嫌犯:别这么紧张好不好?你们难道真的以为我还能耍什么花招?一个人对付两个全副武装的大男人,就凭我现在这德性?拜托,伙计们,为了找到你们,我可是花了不少工夫呢。
治安员波尔:找我们?!
嫌犯:当然。我又不是傻瓜——既然在这兔子不拉屎的破卫星上总共只有一架可以离开星球表面的穿梭机,而那玩意儿的等离子引擎又已经在我来得及开着它离开大气层之前就报销了,那我还有别的什么选择吗?哦,我承认,这里某些地方的风景倒是不错,如果撇开黑兽和奥兰爪兽不提的话,要在野外生存也不是特别难的事儿。但可不是每个人都希望当上一辈子鲁滨逊的。
治安员波尔:既然如此,那我想你应该就是越狱者莱姆斯·克莱姆顿,编号——
嫌犯:当然不是!我——古地球在上!在这瓶子里到底是什么鬼东西?加了醋的山羊尿吗?
治安员林:你这没文化的家伙!这可是鲜榨的欢乐谷酸枣汁,知不知道这玩意儿现在有多贵?!嗯?
治安员波尔:算了,我看他多半不知道。要知道,在他刚进号子的时候,欢乐谷星还没有完成地球化改造呢。让我想想……有期徒刑一千三百五十年,对像他这样的人而言,这可真是非常合适的惩罚,不是吗?
嫌犯:抱歉,你刚才说谁那样的人?
治安员林:难道你不是已经承认了你就是R-E-4010莱姆斯·克莱斯顿吗?
嫌犯:我说过我是吗?
治安员林:可是……
治安员波尔:够了!先带这家伙上巡逻机,别的事待会儿再说。这下面不安全!
治安员林:呃?
治安员波尔:机载电脑刚刚检测到有不下二十个不明生物讯号正在朝这儿接近,速度非常快!
治安员林:什么样的生物信号?我们也许可以——
治安员波尔:我不知道,不过它和已知记录中的所有资料均不吻合,而且这些家伙每个都大得足够把我们当成今晚的餐前点心!小子,要是你愿意献身科学,到它们的消化道里获取这些新生物的第一手资料的话,我倒是不反对。但在那之前,你最好先把这趟活儿给我干完。
治安员林:呃……是的,长官!
治安员波尔:好了,嫌犯。我们现在已经安全了,而在治安委员会的穿梭机接我们离开此地之前,我们还有几个小时的时间——我相信,这点时间足够弄清楚一些最基本的问题。当然,根据邦联宪法与奥兰尼斯殖民区刑法典,你有权在接下来的讯问中保持沉默,或者要求对我们的谈话不予正式记录。如果你选择后者,我们的谈话内容将仅仅作为正式开庭时的参考,而非具备法律效力的证词。除此之外,你是否需要申请立即进行快速心理学鉴定,以确定你没有精神疾病或者……
嫌犯:不必了。虽然这些日子我过得实在算不上称心如意,但我对自个儿的脑子还是有那么点儿自信的。
治安员波尔:很好。那么,以下就是我的第一个问题——你是否承认你是莱姆斯·克莱斯顿,编号R-E-4010,于十六个邦联标准日之前从新凯尔盖朗监狱1号监区越狱?
嫌犯:我否认。
治安员林:胡说八道!长官,我刚才已经通过安全委员会的内部网络比对过了他的生理数据,这家伙的数据和数据库里的资料相符比例高达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二,而且他体内的生物芯片显然是在新凯尔盖朗监狱的医务中心植入的。除此之外,我在他随身携带的求生工具包上发现的编号——
治安员波尔:专心开你的飞机,小子。负责讯问的人是我!
治安员林:唔……遵命,长官。
治安员波尔:好了,你刚才也听到我那位伙计的话了。对于这些显然与你刚才的答复相冲突的证据,你打算作何解释?
嫌犯:解释?不,我不认为我有必要否认它们的真实性——因为你的同事刚才所说的一切均为事实。我确实在新凯尔盖朗待过好些年头,也的确接受过那儿的生物芯片植入。在十六个标准日前,我从那儿的机库借了一艘穿梭机,可惜负责检修那玩意儿的家伙似乎偷了太多懒。然后嘛……我就在这儿了。
治安员波尔:真是有趣。既然你已经承认了这些事实,那么为什么又否认我的第一个问题?
嫌犯:原因很简单:我从来没有违反过任何一个邦联成员国颁布的任何一条刑法法条!据我所知,这也就意味着,按照邦联的现行司法制度,我是一个完全无辜的人,没有任何理由继续待在监狱里。换言之,我离开监狱的行为也不能被称之为越狱——如果愿意的话,你可以认为这是一种合法的自力救济行为。
治安员波尔:自力救济?那么你认为你是被冤枉的?但就我所知,在法庭审判的时候,你似乎——噢,让我瞧瞧判决书,当控方律师当庭公布证据、证明你在欢乐谷星居住区建设工程中偷工减料、接受贿赂,并最终导致超过一万六千人因为居民区检疫隔离措施不当而死于一种当时尚未得到有效针对性预防的当地真菌的感染后,你主动放弃辩护并承认了全部指控……
嫌犯:很抱歉,但恕我直言,在法庭上放弃辩护并承认那些指控的人是前欢乐谷殖民地建筑质量安全委员会的主席莱姆斯·克莱斯顿,而那个人在一百九十一年前——也就是他入狱后的第五年——就已经死了。
治安员波尔:你的意思是……
嫌犯:没错。他在前往新凯尔盖朗服刑的第二年就被查出了脑脊液沉淀硬化症——那是一种欢乐谷人的祖先因为基因改造中的疏漏而产生的罕见遗传疾病,大约在一个世纪前就已经通过进一步的基因修正而被消灭了。到了服刑第五年的五月,克莱斯顿因为无法忍受病痛的折磨而自愿接受了安乐死。他的遗物被转交给法定的继承人,而遗体则被高温消毒后绞碎做成了肥料,用于培养监区生态馆内的古地球植物。
治安员波尔:但对于某些人而言,生理学意义上的死亡并不是结束——我想我们俩都清楚这一点,先生。
嫌犯:是啊,从某种意义上讲,我还真得感谢塞德里克·希尔教授,要不是他发明了可靠的意识数据化与传输技术,我也不可能在这儿和你聊天了。要是我没记错的话,那个老家伙原本是打算让他自己——当然,还有他的资助者们——通过克隆体获得某种意义上的永生。但讽刺的是,最终得以享受这种技术的,却只有这个宇宙中那些最卑劣、最下流、最可鄙的罪犯——在大多数人眼里,“死亡面前人人平等”这条铁律是不容破坏的,只有一种理由可以让他们为之破例。
治安员波尔:的确。在有了这种技术之后,某些家伙就再也不能依靠死亡逃避惩罚了——比如那位坚决宣称不是他的克莱斯顿先生。
嫌犯:我当然不是克莱斯顿——而且我也同意,区区五年的苦役和几十天的病痛,对这种利欲熏心、无视他人人身安全的贪官污吏而言,的确有那么点儿……不够。事实上,这正是意识数据化与传输技术运用于刑罚领域的绝妙之处:在蛮荒黑暗的前技术时代,人们一度使用残酷的肉刑来对付罪犯,但哪怕撇开至关重要的公正性问题不谈,即便是最可怕的酷刑也会面临一个问题,那就是人类肉体对痛苦承受的有限性与犯罪规模的无限性之间的矛盾;而当人类变得更加文明之后,用于取代肉刑的长期监禁又因为人类寿命的有限性而面临了同样的困境。在那时,一个恶贯满盈的家伙或许会被判数百年或数千年监禁,但就刑罚的根本目的——对潜在犯罪行为的威慑——而言,这种判决的威慑能力却与区区数十年监禁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区别。毕竟,无论被照顾得多好、享受多全面的医疗护理,甚至用上基于基因改造的延寿技术,每个自然人最终都仍然会屈从于埋藏在他们基因最深处的召唤,步入万劫不复的毁灭深渊。但是,当这一最后的逋逃之薮也不复存在之后,长期监禁的威慑能力就实实在在地显现了出来:尽管由于热力学定律的限制,真正意义上的无期徒刑仍然不可能被实现,但罪犯却有可能被货真价实地监禁数千年、上万年,在一次又一次的生命中弥补他对这个世界犯下的罪行……
治安员波尔:除非他决定采取唯一一种可能使他逃脱这种处境的措施。
嫌犯:一种?不,请容我更正:恐怕这样的措施不止一种。
治安员波尔:不止一种?
嫌犯:我知道您刚才想要表达什么意思,治安员先生——没错,在通常情况下,只有越狱才能让一名被判处上千年监禁的重罪犯有机会逃离一次又一次看似全新但实际却毫无变化的生命,不必继续面对漫长而绝望的未来。但是,发生意外的可能永远是存在的——而在新凯尔盖朗发生的,正是这样的一次意外。我相信您应该知道,为了确保意识数据化设备的可靠性,每过一段时间,流动技术小组就会前往各个监区对设备进行调试。按照规定,测试员们会以本人为复制模板进行这样的测试——
治安员波尔:哦,我知道——在参加治安员考试之前,我也在这一行干过两年。不过要是我没记错的话,在这种测试中,测试员只会备份自己的记忆,而且一旦测试结束,这些数据化的记忆就会被删除。
嫌犯:的确。但不幸的是,正如古地球时代一个叫温斯顿啥啥的政治家说过的那样:“历史是由无数个活见鬼组成的”。而我恰恰就碰上了这无数个活见鬼中的一个——在完成测试之后,监狱系统的计算机不但没有自动删除我留下的记忆备份,还将它作为永久性文档归档保存了起来!更加不幸的是,我的助手凡·谢林在测试结束后也没有按照规定检查计算机的全部记忆体。一次偶然或许不会造成任何改变,但当两次偶然以一种可怕的精准度相互遭遇时,它们就会像混合在一起的二元化学毒剂一样释放出可怕的结果!
治安员波尔:你是说……我明白了。那你现在到底是——我是说,自认为你是谁?!
嫌犯:我是一级计算机程序员戴·阿文索,至少我是这么相信的。
治安员林:但资料显示戴·阿文索还活着!他现在正就职于——
嫌犯:我可没说我就是生物学意义上的戴·阿文索本人。每当我从镜子里看到我现在的面容时,我所见的一切都会无情地提醒我这一点。没错,我的理性使我知道我不是戴·阿文索,但我的情感却又只能这么认为。因为我记得他经历过的一切,懂得他学到过的一切,我品尝过他每一次成功的甜蜜,也咀嚼过他每一场失败的苦涩——至少,我无法迫使自己相信这些不是真实存在的。
治安员波尔:但你怎么会——
嫌犯:古地球在上!你难道还猜不出发生了什么事吗?!莱姆斯·克莱斯顿,那个太空跳蚤养的贪污犯,在一次作为劳役任务的计算机例行维护中发现了那份备份,而他受过的教育——虽然已经过时了一个世纪——恰好让他足以明白该如何把这块从天而降的馅饼吃进嘴里。在他的第三次人生的最后两年里,那老杂种费尽心思破坏了监区内的两套自动监控装置,为它们输入了虚假的监控记录,然后又黑进计算机系统,安插了一个自编的病毒软件,这个软件非常简单、极易被忽视,但却相当管用:一旦他又一次寿终正寝、监狱的医务系统开始将他的意识与记忆向新的躯体中传输时,这个软件将会混淆两份不同数据的序列号、用那一个戴·阿文索留下的记忆顶替他自己的玩意儿——而你们已经看到了这一切的结果。
治安员波尔:也许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但你也承认,被掉包的仅仅是数据中的记忆部分,换言之,你的人格与基因仍然是莱姆斯·克莱斯顿的,从本质上来讲,你就是他,而你所拥有的,不过是一点儿因为一连串失误而保留下的虚假的记忆罢了。
嫌犯:虚假的记忆?!治安员先生,恕我不能同意你的观点。
治安员波尔:为什么?
嫌犯:你听说过“忒修斯之船”的故事吗?当雅典人的领袖与伟大的立法者忒修斯结束历险、荣归故里之后,雅典公民们保留了他的航船,作为他英雄业绩的见证。但是,随着岁月的推移,即便是最精美坚固的航船也开始变得腐朽破败。于是,雅典人不得不为那艘船装上一块又一块全新的船壳与甲板,用仿制的桅杆换下那些摇摇欲坠的朽木;将新一年中采收的棉花纺成厚实的帆布,替换已经被蠹虫与衣蛾蛀得千疮百孔的旧帆;用刚从地壳中开采出的铜制成的部件替换掉原有的金属零件……直到有一天,人们愕然发现,那艘“忒修斯之船”已经没有一丝纤维、一片木板来自当年与忒修斯一同渡过爱琴海的惊涛骇浪的那艘船了——
治安员波尔:我听说过这个故事,但这又能说明——
嫌犯:这能说明很多东西,治安员先生。想想看,雅典人为什么会继续对那艘已经没有一丝一毫成分仍属于真正的“忒修斯之船”的仿制品顶礼膜拜?很简单,因为在他们的记忆中,被他们放在神坛上膜拜的船与那位伟大的英雄与立法者之间早已画上了牢不可破的等号,“忒修斯之船”早已成为了一个精神象征、一个存在于客观现实中的象征性符号,只要这个符号存在,那么它就不是“虚假”的——但假如我们现在制造一艘它的仿制品,那可就另当别论了,因为我们造出的“忒修斯之船”并不是我们的精神象征。
治安员波尔: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