出门往右,请注意提示牌。”
“这个图案不是设计部设计的吗?为什么要找售后部?!”
“可是先生,为您纹这个图案前是经过您的认可的,现在您说不满意,就不是设计部的问题了。”
客户提高了声音:“那你是说我有问题咯?你们设计得差还强词夺理了——”
她叹了口气,没等对方说完,便按下警示按钮。客户顿时倒地抽搐,半分钟后才站起来,一言不发地走了。她从来没有尝过芯片带来的这种痛苦,有时她也想试一试,痛苦总好过麻木,可中央电脑监控着,没人有机会自残,她又没有胆量去挑衅别人。她真是她父母的孩子,一样的懦弱胆小。
下班了。回家煮面,洗澡上网。没有痛,没有爱,好像连恨也少了。或许那个持枪袭击路人的人不傻呢……
十二点了,她没有汇款。
后记:
我叫杨悦,现在在美国加州洛杉矶上高中。
在美国上高中,看似很轻松,因为这里对数理化的要求比国内低很多。除了一些必修课,每个人可以自选课程;上课时间之外是完全自由的。但是如果想要申请到好的大学,压力却比国内大很多。因为我们平时每次作业的成绩都会统计进最后的成绩里,所以一个学期从头到尾都不能偷懒。而且在美国申请大学,除了成绩,还对很多别的方面的能力有要求,比如领导力、创新力,还有体育和音乐方面的造诣等等。一言以蔽之,就是要有自己的独特个性。
我们曾经有一个课外作业,是要求按照当下的事实写一篇关于一百年后的地球生存状况的论文。对地球现状的调查让我非常震惊。原来全球很多常用资源在百年左右的时间内就将耗竭,而全球人口还在不停增加。食物、能源和水将会成为人类生存的最大挑战,而人口的过度密集也会引发严重的心理问题。对未来的担忧促使我写下了这篇文章,我希望它能使读者关注地球,给我们的后代留下一个值得生活一次的世界。
【责任编辑:王维剑】
小雪说文
这篇作品语言简洁,读来如同聆听发自角色心中的呢喃。虽然小说篇幅不长,却能折射出广阔的未来图景。文章的好坏并不取决于篇幅长短,博尔赫斯、星新一等大师的成功已经印证了这一点。要写出这样短小又吸引人的作品,需要作者既有精巧的构思,也有充分的自信。在组稿过程中,小雪曾建议杨悦适当增加字数,但她更认同“作品结构已经比较完整”的判断,认为不做修改为宜。
本文标题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去年七月号上洪睿轩同学的《一日》,但这篇小说的内容却是未来一个平凡人极其普通的全天生活。一般来说,从平凡的生活中较难写出新意,所以大家往往在奇遇和打破常规上构思。但科幻文学有其先天优势,即我们可以写出并不存在的“平凡生活”。为了做到这一点,作者要先对自己设定的世界有足够的自信,并且只写出必要的内容,而不是如自我辩解一般道出很多,被交代设定所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