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是吧。而且他们两人联手,发明了这个东西。”左晓天从领口里勾出一个迷你香水瓶形状的链坠来,过度氧化的银链已经发黑,但那个水晶做的小瓶依旧剔透晶莹。
世钧已经猜到了谜底,“记忆香水?”
“没错,这就是世界上第一瓶记忆香水。我的母亲常年研究脑神经科学,我的父亲,说来难以相信,是一位世界著名香水公司的调香师。两个背景截然不同的人,当年不知道怎么走到了一起。他俩复合之后,我妈想起她读过的一份老材料,记录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时,一个叫宾菲尔德的狂人医生,对他诊疗的神经外科病人进行试验——他用微小电极刺激病人暴露的脑部,使他们重新获得了早已忘怀的儿时记忆。据说,病人们获得的记忆非常清晰,而且有一个重要信息:在所有这些视觉性记忆中,都伴随着深切的气味体验。”
“哺乳动物大脑皮层中的嗅觉皮层与其他皮层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起到了大脑信息中心枢纽的作用。以往的科学表明,嗅觉皮层存放着过去的气味的序列,能帮助主体建立时间的序列感。换句话说,如果拥有时间感是成熟意识出现的先决物质条件,它的根就是扎在气味里的。”
听到这里,世钧走神了,他隐约记起了一些特殊的时刻,自己在某个街角突然驻足,不知从何而来的熟悉气味陡然将他推回一个遥远的时间点,比如,一股炒栗子的香味可能突然把他带回小学一年级的晚上,和妈妈一起路过西溪路某个转角的小炒货店的瞬间。
那么用气味唤醒记忆真的是可能的。
他想到自己与曼桢的过往,那些伴随着重要时刻的气息,如果能复原那些气味,也能召唤起曼桢对当时的回忆吧?
左晓天的父母仔细追想晓天生命的前三年经历,找出他可能熟悉的味道,用母亲的体味、乳汁、他童床的天然松木味和小区楼下花坛里的栀子花做主要味源,经过无数次试验,做出了专属于三岁的左晓天的记忆香水。
“母亲吃尽了苦头,许多原料要从她身体的不同腺体中提取。为了重新获得乳汁,她甚至再次怀孕,又为我添了一个小妹妹。我这样说或许对妹妹不公平,爸妈也很爱她,但他们总觉得对我亏欠更多。”
世钧有些迟疑,这个故事里有些地方不够可信。他质疑地说:“我觉得你的故事说得太简单了。我相信气味的特殊作用,因为我有过亲身经历,但是次数非常少,这辈子只有过那么几回。那样精准,能让人感觉时光倒流的气味,不是找几个生活中常常出现的气味源就能做出来的。”
左晓天的眼神里透出一丝惊喜,“看来我们还真有点缘分。你说得对,仅仅依靠似曾相识的气味是无法打破记忆壁垒的,还需要使用特殊的大脑扫描读取特殊区域的信息。但因此扫描的方式只能逆向追溯。先取得嗅觉信号,再通过模拟这些信号唤起你的记忆,从中找出最重要的而且嗅觉原料也有相容度的三组信号,来制作香水。”
“没有做出香水之前如何模拟信号?”
“直接刺激你大脑皮层的嗅觉皮层,不断用神经刺激来试错。另外,即使在脑试验阶段找准了香味,但如果配不齐香味的原始材料,只能用替代品,那么在制作香水的环节也要反复依靠大脑刺激来定准,那个过程会更加痛苦。我妈其实不用再怀一次孩子,但她选择了为难自己。”
“但你还是经历过第一个阶段的脑试验。”
“是,那个时候我特别恨她,但是记忆跟随着各种气味渐渐浮出水面后,我们的关系恢复了。我终于认出了我妈,然后附带想起了我爸。左晓天回来了。”
世钧愣了好一会儿,他难以想象眼前的人都经历过什么样的艰难。但从左晓天的故事中抽离出来之后,他突然意识到“记忆香水”的真正意义——原来面前坐着的不是一个小资香水店主,而是一个狂人医生。“你……这是无照行医。”
“随你怎么说,反正我也要关门了。”左晓天在桌上拍了一掌,站起身来,“我父母现在正用这个技术研究缓解阿兹海默症的治疗术。我就是借用一下他们的设备来做一件自己觉得有趣的事。”
“介意我问一句吗?”世钧不笑了,心事反而更重,“你卖出过多少瓶记忆香水?”
“怎么说呢……听完我讲解制作过程还愿意下单的,只有两个人,但中途都放弃了。”
“为什么?”
“被记忆香水的名字吸引来的人一般有两种,一种求的是幸福的纪念,一种想要分手后的回忆。前一种快乐的人完全不必用这样痛苦昂贵的方式来纪念,而后一种嘛……”他微微一笑,“那两个中途放弃的客人又都说,原来我没有那么爱他(她)。”
“他还是她?”
“男女都有。”
“那你觉得我会中途放弃吗?三个月以后曼桢就要嫁人了,我能不能在那之前得到一瓶记忆香水?”
左晓天望着世钧,细长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然后他笑了,“我们可以试试。”
跟着电子地图的导引,世钧走到了曼桢宿舍的楼下。卡尔加里是一个因石油而兴起的新型能源城市,卡城历史很短,文化气息并不浓郁,但全加拿大排名前十的优秀学府卡尔加里大学却坐落于此。卡大校园里绿荫浓密,虽然没有欧美名校建筑的古朴气息,却也是个充满活力的地方,时常可以见到身穿冰球队服的壮硕少年从校园里走过。一路横穿过校园,一拐弯就来到这栋普通的长方形建筑楼下,这是离学校最近的一座公寓,许多申请不到宿舍的学生都住在这里。
——这两年来,时常在视频的另一端看到的地方,我来了。
世钧站在楼下,感受着地球另一端的真实生活。曼桢回杭州不久,申请到了卡城大学的研究生奖学金。那时他刚进入现在的公司不久,正在没日没夜地做第一个起步项目,如果丢掉这份工作,即便能到机场为她送行,也没有什么意义。她的现世安稳,他还是给不出。
于是他咬紧牙关没有去送行,他想用行动告诉她,这一次他会好好干下去,他会在北京扎下根,等她回来。
手表上的信息疯跳个不停,他知道佳媛等不及了,新人即将出发。世钧做了个深呼吸,走进宿舍楼,不等电梯直接冲上三楼,站在曼桢的房门口按下门铃。开门的是佳媛,越过她如释重负的脸,他看到了正在戴白色纱冠的曼桢。她望着他,愣住了,眼神里似乎有一份惊喜。
世钧有了勇气,他几步冲到曼桢面前单膝跪下,掏出黄色的水晶瓶在空中喷了三下,说:“曼桢,收下这份礼物,原谅我,和我一起回北京吧。”
曼桢觉得自己像在做梦。这一瞬间是如此的不真实。她眼睁睁看着万里之外的世钧出现在面前,如此夸张地奉上一份奇怪的礼物,时间突然倒流,她猛然被推回上次分手时的站台,北京的夜春雨绵绵,她闻到了拥抱的味道,自己的体息与他的混在一起,还有让人发闷的火车站台气息。
她脚一软,倒在椅子上,裙撑里的鲸骨清脆地“咔嗒”一声,把她惊回了现在——当下——此刻,即将出嫁的自己。
“世钧,我们回不去了。”她居然没有哭,她没有扮苦情的资格。
“曼桢,要不你再听他说说?大家说透了,免得以后后悔。”佳媛上来挽起她,这个隐藏在她身边的“叛徒”还在帮世钧做说客,“我觉得你们之间还是有误会。”
也难怪,佳媛是他们两人的中学同学,她希望这份十多年的恋情能走下去。
“去年圣诞前夜,你跟我视频的时候,是我同事接的电话,我们确实在KTV唱歌,当时我走开了,手机留在桌上,她就帮我接了一下。你应该也听到了,那里还有别的人,那真的是公司组织的活动,我和她只是普通……”
“你别骗我!”曼桢猛然打断他,“你敢说她对你没意思?”
世钧叹了一口气,女人的直觉真是可怕,“是,她对我是有点儿想法,但我对她没意思。你要我和你说多少遍才相信呢?”他拉过曼桢的手,把那只玲珑的小瓶塞进她的手心。
曼桢迟疑地将瓶子凑到面前,刚刚喷洒过的瓶口气息浓郁,那是一种混合的味道。而左手背上被洒上香水的位置与皮肤结合后,渐渐散发出另一层“中味”。像是带粉气的荷花在夏夜的河边盛放,但若仔细闻,还有她曾经爱用的某种护肤品的香味,淡淡地掺在一起。曼桢难以置信,一对圆圆的大眼睛露出发呆的表情。
“曼桢,我们能回去,我们真的能回去。”世钧上前半步,一把将她搂进怀里,“你上周不是已经毕业了吗?跟我回去吧,我陪你一起去杭州见爸妈,然后你和我一起去北京,我们……”
“我爸妈就在卡城。”曼桢迷糊的表情渐渐消散,眼神也聚焦了,“他们正在教堂里等着我呢。世钧,是我对不起你。”她轻轻推开世钧,语气坦诚地说,“其实仔细想想,虽然那天晚上的事让我对你起了疑心,但后来一步步和你疏远,直到接受大卫,实际上不只是这个原因。你知道我在经济上不愿牵累父母,我在卡大的奖学金只是半奖,还要到餐厅洗盘子才能维持生活。当然打工也没什么,不止我一个人这么做,但卡城的冬天真的很冷,公交要好久才来一班……我也许只是想早点……找个依靠。”
世钧望着美丽的新娘,眼中噙满了泪水。白色网纱下那张熟悉的脸没有幸福的红晕,却因为痛苦而变得苍白。
曼桢的坦诚让他难以责怪她的软弱与负心。说到底,倘使他们一起在北京的那一年他能让曼桢多一点安全感,她就不会灰心回乡。而且他知道,天一冷,她就手脚冰凉,她真的需要很多很多的温暖,而自己却没能给到。
世钧退后几步,近乎贪婪地多看了她几眼,房间充满了他们往日的气息,混着曼桢新娘妆的脂粉味儿和白玫瑰花球的芬芳,与当年的种种渐行渐远。
他知道,这种混合的气息也会被自己的嗅叶捕捉,嵌入他深层的记忆。
“再见。”他努力对她笑了笑,“祝你幸福。”然后几乎是狂奔下楼去。
站在一边的佳媛完全不知该如何反应。她知道除了自己看到、听到的,这两个人之间还发生了一些神秘的事情。直到世钧离开,她才回过神来,轻轻碰了碰曼桢,“你真的不会后悔吗?”曼桢没有作声,手心里攥着一个又冷又硬的东西,不自觉地越握越紧。
接新娘的花车沿着卡城的大道欢快地行驶。记忆香水已经被收进新娘的小坤包,由伴娘佳媛保管起来。似乎有什么魔法也被一并收入笼中,让曼桢松了一口气。
预定行礼的教堂只有十几分钟车程就到了,她们走进休息室做最后的准备。佳媛动作轻柔地为曼桢整理头纱,加刷了点儿胭脂。她已不敢再提之前的话题,但目光中仍有疑惑之意。
曼桢垂下头避开佳媛的目光,抬起手背在鼻头上印了一下。这是她的习惯性动作,每到紧张时就会忍不住来一下。
但这个轻轻的动作,又把她推了回去。
这一次,整整推回了十年。
空气中有甜腻的桂花香,分明是中学教学楼下那几棵灿烂的金桂盛开的香气,还有校园里熟悉的草叶气息。世钧在一楼楼道口蹲下身,让她趴在背上,紧紧搂住他的脖子。
那是初三上学期的秋天,她因为意外左脚骨折,老校舍没有电梯,全班体重一百斤以上的男生每天轮流背她上下三楼的教室。
在此之前,班里的男孩子们对她来说没有什么区别,但这一个和那一些从此就有了区别。他的汗味透过薄薄的T恤衫,有一点儿淡淡的青春期荷尔蒙气息,和她少女的体息混在一起,还有桂花香和青草的味道。她记得这一个让她感到最安全最熟悉的男生的背脊。那一刻她突然希望,能和这个人天长地久,一直地走下去。
校园的秋叶落了,一阵风吹来,簌簌的桂花满地。那是她的初心。
曼桢陡然哭出声来。我怎么可以忘记,一个曾经那么纯净的自己?那时候不会为了寻找依靠,就放弃真正的感情。
这么多年的学习与努力,这么多年的成长与挣扎,难道不能让我成为自己的依靠吗?
她低头,再嗅了一下手背上香水的“后味”。
最终一个能依靠自己的女子,才有追求真情的自由,也才有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生。
她恍然大悟,指一下通向礼堂的门,对佳媛说:“你帮我解释!”
然后她转过身,拔腿就跑,一把推开后门,冲出教堂。
她没有跑出多远,就看到教堂的大门外,有一个身影在徘徊,那正是她要寻找的人。
在他身后,远远的落基山脉上空白云浮动,露出一片雪峰,在阳光下光芒四射。
曼桢叫了一声。
世钧回过头来。
她哭了。
他笑了。
【责任编辑:杨枫】
忒修斯之子
文/索何夫
邦联奥兰尼斯殖民区治安委员会
档案编号V/E-262-033
文档类型:即时通信记录/法庭证据
录制/提交者:奥兰尼斯巡回治安队第12治安分队/贝塔行动小队
——录音开始——
助理治安员亨利·林(以下简称治安员林):我们逮住那家伙了,长官!目标已经进入视距之内,神经枪射击准备就绪!
一级治安员克拉克·波尔(以下简称治安员波尔):暂时不要开火!嫌犯,这里是治安队分队长波尔,我们已经锁定你的位置。继续逃避是徒劳的,任何使用暴力进行抵抗的行为将有可能招致致命武力处置!但只要你配合我们的执法行动,我们将确保你的人身安全,并保证你得到本地区法律所规定的一切正当权利。从现在起,你的一切发言将——
嫌犯:我知道,作为呈堂证供并具有法律效力,对吧?好吧,好吧,我配合你们的行动……看,现在我手里没有任何武器,我也不打算逃跑——就算我现在真的想这么做,跑不出十码远,也肯定得被你们的神经枪放倒。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儿我可不想干。嘿,那边那个谁,麻烦给我点儿喝的,行不行?我的喉咙都可以拿来当烘干机了。
治安员林:拿去。但我警告你,如果你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