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年纪还小的时候,响在我们父子睡去后会到它的房间里一边自动充电,一边升级系统及部分功能。后来,响的型号已经属于被淘汰的类型,厂商不再为响升级系统,所以响每周都会把自己的系统备份到一个高密度记忆卡中。一般来说,很多人在使用某款A.I.机器人几年后,会根据厂商的推荐,更换新的机器人产品。但家父对响非常中意,如果它的硬件发生问题,就会按照它的提示在网上购买相应配件。后来它的配件已经很难买到,家父就直接让响下单给第三方的小硬件厂,单独生产可被更换的硬件,而一点不计较这方面的成本问题。由于家父和响的配合,它一直没出过什么大问题。
再过几个钟头,也就是在家乡早晨五点左右,响会起身去厨房准备早餐。把家父送到公司后,它会直接开车去超市,购买食材和家里需要补充的其他用品。每当周二和周五到来时,它就留在家里打扫卫生。
对了,响的大扫除。在上幼稚园之前,我特别喜欢在家里观察进行卫生扫除的响。它会用抹布将家中的橱柜和桌子表面都擦拭一遍,然后把各种家用电器也擦一遍,其中包括家父使用的计算机机箱和显示器,以及客厅的大型LCD电视。在此之后,它会把相片架和陶瓷罐之类的摆设拿起来细细擦拭,再就是门框和窗户的死角。等客厅、卧室和书房都打扫干净后,它会戴上专用的手套好好清理厨房与卫生间。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响在做这些事情时总是乐在其中。不过这只是我的臆想,毕竟喜欢把自己的时间日复一日地浪费在这上面的人总归是少数,而A.I.对此又会有什么想法呢?
当回忆的闸门打开时,我便快乐地沉浸其中,毕竟这样可以打发极昼的无聊时光。我想起每到春末的时候,响会清理天花板上的吊扇。木质扇叶的上方并不容易被够到,它就会搬来书房里的人字木梯,稳健地爬上去,用抹布慢慢擦拭。在某些周末,它会检修家父的汽车,那时我会待在一旁,一边给响递些螺丝刀和扳手,一边好奇地观察车里的发动机和变速箱。
我又回想起家里的那台缝纫机,在家父和我从商业街购买衣服后,响会用那台缝纫机帮我们把衣裤改得更合身些。有些裤腿太长,它会比量好我们穿上后的尺寸,截去过长的部分,然后折回去包缝。它使用缝纫机的样子特别令人安心,手艺也没的说,修改后的衣裤穿上后真是既美观又舒适。
在回忆中,我发现自己是多么依赖响。现在的我已经搬出去住了,可我打心底从不觉得自己是孤独的。一旦遭遇困难,响一定会朝我伸出援手。只要它还在家里,不管我到哪里,都会觉得安心。它和家父所住的那个家是我探索世上一切未知事物的勇气之源,只要我愿意,便可去看山的那边究竟有什么,毋庸畏惧。
因为我始终知道这一点——我总归是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不论是在现实中,还是在心里。
3
当我带着从北极圈的收获回到家中时,家父在书房中将噩耗告诉了我。
响在雨中驾车时,被一辆轮胎打滑的大卡车撞到山坡下,巨大的冲击力让车辆油箱中的汽油泄露,响的身体最终被大火付之一炬。
因为我在遥远的极寒之地出差,家父便一直没有通知我。听到这件事时,我的大脑顿时陷入空白,过了好半天我才反应过来。
“响平时有备份和升级自己的系统,能不能把它的备份下载到其他A.I.机器人中呢?”我问。
“事发之后我就去联系响的厂家。但响的型号已经被淘汰掉了,它备份的系统不兼容于现有的任何一款机器人。后来我查了网上所有能找到的和响同型的二手机器人,结果一无所获。如果响还在的话,它自己可以对硬件厂商单独下单,解决这些问题。但现在的话……”
我们两人陷入了沉默。
“厂商应该有硬件系统的全套设计图纸,我们可以向厂商申请,然后像响那样直接向第三方硬件厂商下单。”
“这个我和厂商谈过了。因为这样会涉及公司当初的产权机密,他们的上层并不同意这样做。实际上,当初我和响在私下里找第三方厂商的行为,也是不合法的。”
“呃……能否让厂商修改响备份的系统,然后移植到现有的机器人身上呢?”我又问道。
“这个方案我也详细咨询过。厂商解释说响使用的硬件系统是二进制时代的产物,所以相应的软件系统也是基于那类硬件来开发的。可现在机器人的构架都是基于量子计算机的原理,软件系统也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将响移植到现有机器人身上可能性并不是没有,但相应的费用实在太高,所以厂商劝我去购买新款的机器人。”家父一边叹息着,一边无奈地摇摇头。
我的大脑开始飞速地运转。如果厂商无法进行移植,我该做些什么呢?我毕竟是在一家与A.I.相关的公司工作,总该有什么办法才对。
我突然记起我们公司的虚拟系统。我立即想到了两个问题:一是这套系统能否支持二进制时代的软件系统,这一点我并不确定;二是这套系统占用硬件系统的负荷非常大,即使能暂时运行,也绝不是长久之计。
我前思后想了一段时间,发现家父一直在盯着我。我猛然发现他的鬓角处多了许多白发,而他落寞不安的神情使我心神恍惚。空空的岩石杯摆在桌子上,里面落了一层薄薄的灰。看来响不在家,家父也没有了品酒的兴致。在我和响都不在的时间里,他独自一人待在冷清的家中,独自一人想着办法,又独自一人承受着悲痛和失落。此情此景明白无误地告诉我这么一个事实——我们是多么需要响。
“这件事交给我吧。另外这段时间的家务活也交给我,只不过要等周末我回来的时候做了。”我对他做了个鬼脸,然后拍拍他的肩膀。
“哼,这个不必担心,我临时找了一家有A.I.机器人提供家政服务的万事屋……你帮我想想怎么把响带回家吧。”他撇撇嘴,但能看出家父多少有些宽心。
虽然我一口应下来,但事情还是很难解决。在前方只有一条隐隐约约出现的路,大概。
从家里出来后,我赶赴同她的约会。在加拿大没找到什么值得送的礼物,便给她带了两瓶冰酒和一罐有着漂亮包装的枫糖。
“哇,好甜的礼物。”她笑道。
“希望你会喜欢。”我们拥吻在一起。
两人在烤肉店大快朵颐,然后来到我的公寓。
“话说……”她趴在床上,跟我说道。
“嗯?”
“虽然这么说有点儿不合适,不过我觉得你的心思不在这里。出了什么让你不开心的事情吗?”
“嗯……响出了些问题。”
听罢,她转过身来,直视我的眼睛。
“你是指?”
“响出了车祸。”没办法,我和盘托出。
“我很遗憾。”她轻抚我的脸颊,“它……还能回来吗?”
“问题就在这里。响的型号太古旧,这完全是一个未知数。”
“好可怜的响……”她的身子蜷缩起来,像一只宽慰人心的小猫。
“我甚至不知道该做什么。”一个大男人说这种话,想来真够丢人的。但绝望多多少少占据了我心中的一角,所以我不想和她谈起这件事。感觉心中有一块温暖的东西被北极圈的极寒冻成冰山,又被狂烈嘶吼的风碾为齑粉。
过了一会儿,她将我搂住,用自己的额头抵住我的额头,为我打气,“加油啊!响现在需要你,那么冷的北极圈你不是都去过了吗?这世界上没有你做不到的事情。去拜托你的同事,你们一起把响带回来吧。”
“好的。”我和她吻在一起。
她说得对,现在还没到允许我绝望的时刻。只要手上还有可能性,我就要好好尝试一下。我会去低三下四地拜托朋友们,我会想办法利用公司里一切能用的资源,只要能把响从虚无中拉出来。
一个计划在我的心中悄然成形,明天我就打算付诸实践。希望一切会顺利,我在心中对自己说着。
4
“早上好啊。”我对小岛一郎打招呼。
“嘿,征服北极圈的勇士回来了!有没有带点儿什么礼物回来?!”他眯着眼握住我的手。
“拿好。”我从衣兜里掏出一件ROOTS的金属工艺品。
当我们快走到研发室的时候,我拍了拍小岛的肩膀。
“怎么了?”他一脸茫然。
“需要你帮我个忙。”我从怀里掏出一个高密度记忆卡。
“这是?”
“响的软件系统备份。”
我把响身上发生的事情连同计划全盘告诉了他。这件事比较棘手,不过他稍作考虑之后还是同意了。
“如果你想用公司的虚拟系统运行响的A.I.,那么你要等到研发部的家伙们都下班之后才行。另外,运行全部虚拟系统资源的权限在主管手里,要找个什么理由说服他,让他在下班后把权限卡和密码留给咱们。”
“嗯……我一会儿去找他。”
“算了,这个交给我吧。我就说晚上要跟你做一些实验,他应该就会把权限卡留给我。其实,他现在的女朋友还是我给帮忙介绍的。”他朝我露出“阴谋得逞”的笑容。
“嗯,太感谢了。”我握着他的手。
“嘁,跟我这么客气干吗……”他给我的胳膊来了一记勾拳。
由于研发部的同事都在加班,所以我和一郎待到了午夜时分。等到第二天凌晨一点左右,大家才都离开办公室。我们两人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嚼着从附近便利店买来的面包,准备大干一场。
我们用小岛的计算机客户端连上由量子计算机组成的超算矩阵服务器,刷一下主管留下的权限卡,选择最高的系统权限登录。
“现在有一个大问题,就是不知道咱们的虚拟系统能不能支持响的A.I.,这一点很棘手啊。”我说道。
“这个还真不好说。咱们试试吧。”一郎将手指关节一个一个掰响,然后开始想办法上载响的A.I.系统。
我们在屏幕上浏览着各个A.I.厂商的配套驱动,浏览到最后,也没有发现响的厂家。我心里不禁凉了半截。
“别着急,除了这种直接的驱动外,我们可以找找相似类型的A.I.机器人所对应的驱动。”一郎提出了新的解决思路。
确实,只要这套虚拟系统能支持和响的软硬件底层构架类似的A.I.,我们就有可能让响挂载到虚拟系统中。我用自己的手机连接互联网,查找响的硬件和软件的构架信息,然后一个个比对这套虚拟系统中所支持的相似构架的古老系统。
经过长达一个半小时的检索和尝试,我们终于发现了一款驱动,这个驱动来自一家专攻A.I.底层构架的公司,他们将软件、硬件的解决方案整体出售,而生产响的厂商可以对其稍作修改,就直接投入生产和应用中。
说不定可以成功,我在心里默默祈祷着。
我们在界面上选择了这款驱动,进入后,连上响备份的软件系统。虚拟系统正在检测软件是否与该驱动匹配,我们能看到检测过程的进度条,等到“Pass”字样出现时,我整个人都瘫倒在椅子里。界面上提示我是否挂载响的软件系统,我敲入“Y”表示同意,然后敲了回车键。
“你们好好聊聊吧。”小岛一郎看到响的软件已经开始正常上载了,便拍拍我的肩膀,端着杯子里的咖啡离开了他的办公室。
我摆好夹在显示器上的摄像头,试了试耳机上的麦克风,以保证响过一会儿能和我正常交流。
“少爷。”折腾了这么久,我终于听到了响的声音。
“响,好久不见。”我用麦克风对它说道。
“好久不见。少爷从北极回来了呀!”
“是的。”我点点头。
“北极之旅如何?”
“还好吧。发现了很多新的化石,公司的A.I.机器人们又发掘到类似提塔利克鱼的生物化石,但究竟是不是提塔利克鱼化石,专家们正在研究。响知道什么是提塔利克鱼吗?”
“在少爷去北极之前,我就从网络上检索过了。那是一种从鱼类到四足动物的过度生物。”
“是的,完全正确。响,你知道为何它的存在对于我们如此重要吗?因为它或者它的近亲,在久远的过去一步步进化成我们现在的样子,它的化石清楚地告诉我们,当初它们走过的每一步都有极为坚实的基础。没有它们过去的冒险和探索,就没有现在的我们。”
“就像如果没有你们的话,就不会有我的存在。”响说道。
“是的。”我点了点头。
我们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少爷,我不在原本的身体内,想必我的身上发生了什么状况。”响打破了那黏稠不堪的沉默。
“嗯,是的。你的身体遭遇了车祸,现在激活的是你备份的软件系统。”
“明白了。我的硬件和软件都很古旧,要激活这套软件系统肯定费了不少劲吧?”
“费了一些工夫,不过总归是成功了。”我笑了笑。
“我探查了一下这里的硬件状况,发现我对整个系统的占用率已经超过百分之七十,随着更多功能的调用很容易就会突破百分之百,这恐怕不能长时间维持下去。”
“嗯。在这里激活你的目的是希望你能把身体的整体设计图纸调出来,这样我和家父可以偷偷向第三方厂商下单。”
“少爷,这一点我恐怕还做不到。其实我的系统对我而言是一个黑箱,之前我下单购买的部件都是网络上有公开设计图纸的部件,我根据自己身体所需要的功能把它们稍微修改了一下。但核心组件的设计图纸我是无法获得的,通过逆向工程来倒推组件设计的成功概率也很低,而且很可能会触犯法律,给老爷和你带来麻烦。”
“总之,没有办法了吗?”我问道。
“少爷,恐怕是这样的。”
我们又陷入了沉默。
“家父和我都希望你能回来。”过了一会儿,我对响说道。
“我也很想回去。少爷,你知道老爷为什么把我叫作‘响’吗?”
“因为三得利的那款威士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