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凸轮组之间的衔接太过复杂,细小的零件和轴承错综,几乎不可能看懂它们之间的关系和凸轮组之间转换的方法。不过,当机器启动之后,梁启观察了一会儿,还是发现些端倪:原来在人偶写不同的句法时,工作的凸轮组是不同的。
“啊!明白了!”梁启就如同对着个活人一样对着又开始写字的人偶喊了一声。
所以……实际上每一组纵向凸轮组就是人偶所使用的一种句法了。
怪不得总觉得人偶写出来的新闻多少有一点儿呆板,是因为反反复复只有三种句法在轮流使用吧。不对,不是轮流使用,更准确地说是随机使用。梁启又观察了一会儿凸轮组转换的规律以及之前所写出的新闻的句法对照,得出了如上所述的新结论。
那么,三个小木箱之中……
感觉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因为谜题即将得以破解,梁启略有些兴奋,在人偶还没有写完一条新闻时,他便关掉了蒸汽机阀门。拿了根细铁棍,将一只小木箱撬开。
果不其然,小木箱里正是一个轮盘,轮盘外围有一圈用隔板等分隔开的小格子。
再去将蒸汽机阀门打开,各种齿轮咬合的声音再起。
突然,咔咔的声音停下,啪的一下,一颗弹珠从轮盘中心弹射出来,与此同时,轮盘也飞速地旋转起来。轮盘的旋转方向和弹珠的旋转方向相反,但很快两边的旋转速度都降下来,弹珠撞到隔板,落入某一个沟道。随后,从木箱下面产生了某种搅力传到人偶的“尾巴”上,斜齿轮转动,连带着人偶的一组纵向凸轮转动起来,胳膊随之移动,人偶落笔,一笔一画地写上了一个词在纸上。
梁启去看它到底写了什么。是个地名。
没有关机的情况下,被撬开的这只小木箱停止工作。而后旁边的另一只开始响动起来。一连串与刚才完全相同的声音,凸轮组随之转动,新的词写于纸上。
接下来就是等待一条新闻写完了。
拿到新的一条本埠新闻后,梁启看了又看,又认真思索了一阵子,再根据木箱的工作顺序和呈现出来的文字判断,一下子完全明白了这个写稿人偶的原理。
不过就是用“名词箱”,也就是刚才撬开的那只,再加上“动词箱”和“虚词箱”,根据“句法”的不同而轮番启动,随机选出一个词,然后写到纸上。
这个自己以前也想过的呀。
梁启不仅想起刚回国到新新日报馆开始学习写新闻时的自己,不也是发现写新闻有新闻八股,句法单一、用词固定,因此准备偷懒从《申报》《时报》这些大报里多找些新闻高频词,以备不时之需。可是万万没想到的是,自以为已经很聪明的偷懒办法,竟被谭四这小子用个机器人偶彻底自动化地实现了。
真是……真是感觉自己一下子被谭四给甩开了不小的距离。
不甚服气,梁启决定要看看谭四都用了哪些词,在科学方面自己比他不过了,至少在文字敏感度上要胜他一筹才好。
然而,当梁启真的把几个词库箱都拆开以后才发现,无论是轮盘的上方还是下方,都根本没有任何标注。轮盘直接连接在各种精密的齿轮之上。了解西方科学的梁启,深知越是精密的仪器就越不能随便乱动,就像一台精细的自鸣钟,只要拆开了,假若没有专业的知识和技能,也没有钟的结构图纸,那就等同于亲手将钟报废。钟尚且如此,更何况这个能写新闻的机器。因此……
顾不了那么多了,梁启胆战心惊地又将三个词库箱凭记忆重新装好。随后,再次打开蒸汽机阀门,听到一切运转声音正常,才终于放心了些,不再多想什么。
拆开又重新组装上人偶的重要部件的事,自然不能告诉谭四,也不能让谭四发现。所幸的是,装上之后,人偶仍然可以工作。
一切都顺利如初。
松下一口气的梁启,再也不去多想什么文人的尊严或者人偶的原理了。
然而,该发生的终究还是会发生,只是早晚之差。
大概一个月的时间过去,谭四还没有出现,也不知道这家伙到底去干什么了,忘了这个人偶了吗?还是躲什么仇家去了呢?
倒不是梁启有多想念这位旧友,主要是因为人偶已经使用了一个月之久,即便自己没有动过那个人偶一颗螺丝,它多少也该重新调试,进行一次全面检修了,更何况……
可是,谭四不出现,梁启也完全不知该如何联系到他。梁启甚至连利用自己的小小权限登报寻人这样的极端方法都想过,但实在太铤而走险,容易泄露了自己的本埠新闻全是由人偶写出的秘密,终而放弃。
并不是梁启杞人忧天,长时间没有检修,人偶的确开始出现了问题。
大概又过了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在启动蒸汽机后,人偶的反应开始变慢。怎样的变慢呢?一开始并不容易发现,只是如同心理作用的隐约觉察。但几天后,那种细微的变化开始明显。人偶的每一步动作曾经都是紧密相连,可是现在,梁启发现这家伙需要停顿片刻,才能记起下一步该做什么。
真不是凭空担忧啊!看着人偶写字停顿的时间越来越长,梁启开始心焦和不安起来。
没有办法找到谭四,自己又不敢再次拆开人偶检查。只能任其病情恶化,像临终关怀一般对待绝症病人。
或许是到了彻底放弃这个写稿人偶的时候。
实话说,观察了这个家伙一个月之久,再笨的人也差不多能掌握所有编新闻的方法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已经不必再浪费一缸水来完成这种简单工作。特别是现在人偶写新闻的速度还没有自己干来得快。不过,大概也因为相处了足足有一个多月,对于梁启来说,终究对其有点儿不舍。直到这一天,梁启照旧回到家里,给蒸汽机灌好水,点燃煤炉,启动人偶。
在寂静地等待了许久之后,咔哒咔哒的声音终于响起。然而,声音相当难听,但好像比前几天状态好些,梁启也有些期盼可以略微顺利。
人偶颤颤巍巍地将毛笔落到纸上,写起了字。不过看动作感觉它也没有什么改观。
机器这种东西,终有坏掉的一天。如果真的坏了,扔掉不用就是了,倒也没什么大不了。
人偶断断续续写着一组一组的词,看起来很努力,生怕被梁启所舍弃。
宋教仁、遇刺、于、上海火车站、凶手、为……
等等,宋教仁?
这个名字,梁启刚好知道。他在日本有个旧友是宋教仁在东京法政大学的同学,常听旧友提起此人。又和陈天华他们混在一起,刚刚加入同盟会。那个旧友倒是对这家伙崇拜有加,还说宋教仁以后肯定能成为个什么大人物。可是,听说这位宋先生也只是刚转学到早稻田,怎么可能突然跑回上海来坐火车,还在国内遇刺?何况,他又不是真的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哪里值得点名道姓上新闻……梁启这样念叨着,心里正烦,想起那个咋咋呼呼、整日高谈阔论的家伙,就更烦了。
梁启一把将颤颤巍巍准备继续写下一组词的人偶给停掉了。
这是煞有介事地要开始写那个凶手名了?很能干呀,可惜要是真写出个名字来,岂不成了诽谤?这个该死的人偶越来越离谱了!不仅速度变慢,而且未免把莫须有的事情编得太过分了些吧!
烦躁起来的梁启,三下两下把纸团了扔进纸篓,没好气地把笔从人偶手中抽出,不再给这家伙任何重来的机会。
他也终于下定决心重操旧业,自己的新闻还是要自己来编!
这个孤零零坐在窗边、手里没有笔可以握的人偶怎么办?等谭四来再处理吧。
把书桌重新搬回来,手握毛笔准备起笔写作的梁启,心情不禁变得好起来。
科学,真是容易掉链子的没用东西呀……
【责任编辑:戴浩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