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一声巨响,草房的木门被一脚踹开了。一队士兵冲进来,将叔齐和伯夷二人按在地上。
一个胡须如白雪的老人走了进来。
“如果你们接受周王的让位,”那个老人进屋瞅了瞅,想找个地方坐下,但很快他就放弃了,“当时就会有几个忠于周王的士兵冲上台把你们乱刀砍死,然后他们会被抓起来,因违抗军令擅自杀人而被斩首示众,但他们的家人会得到一笔丰厚的安葬费。”
老人微笑着,蹲下身,将伯夷脸上的干草拿下来。
“你是谁?”伯夷恼怒地问。
“怎么你们不认识我?”
“我们……”
“我们见过面。”老人捋了捋胡子,眼睛明灭不定,“在这个世界上,见过我的人都能记得我,而且我还救了你们两人一命。”
兄弟二人惊恐地看着老人,“那天你就站在周王旁边。你是……”
老人站起身,将手背到背后,“把他们放开。”
士兵松开他们,让他们站起来。他们来不及掸去身上的尘土,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老人。
“怎么还没有想起来?”老人笑了一下,露出洁白的牙齿,“看来你们没有见过我。可我分明见过你们,是我从周王的武士手里救下了你们。”
“你是姜太师?”叔齐不可置信地问。
姜子牙没有回答,收起笑容,抓住叔齐的衣领,“现在,该你们告诉我你们是谁了。”
“墨公信和墨公达,孤竹国的王子。”叔齐结结巴巴地回答。
姜子牙朝他们身后的两个士兵使了个眼色,那两个士兵将他们攥住,又有两人上来,对着他们狠狠地打了十几个耳光,直到他们被打得嘴角出血才停下来。
“帝辛擅长折磨人,什么炮烙啊,什么挖心啊,花样百出。我比起他来可就差远了。但其实吧,想让一个人痛苦,根本不用那么多的花招……”
“我们说,我们说!”叔齐和伯夷连连求饶。
“先别忙,我习惯先用刑,这样后面就招得更彻底……”
一个时辰之后,两人已经被打得鲜血淋漓,躺在地上发出微弱的呻吟声。
“你们俩到底是什么人?”动刑的武士厉声问道。
“我们,我们……”叔齐微弱地回答,“我们是演员。”
“演员?”
“我们的工作就是扮演叔齐和伯夷。”
“叔齐和伯夷?这是他们的谥号?”
“是的。你怎么知道?”
“你们为什么要扮演他们?”
“我们来自遥远的未来。”叔齐本以为自己说出来以后,姜子牙和他的手下会大吃一惊,但他们却很平静,等待伯夷继续说下去。
“我们生活的时代距现在有四千多年。我们发明了一种机器,可以让人在时间里穿梭。”
“然后呢?”姜子牙问。
“在未来——也就是在我们的时代,一家电影公司打算拍摄一部关于伯夷与叔齐的电影……”
“电影?公司?”姜子牙脸上露出不解的表情。
“电影就是……”叔齐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词汇来解释。
“公司就是做生意的人,虽然不是人,但却有着很多人的权利。电影呢,就跟戏差不多,只不过难度低多了。”伯夷解释道。
姜子牙皱了皱眉头,指着叔齐说:“你继续往下讲。”
“总之,这家公司觉得伯夷和叔齐的事情,还不够有名,所以就聘请公关公司——”
“就是我们所效力的商户。”伯夷打断解释道。
“就聘请我们来提高这两个人的影响,让我们将他们的故事再突出一些。法律规定我们不能改变历史进程,但我们却可以通过一些公关手段让历史的某一部分更加突出。”
“叔齐和伯夷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绝食抗议者,几千年来,他们也一直影响着读书人的行为。但他们长期隐居,也没有什么重要的言论留下来。为了扩大他们的影响力,我们公关公司需要他们说更多的话,需要更多的目击者,他们的行为也要更有戏剧性,这样才能造成深刻的印象。而这些事情他们是做不了的,所以我们就来扮演他们。毕竟我们更专业,知道怎么才能吸引人的眼球,知道怎么制造话题,怎么能让更多的人记住他们,让更多的人将他们——或者说是我们——说的话流传下去。”
“那真正的伯夷和叔齐呢?”
“他们被放进我们的虚拟世界里面,他们会以为自己还在以他们的方式继续生活,直到死亡。我们没有改变他们的生活,也基本保持了历史的原样。”
“虚拟的世界?”
“嗯……这个很难解释。就是我们通过某种机器制造一种幻想,虽然你是沉睡着的,但你却认为自己在现实里生活。”
“就像做梦一样……”姜子牙自言自语道。
“对,就像做梦一样。”
“虽然是做梦,但是自己却觉得和真的一样?”
“是的。”
“那我怎么知道我现在不是在虚拟世界里?”
“这……”叔齐说不出话来。
“这并不重要。”伯夷突然说。
“什么意思?”
“我们是真是假并不重要,关键是我们做的事情是什么?做梦也罢,演戏也罢,只要我们做的事情有意义,我们就能碰触真理。真理可以穿透所有虚假的包装,直达——”
姜子牙摆手让他停下来,“你是神经病吧?算了,不提这个了。你们的演出要到什么时候结束?”
“直到他们饿死为止。”
“饿死?你们不是有野菜吃吗?”
“根据历史记载,再过几天,他们会遇到一个老妇人。那个老妇人会告诉他们,这山里的野果、野菜也都是周朝的东西,他们既然不肯接受周朝的东西,他们就该连野菜都不吃。于是他们就这样饿死了。”
“你们也会饿死?”
“应——”伯夷说了一半,话头就被叔齐抢了过去,“不会。在最后时刻,我们会用真的叔齐和伯夷替换我们。而那时我们的工作也就完成了。”
“你是说他们——也就是你们——会遇到一个老妇人,她说了一句话之后,你们就选择饿死了?”
“这是历史,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叔齐回答。
姜子牙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说:“你说现在我该怎么处置你们呢?”
伯夷和叔齐面面相觑,不敢回答。
“如果我杀了你们,会怎么样?”姜子牙问道。
“我们,我,我们也许会……”叔齐艰难地想找出合适的回答。
“你们不会改变历史?你们回去的话,会把现在的事情说出去吗?”
“不能,我们不能改变历史。我们只是演员,这里是我们的舞台,戏散场了,我们就离开了。”叔齐说。
“我们赢得了战争,这次该我们决定历史怎么写,轮不到你们指手画脚。”姜子牙站在那里,白发在阳光中熠熠闪光。而在他如泰山一样屹立的身躯里,恐惧如岩浆一样,奔腾着,无时无刻不在寻找着突破的裂口。
“我们只是演员。”
姜子牙看了他们很久,然后叹了口气,转身朝门口走去。
“我们不是你第一次遇见的演员,是吗?”伯夷突然明白过来,问道。
“这世界那么大,时间那么长,你们凭什么认为自己是唯一的来客?”姜子牙没有转头,说完就走了回去。
伯夷和叔齐的争吵
姜子牙离开四五天了。饿得发晕的伯夷又开始偷吃山里的蘑菇。叔齐发现后,愤怒地指责他:“你这样太不职业了!”
“不职业?起码我在真正按照他们的方式生活。而你呢,”伯夷粗着脖子反驳道,“每天都服用营养剂,然后全靠化妆糊弄人。”
“他们怎么让我和你这样的新手来接这个任务……我们就是骗子啊。我们拿钱,帮别人诈骗,公关公司就是干这个的。求求你,别再说我们这是为了艺术。”叔齐特别害怕伯夷谈艺术:伯夷说得越严肃,他就觉得越可笑;伯夷说得越深刻,他就越觉得整件事情都是狗屁。
“伟大的艺术有时会在你想象不到的地方出现。”伯夷依然没有放弃教育叔齐,他一直把艺术教育视为己任。
但叔齐就像孙悟空听见紧箍咒一样,无奈而痛苦地抱着自己的头,“你也好意思把你的表演叫做艺术?你那些夸张做作的姿势一看就不像生活中的人。还有那些演讲,跟我们原来准备的台词差了多少?一个演员的表演这么不真实,甚至连台词也记不住,还谈什么艺术?”
“表演不完全是为了展现真实的一面。我是演绎理想中的人,戏剧式的夸张能在这里起到……”
叔齐打断他,“那你说说,你能见商纣王又是怎么回事?什么帝辛高大的背影,你还能再弯一点吗?”
伯夷无奈地叹了口气,似乎不愿再和这样的俗人交流,但沉默片刻之后,又觉得不能不为自己辩解:“如果我们从几千年前后看伯夷和叔齐,他们就像一个点,除了书上的几句话,什么都没有。但我们在此刻此地看来,他们应该是完整的人,那些忠诚和疯狂并不是他们生命的全部。他们也有复杂的记忆和一言难尽的情感。在我看来,他们对纣王忠诚肯定还有其他因素。”
“那你的意思是他们爱上了纣王?”叔齐哭笑不得,“爱上了历史上最有名的暴君之一?”
“不是,我是说不一定。纣王虽然残暴,但他精力充沛,文武双全,这也是历史公认的。所以他们对纣王的情感一定是纠结的,梦到——”
“行了,行了,行了……你是蘑菇吃多了,才会产生这些幻觉。”
“无意识中流淌的才是真正的自己,拉康——”
“拉康是三千多年后的事情!而且拉康也是我们公司的演员演的,就是那个大鼻子的法国佬皮雷,在公司年会上耍酒疯非要露点的那个……他在演拉康之前,连亚里士多德是谁都不知道。”
“那又如何?我们的表演无法掩盖那些人在历史上的璀璨光芒。尽管历史是被语言操纵的,但那些真理的光芒总能从层层掩盖中照射出来。”
“那不正说明我们的表演没有什么意义吗?”
“表演的意义在于我们,不在于他们。”
叔齐摇了摇头,“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在戏剧界混不下去,最后沦落到公关公司来了。”
“我曾经在北京最大的剧场里演过《等待戈多》,演过《罗森克兰茨和吉尔登斯特恩已死》,而且都是主角!”
“罗森克兰茨和什么?”
“罗森克兰茨和吉尔登斯——”伯夷一字一顿,想把剧名说清楚,但还是被叔齐打断了。
“别,我不想知道,算我多嘴。我们现在不是演舞台剧啊,别人不能知道我们做的事情。你想到的赞誉和掌声是永远不会有的。”
“这才是最彻底、最纯粹的表演啊!人类历史就是一个舞台,每个人看他人都像看一出戏。我们是怎么样的并不重要,我们看起来怎样对他们才重要。我们现在拥有的是最终极的舞台,我们的表演将永远被铭记,到了四千年之后,人们还会反复提及。”
叔齐明白越争辩,伯夷就越高兴;自己越反驳,伯夷就越坚信自己的想法。于是他摆摆手,沉默了半晌,又问:“你到底看见兔子没有?”
“也许吧,也许是那些蘑菇的原因。”
“那天我也看见了。它蹲在一簇灌木旁边,灰不溜秋的,很不起眼。”
“你也看见了?说明这不是我的幻觉?”伯夷脸上露出难以掩饰的失望。
“怎么,不是幻觉你倒觉得失望?”
“我以为这是我天才的艺术灵感产生的幻觉,因为兔子有迷幻的隐喻,《爱丽丝梦游奇境》里,就是一只兔子将主人公带入虚幻世界的。一百年前,电子迷幻剂盛行的时候,迷幻剂制作者也喜欢用兔子作为进入幻境的开头。兔子有着强大的生殖能力,缺少自我意识,而且寿命短暂,它代表着被性欲主导的无意识的短暂人生,就像厄普代克的小说。这些都可以让我们的表演在深度上得到延伸。”
“你说那只兔子戴着顶帽子?”叔齐问。
伯夷脸一红,“艺术需要,改编事实是可以理解的。”
“你那些都是胡说八道!兔子戴帽子?那它的耳朵怎么办?我觉得,那只兔子是公司派来监视我们的机器人。”
“监视?”伯夷激动起来,却因为血糖偏低而眼前发黑,他缓缓地坐到地上,捂着头,发出难过的呻吟。
“你没事吧?”叔齐走过去,帮他躺到蒲垫上。
“公司为什么要监视我们?”
“防止我们做出违反规定的事。尤其你是第一次出任务,他们更不放心。”
“他们也太小看我了。我是有艺术抱负的演员,不是……你在干什么?”伯夷突然感到上臂一阵刺痛,发现叔齐正将一个注射器插到他的胳膊上。
“别动,这是营养剂。你现在严重营养不良,应该补充一点儿。”
伯夷似乎受到了莫大的羞辱,他瘦骨嶙峋的身体突然爆发出巨大的能量,一把将针管拔下来,然后高叫道:“谁也不能破坏我的表演!”
老妪来诘问
终于,一个饥肠辘辘的春天过去了。
漫山遍野的绿草和野花,山间飘荡着柳絮和很多不知名的草种。叔齐身上因为过敏,长满了红色的斑点。夜里他实在忍不住,挠破了两处,伤口反反复复十几天也不能长好。他实在吃够了薇菜或者其他什么野菜,这些玩意儿他从接到这个工作开始已经吃了快九个月,现在他的体重减少了三分之一,身体储备的脂肪早已经消耗殆尽。夜晚睡觉时,坚硬的骨头直接压迫着单薄的皮肤,让他浑身生疼。
然而,最让叔齐难受的,却是伯夷昼夜不停的呻吟声。伯夷已经一个星期没起来了,每天只能咽下很少的野菜汤,喝完之后还会呕吐。尽管叔齐多次提议给他注射一点应急的营养剂,但每次伯夷都坚决地拒绝了。他比叔齐还瘦,大腿像一根竹竿,大腿内侧的皮肤耷拉下来,如同田地里遭了雨的稻草人,填充的稻草都已经漏完,只剩下破旧的布条半裹在弯曲的木棍上。因为躺着的时间太久,而且身上已经没有任何脂肪,伯夷的臀部和背部都出现了压疮。每隔几分钟,他就会痛苦地呻吟两声,或者拼命地咳嗽,努力想把积在肺部的痰咳出来。那是死亡的声音,是人最后的挣扎,叔齐每次听到都觉得毛骨悚然。
还好,应该出现的老妪终于来了。
她手里拿着飘满香味的面饼,一边津津有味地啃着,一边心不在焉地推门进来。
伯夷和叔齐正准备对这个老太婆发表一番关于不食周粟的演讲,不想那个老太太一摆手,让他们停下来,“走,到集市上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