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科幻世界(2016年1-6月)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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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1月:银河奖征文(8)

嫌犯: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一个一次又一次因为衰老和事故而死亡,但却依靠克隆技术与意识/记忆数据化传输再次“返回”人世的人,也和那艘船毫无二致:构成这些人身体的每一个蛋白质大分子都不再来自过去的那个罪人,而他们的意识——恕我直言,尽管我们经常将其等同于形而上学语境之下的“灵魂”,但那事实上不过是人脑神经网络中电信号系统的一种运作状态而已——也不过是过去意识的翻版,相互之间的关系并不比两本用同一块雕版印刷的图书更接近多少。换言之,只有记忆才是决定他或者她之所以仍然是早已死去的那个人的关键因素。只有当被惩罚者知道他身为何人,而又为何遭受惩罚时,惩罚本身才是有意义的。而单从本质上讲,这与蒙昧时代的血亲复仇并无区别。因为你们想要惩处的人早已成功地将自己从这个宇宙中彻底抹去,同时一笔勾销了他剩下的刑期——这老恶棍终于彻底解脱了,而我,却必须代他承担这一结果,只因为我们携带着几段微不足道的相同基因!现在接受惩罚的,完全是一个蒙冤负屈的无辜者!

治安员波尔:你自认为自己是无辜者?

嫌犯:我难道不是无辜的吗?如果不是,那么你能否告诉我,我到底犯下了什么罪状?

治安员波尔:我……呃……我不知道。作为治安员,我只有进行讯问取证的义务,而没有主持审判的权力。只有法庭与陪审员才有权就你是否应当受到刑事制裁作出判决,而你刚才所说的一切都将成为正式开庭时的证词。

嫌犯:理应如此。

治安员波尔:既然如此,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嫌犯:当然有!说了这么多话,我现在有点儿口渴了,你能不能替我弄点儿喝的来?给我一杯纯净水就行,明白吗?纯净水,我可不想再喝那些掺了醋的山羊尿了……

——录音结束——

【责任编辑:刘维佳】

文/钛艺

1

“响”是一款由三得利公司推出的调和型威士忌品牌,其中“响”牌十七年深受家父喜爱,以至于他将犹如自己左膀右臂的管家机器人取名为“响”。年幼时,我经常在书房看见响站在家父的木椅旁,为他水晶材质的厚厚岩石杯中斟着“响”牌十七年威士忌,杯中放着响自己凿出的大冰球。秋日周末的午后,并不浓烈的阳光透过书房大大的玻璃窗倾泻在木质地板上,家父戴着眼镜坐在木椅中,一边看着《约翰·克里斯朵夫》,一边小酌杯中的美酒,这便是一直留在我记忆深处的影像。

说一下身为管家机器人的响。

大概在我出生前,机器人就已经可以利用微型伺服电机做出各种复杂的表情,全身的皮肤也大多使用改进后的仿生硅胶,所以根本看不出它们与人类有什么不同。但父亲对这种机器人完全提不起兴趣,他在管家机器人店中特地挑选了响这样一款无法做出任何表情的冷冰冰的机器人。它保留了最初几代人形管家机器人的特点:圆筒状的脑袋上有一对镶嵌着蓝宝石镜面的眼睛,发出声音的音响被安装在连接身体和头部的脖颈处。它有一双看似笨拙、实则灵巧无比的双手,可以快速地进行精细工作,基本上所有家务它都能胜任。只要出现在我们面前时,它一定穿着专门定做的管家服,黑色外衣和裤子笔挺干净,白色的衬衣上系着黑色领结,脚上的一双黑色牛皮鞋被擦得锃光瓦亮。

小时候,每天都是响为我们准备早餐。它有时会为我和家父做好煎蛋或者烤面包片,有时则是米饭、烤秋刀鱼和味噌汤。等我们用餐完毕,它就开着家父的美洲豹送我上学。放学也是响来接我。如果我和小伙伴们在学校旁的公园玩耍,它就会把车停在公园门口,坐在车里耐心等候。

吃完响做的晚饭,我就回到卧室学习或者上网,而家父一般会回到书房看书,响做完家务后继续陪在家父身边。即使坐在餐桌上,我和家父也很少谈话。我想我们两人的性格都不擅长沟通吧,所以沉默是家中最常见的气氛。但我们都不以之为苦,不管是家父还是响,我们沉浸在各自的天地而不受谁打扰,我想这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

“所以每次联谊的时候你都会自己窝在角落里啊……”她在床上侧过身来,对着我打趣道。

“要你管。”我轻轻捏住了她的鼻尖。

在一次两家公司间的联谊会上,我和她相遇。

联谊会开在新宿街头的一家自助餐厅,离两个公司都很近。举办者预订好了一张超长的木桌,我们公司的年轻人坐在长桌一侧,而对方公司的女孩子则坐在长桌的另一侧。为了和不同的人聊天,同时方便取食物和饮料,大家端着餐具不断变换座位。我并不想参加这种嘈杂的聚会,但还是被研发部的同事兼好友小岛一郎给硬拽来。我看着一郎活跃在花丛中的身影,自己待在长桌的一角喝啤酒。

“嘿,这个阴暗角落都快长蘑菇了,不换个地方坐坐吗?”她带着一脸恶作剧的笑容,向我走过来。我被她的声音所吸引,打量起她的外貌。她那俏皮的波波头看起来非常可爱,而酒窝中透着一股性感,大大的眼睛和细细的脖颈让我想起奈良的鹿,一副好奇的模样令人顿生爱慕。

“你好。”我向她点了一下头。

这就是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情形。两人聊了一会儿,我提出去旁边的酒吧喝几杯调酒,她欣然同意。

联谊会还没结束,我们就一起偷偷离开了。我带着她去到有乐队演出的酒吧,为她点了一杯新加坡司令,为自己点了一杯得其利。我俩一边听着漂亮的主唱用慵懒的声调演绎Dream A Little Dream Of Me,一边啜着各自的调酒。

“你在你们公司里也是负责A.I.研发吗?”在乐队下场休息的间隙,她向我问道。

“没错。我们公司除了研发A.I.外,还擅长制作运行不同公司开发的A.I.的虚拟系统。”我点了点头。

“虚拟系统?”她不解的样子也很可爱。

“现在很多A.I.机器人的软件系统只能在特定的硬件上运行,通用性很差。虽然研发A.I.的公司都在慢慢开放各自的接口和标准,但A.I.机器人的软件系统和不同的硬件之间还是缺乏兼容性。为此,我们公司专门设计和开发了一种虚拟硬件系统,其兼容性可进行深度定制,能让A.I.不只在特定硬件上运行。当然,这套虚拟硬件系统还处于开发阶段,现在想在它上面流畅运行A.I.的话,恐怕还需要强大的量子计算机组成的服务器集群。”

“原来是这样啊。你的专业是计算机硬件还是软件编程呢?”

“都不是。我是古生物专业的,具体说来,我是研究古脊椎动物的研究员。”

听完我的这句话,她露出了被嘲弄后的生气表情。

“我没开玩笑哦,我在公司的研发部是研究古脊椎动物的顾问。”我以一本正经的语气说道。

“研究A.I.的话,需要这种学科的知识吗?”她一脸困惑,不解地问。

“其实非常需要。从最初的生命慢慢进化到人类出现,大概需要三十八亿年的时间,其中的过程我们在不断了解,而了解得越多,对A.I.的研究就越有帮助。比如说人类胚胎的咽鳃裂,这就是我们保留了从鱼类进化来的痕迹,只是胚胎期一过,咽鳃裂就消失了。再比如说,我们和所有四足动物的四肢都遵循‘一根骨-两根骨-小骨-指头’的模式,而这个模式可以追溯到鱼石螈身上,如果再往前寻找,我们能在提塔利克鱼——一种鱼类到两栖动物的过度生物——身上找到。生物的进化虽然是物竞天择的过程,但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传承的过程。”

“嗯……那这对于A.I.的研究有什么帮助吗?”

“A.I.正是人类文明的传承者,我们指望它们去探索我们这些脆弱的生命所不能染指的世界。理清脊索动物门中那些动物的进化之路,对A.I.研究有很强的指导作用。如果我们能搞清楚人类身体中各种结构出现的原因和方式,那么我们就能创造出更先进的仿生人机体。如果我们能搞清楚人类的心理在长久进化中受到的影响,那么我们就能让A.I.的思维方式更像人类。实际上,生物的身体结构和该结构所完成的功能是一一对应的,换言之,高等动物的复杂肢体动作和它们的思维方式会配合进化,相互之间螺旋上升。弄清这些问题对于我们公司研发A.I.和虚拟系统大有帮助。”

“啊,我好像有点儿明白了。”她举起酒杯,然后笑着说道,“向我们的祖先致敬。”

“向我们的祖先致敬。”我同她轻轻碰杯。

交往半年后,她会经常跑到我在杉并区的公寓过夜。聊天的时候,她会说起自己工作时的逸闻和闺蜜聊天时的趣事。我也会说起我和同事们在工作中发生的事情,还有他们在闲暇时发生的糗事,无论是开心的还是令人光火的,比如小岛一郎每次追女孩都不成功。不过我最爱跟她说响的事情。

“响会为家父制作非常复杂的雕花冰球,比三得利公司自己的3D冰球雕刻工艺还厉害。大部分情况下父亲会让他雕刻复杂漂亮的宫殿。有时候是大阪城的模型,有时候是金阁寺的模型。响在做金阁寺时连楼顶的凤凰都能制作出来。”

“好厉害!话说,酒倒进去的时候,冰不会化掉吗?”

“如果预处理得当的话,短时间内就不会。冰块要先在零下十摄氏度左右冻九十六小时,岩石杯和威士忌也要在七摄氏度左右冻这么久。响在切冰和凿冰方面又快又精准,大概一分钟内就能雕好大阪城或是金阁寺。因为冰块和器具都冻了很久,威士忌倒进杯中之后不会对冰雕的外形造成影响。”

“视觉上一定很享受吧?”

“嗯。响雕出的东西的确令人惊叹。不过冰总归是冰,时间一长还是会化掉。”

“好可惜啊……”她依偎在我肩上,一脸的遗憾。

后来我们各自陷入沉思,等都进入睡眠时,已是下半夜。

2

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到小时候,响牵着我的手去上学。那是深秋的一天,初升的太阳把光辉懒洋洋地洒到路两旁的银杏树上。黄色的树叶被纤细的光线所感染,最终又把自己的颜色染回到光线上,一切如幻境般辉煌。

我依稀记得那时的空气中略带清凉的气味,以及响握住我右手时的触感。我好像还记得每当微风拂过树梢,总有几片银杏叶在空中慢悠悠地飘落。

在离学校不远的地方,响单膝跪地,轻轻整理我身上的校服和书包。

“少爷,放学后,我在老地方等你。”它的声音中夹带着一股老管家的精干。

“嗯,好的。”我点着头。

梦醒后过了好久,我都没弄明白自己身在何处,直到呼啸的风掠过我眼前的帐篷,这才想起自己此刻正身处加拿大北部的埃尔斯米尔岛。这里是尼尔·苏宾发现提塔利克鱼化石的地方。

现在是北半球的夏季,而埃尔斯米尔岛在北极圈内,我的睡眠因此被极昼所困扰。太阳毫不克制地挺立在那里,连它发出的光线也是毫无节制的。拜极昼所赐,我在夜里总是多梦,醒来后会发现自己的后背汗津津的,口腔和胃部残留着不快的触感。

起床后我去营地的卫生间洗漱,再去到一个小小的食堂吃饭,而A.I.们已经在这片区域开始搜索化石了。它们在短暂的夜晚迅速充电,只要光线变得充足,就开始在这片区域进行检索。因为发现化石后要缓慢精细地挖掘,所以在这里工作的A.I.们都长着一副人类的外表。这种类型的A.I.凭借双足移动,可以轻松应付不太高的山石障碍,灵活的双手也能胜任细致入微的工作,不会损毁宝贵的化石。

一旦秋季到来,我们都要打道回府。因为这里是北极圈内,只要夏季一过,气温和狂风就让人异常难捱。A.I.也是,即使给它们作了防寒处理,在这种条件下进行搜索活动也是危险的。不过好消息是我们至少还能待一个月,对我们的科研计划而言,这已经足够了。

我们希望在这里的泥盆纪河床中发现更多关于提塔利克鱼的化石细节,这次科研活动也是我向公司提出的。没想到公司通过了我的企划,我便得以带着三十台公司生产的A.I.机器人来到这里。

来之前我跟她和响打过招呼,她和响都祝我一路顺风。小岛一郎领着一票同事为我开了送行会,大家在店里大声喧闹,不一会儿就喝得东倒西歪。我和他走出店外,看着天上被城市灯光所冲淡的星光。月色拢在模糊的云里,夜晚失去了自己本来的面目,变形为一种扭曲的存在,让人难以排解心中的不快。

“喂。”他点燃一支万宝路后,喊了我一声。

“怎么了?”我问道。

“呃……没什么。”他摇摇头,然后咧着嘴笑了起来。

“搞什么呀。”我轻轻给他的手臂来了一记勾拳。

我们继续静静地看着入梦的城市。我在想,如果从北极圈内看着夜色的话,究竟会和东京这边有什么不同?

当我兴冲冲地带队来到北极圈之后,我就有些后悔——因为这里现在是极昼,基本看不到黑夜。我每天的生活就是检查A.I.发现并清理好的化石碎片,看看这些化石的归类有没有错误。所有分类存疑的化石被拍照后通过铱星网络发到公司总部,由那里的顾问团成员再进行研究。另外我还要处理A.I.机器人的故障,虽然这种情况很少会出现。和化石打交道对于我而言倒是正经事,只不过日复一日泡在化石堆中,我不免产生了自己也正在变成化石的错觉。我们的气味和触感渐渐趋同,也许某天变成一块化石便是我的宿命。

做完工作后,我会坐在营地的帐篷前,看着A.I.们在不高的山坡上小心翼翼地寻找和清理化石。每当看到这一幕,我总会想起响,想起隔了一个太平洋的它此刻应该像老管家般在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