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梁启也不好反驳。只好和谭四一起把窗前的废纸闲书都堆到了另外一边,将小煤炉在窗下架好,伸出小小的烟囱到窗外。
架好煤炉之后,谭四从木箱中搬出四个方方正正的小木箱,垂直于窗子,按照某种只有谭四知道的顺序摆成一个凸字形。
在摆放的过程中,梁启有一搭没一搭地问起了谭四的近况。聊起来后才知道在自己留学的几年里,谭四也一点儿没有荒废时间。虽然没有出国,但也不知他是在哪儿学了外语,不仅日语了得,英语、德语也很是精通。语言没有了障碍后,谭四就开始博览群书,从曾经那个舞枪弄剑的侠士摇身一变,成了懂得科学的新人。
凸字形方阵摆好后,两人便把人偶小心地搬到中间高度略低一点的木箱上。位置调整合适后,谭四把另外三个木箱各有的一个朝向人偶方向的小门打开。刚才被梁启所认为的人偶的尾巴,咔咔几声便扣了进去。再把梁启的书桌挪到人偶面前。此时,这个张大着眼睛、手握毛笔的人偶,还真是煞有介事了。
随后是将煤炉和三个木箱上预留的洞口用铜管连接到一起,谭四用梁启也看着新鲜的活动扳手将所有螺口一一拧紧。
“没办法,猜到你这里没通自来火,通电更不可能,所以只好用蒸汽机了。”
“这个?”梁启指着那个黑乎乎的小煤炉问。
“功率低很多,但总比发条要强。”
“可是这玩意儿……”
他正想问这么个怪模怪样的大型写字人钟到底和自己编不出来的新闻有什么关系时,谭四已经将梁启留着晚上洗脸擦身的水统统灌进了蒸汽机里。拧上水箱的盖子,将燃起的引燃纸塞进原本就有木柴和煤块的燃料舱中。
没过多久,水温上升,人偶身旁品字形摆放的三个木箱都发出了咔嗒咔嗒的齿轮咬合声。再过了一会儿,水开始沸腾,三个木箱听起来完全进入了工作状态。
“去拿纸,再给毛笔蘸点儿墨。这个写字机器人太大了,不会自动蘸墨。”
按照谭四的吩咐,处理好后,两人就都直勾勾地盯着笔尖了。
且听咔嗒咔嗒声之后,似乎是什么小珠突然快速滚动起来的声音,同时是疑似轮盘的东西旋转的声音。一连串不明所以的声音之后,人偶的手动了起来,毛笔尖落到纸上,字写了出来,而同样的声音又从另外一个木箱中传出。就这样,人偶写写停停,竟是把一张纸都写满了字。随后,谭四在蒸汽机上按下了一个阀门,人偶在逐渐缓速下来的齿轮咬合声中停了笔。
梁启立刻把那张纸拿过来看,字迹虽略失风骨却也不难看,工工整整。
这不稀奇,但梁启看着文字还是大吃一惊,竟然不是随便写写画画,或者只是写一些市面上随处可见的吉祥话,而是一篇像模像样的新闻文章。读起来虽然略显生涩,遣词造句也略有一点儿古怪,但这样一篇本埠新闻发在明天的日报上,也是完全没问题的。
“啊!这是今天的新闻?”
“和你每天编的新闻一样,也许是,也许不是。”
“什、什么意思?”
“就是说,你读到的内容也是随便编的。只不过编新闻的不是人,而是它。”
梁启说不出话来,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看手里的稿子,又看看拿着笔还想写什么东西的人偶。在梁启发呆时,谭四则去旋转了每一个小木箱上的摇把,直到咔的一声什么东西归了位为止,而后又按动蒸汽机的阀门,熟悉的咔嗒声再次响起。
“到底是什么原理?”
谭四却笑而不语,一脸神秘。
真是可恶,这个时候开始卖关子,好像自己就搞不明白似的。梁启在心里懊悔刚才不走脑子就问原理是啥。
“我还要赶回去办点儿事。”谭四又看了看那张写了新闻的纸,觉得满意了,“回头咱们再叙旧。这机器你先用着,也算是试验期,我需要收集一些结果。不过,你倒是不必向我汇报什么,每天的《新新日报》就是绝佳的试验数据。”
随后,谭四起身便走了。
待到梁启想起该问一下谭四到底住在哪里时,趴在窗口去看,谭四已经匆匆地走进公寓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往大马路(南京路)方向去了。
屋里只剩下这个双眼无神却能在一连串不知所以的咔嗒声后编出新闻的人偶。它在小蒸汽机的余热下,仍旧咔嗒咔嗒地响着,跃跃欲试要写下一篇新闻。
反正这个东西放在这里,谭四终究还会再来。既然它真的能写新闻,不如就先用着。梁启就像屈服于什么似的,检查了一下蒸汽机的水位表,而后再次启动,很快就收获了新的一篇新闻,完成了当天的任务。
虽然这东西很占地方,而且咔嗒咔嗒的声音可能会惹来房东,但两篇本埠新闻稿子,只要一缸水就可以搞定,也实在是帮梁启解决了不小的苦恼。
况且,稿子的质量还真不错。就连写了一阵子新闻逐渐成了熟手的梁启,看到人偶写出的新闻都会觉得有不少值得学习的地方。什么“黄姓仆人之女被拐主犯王贵诱之而逃”“静安寺后叶姓家昨日晚被盗贼穴入室内窃丝绸衣服多件”等等之类,事件的起因、经过、结果一应俱全,文字又凝练得体。只要不发生不得不报的重大突发事件,本埠新闻完全可以放手交给那台聪明的写稿人偶去完成。
每天少写两篇稿子的梁启,生活变得轻松了许多,偶尔还能在傍晚时沿着汉口路走到浦滩(外滩)去看看黄浦江,看看洋人的轮船,再等到晚上好好欣赏一下白瓷罩子里的电灯。如五线谱一般的电线间,乌黑的灯杆上,电灯放着比月光还要亮的白光,照得黄浦江雄浑了许多。梁启甚至觉得连自己来到上海的选择都变得明智许多了。
直到大概两个星期之后的一天,经理找到梁启谈话。
一开始,梁启以为是写稿人偶的事终于败露,可结果却是经理对自己大加赞赏,“本埠新闻写得相当好呀。新鲜有趣,果然有着梁任公一半以上的才华了。”
虽深知这只是经理为了能让自己多干活才说的话,但听到这样的高度评价,梁启也只有哭笑不得的份儿了。
梁启终究还是个文人。所谓文人,还是有一点儿自命不凡的骨气。因此,被经理如此夸奖,梁启反倒觉得是受到了什么屈辱一般突然醒悟。
可不是滋味终归不是滋味,梁启却迟迟没能付之于行动来解决。
回到住处后,第一件事仍是给蒸汽机灌水,点火开机,等着这一天的稿子生成。
梁启的确已经习惯由写稿人偶为自己代劳,从而只有把希望寄托在谭四身上,盼着谭四能快些来把这个东西拿走,好让自己重新找回自尊。可一旦想起谭四时,梁启又意识到也许他正偷偷躲在什么地方,看着人偶写出的新闻并嘲笑着我梁启的无能呢。
至少……至少我要把原理搞清楚吧!
梁启咬着牙,盯着勤勤恳恳地写着新闻的人偶,咔嗒咔嗒的声音简直如同是在给自己上着烦躁的发条。
终于,在等人偶把两条本埠新闻都写好后,梁启开始了对人偶原理的探索。
按照自己所知道的写字人钟的原理来看,写出字来的机关应该正是人偶身体内所藏的凸轮。凸轮是带动人偶的手臂移动的直接部件,因此到底写什么也正应该体现在凸轮上才对。然而这个写稿人偶要比写字人钟复杂得多,至少它所藏的凸轮不止一个,而是三组纵向凸轮组。
梁启趴到人偶的身后,仔细看了又看凸轮组上的螺纹和齿轮构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