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诞”系列之二
电魂(上)
文/犬儒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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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社正为您带来警方发布会的现场播报,关注两日前海文·特普埃议员遭刺一案的最新进展……”
虚屏投影画面里,奥芙兰市警局局长正面对数十架自动摄像机的长枪短炮“集火射击”,上百名记者坐满了发布会大厅,人们头顶的LED灯正以超越肉眼极限的频率疯狂闪烁,吞吐着海量的媒体数据。此时此刻,全国的焦点都聚集到了这里,尽管气温凉爽,秃顶的局长还是不住地用手去拉衬衫领口。
“是的……”他有点儿尴尬地承认记者的质问,“我们暂时还没有找到嫌疑人的踪迹,当时现场过于混乱,破坏了很多痕迹,而海文议员本人无法出面,惊吓过度以及巨大的悲痛让他始终不能接受我们的问询……”
顿了顿,局长又努力换上轻松一些的口吻,说:“至少海文议员的安保措施还是很有保障的,各位,我们在医院设下了严密的防护。而对嫌疑人娜塔莎·渚红的追捕计划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在全国通缉令的威慑下,她很快就会陷入绝境……我们会把她绳之以法,还民众以安宁,还遇害议员的未婚妻古丽安·魏格玛尔兹以正义!”
虚屏投影的对面,黑暗中的人攥紧了拳头,怒火几乎要从她眼中喷出来,她想吼,想把那个猪头局长的脸砸个稀烂,但她终究还是控制住了自己。
就像过去无数次训练时那样,她一根一根地松开手指,深呼吸了两次,慢慢平复激动的心情。这时候,投影画面转到了刺杀事发时的录像,这景象她已看过了无数次:思潮广场,站在高台上对底下群众夸夸其谈的海文议员,他身边那些白痴一样呆头呆脑、涣散游魂的保镖,还有一头火焰般靓丽红发的古丽安。她提着一只LV包站在海文身后,发梢被夏风吹得有些凌乱。议员先生那时正讲到兴头上,一只手高高举起,就自己如果当选总统后要如何强硬解决“人之子”残余势力的主题说得唾沫横飞。
包括台下上千名听众在内,没有一个人注意到那个枪手的接近,除了古丽安。
那混蛋一身漆黑衣裤,戴了顶印有“人工智能去死”字样的Polo帽,风衣遮掩了他的形体,墨镜框上的隐蔽式投影仪重塑了他的面部轮廓,那副墨镜铁定是军用品。枪手一边缓步从讲台后的一条购物街走出来,装作不经意地扫视人头攒动的广场,一边以墨镜的内置软件锁定安保人员的站位。
她死死盯着录像上枪手的一举一动,同样执行过暗杀任务的她,对这个枪手的每寸心思都洞彻分明。来广场上的人本来不少都是唯人主义的支持者,所以那顶看似富有挑衅意味的帽子倒成了融入周遭的道具。此时枪手那迟缓的脚步,只会让人以为他是个被眼前不断弹出的宣传广告搅得恼火又困惑的家伙。
最好的下手时机在他经过临时讲台的侧翼时出现了。
附近的人完全没在意枪手,只有古丽安有点儿疑惑地盯着他,大概是因为她实在对这场充满政治谎言的演讲提不起兴趣吧,她的注意力一直有意无意地放在那个黑衣人身上。
古丽安看到了他从怀里掏出武器的一幕,准确地说,是看见了他空握的左手。
那支枪外表经过了光学迷彩涂层的处理,为的是不引起旁人警觉和让警方无法辨别枪支型号。虽然这种冷迷彩涂层的实际效果并不好,离得近的人一眼就能注意到其造成的景色扭曲,但偏偏此时广场中心的喷泉突然发生了爆炸,轰隆巨响中,炸裂的雕塑被水柱顶上十几米高。刹那间人群惊叫起来!
枪手没有动,更没有去看喷泉那里发生的意外,他早就预谋妥当,而目标现在意料之中地暴露在眼前,毫无遮挡。水流如雨坠落,枪手侧着身,举起持枪的左手。
本来那颗子弹会打碎海文·特普埃的脑壳,本来。
虚屏投影前的她双手捂脸,肩膀都在颤抖,她再一次为枪手的失手而深深地——
痛苦。
她不愿再看到那个残酷的画面,但却依旧自虐般地从指缝中窥视,只因不想遗忘,她要让刀子最深地扎进自己心底。
古丽安曾经参加过很多次援建志愿者项目,与驻扎当地的企业武装部队有过长时间的接触,虽然没上过战场,但她对军用枪械的基本了解还是有的。在枪手瞄准的时候,她已经敏锐地觉察出不对劲儿。她想张嘴大喊,但已经来不及了,保镖并没站在旁边,而她只有一瞬的选择余地。
古丽安扑到了海文和枪手中间。
子弹打穿了手提包,射入她的左肋。
流出的血很少,从广场“天目”的角度几乎看不见古丽安受的伤,她只是摇晃了一下,甚至都没栽下去。但就是这样一枚小口径子弹,其上面附着的出血热病毒,却在随后不到十个小时内,以高热休克和血毒性器官衰竭,夺走了古丽安的性命。
枪手似乎也被这节外生枝的场面惊住了,一时间愣在原地,怔怔地看着中弹的古丽安痛苦地跪倒,两人的视线碰到了一起。从画面上看,古丽安脸上的神情与其说是恐惧,不如说更接近震惊,这点细微至极的差别,唯有坐在虚屏前的她能够看出。
对视只持续了短短两秒,这时大家终于注意到发生了什么事,笼罩了半个广场的喷泉水花中,人群轰地一下四散开来,十倍于之前的叫喊顿时混成闹哄哄的一片。
枪手回过神来,拔腿冲向看台,一跃而上,打算朝惊慌失措的议员再次开枪!
然而保镖们已经行动起来,其中一人从怀里掏出一块白色方形物,那是折叠的电感式陶瓷盾,随着聚合物支架被电流激活,白色盾面像安全气囊一般迅速展开,挡住了枪手的视线。在护盾之后,议员被另外一名保镖拖着,从讲台另一侧逃了下去。最后的机会溜走了。
其余的安保人员从广场的四面八方朝枪手冲来。
然而,枪手并未乱阵脚,这家伙早就通过军用墨镜规划好了逃离的路线。枪手跳下讲台,挤进混乱不堪的人群里,只不过眨眼工夫,就失去了踪影。隐蔽式投影仪在十几秒钟内迅速改变了他风衣的样式与颜色,犹如逃窜的变色龙的皮肤,连“天目”系统也辨认不出来。
等到安保人员们气喘吁吁地追过来,已经只能干对着面前四散奔逃的众人傻眼了。
虚屏前的女人不由自主地咬紧了牙。若自己在现场,她想,若自己能在古丽安身旁,就不会有这样的事……
镜头切换,回到发布会现场,秃顶局长接着说起有关嫌疑人的信息:
“已知的是,娜塔莎·渚红目前单身,曾在企业武装部队工作,受过严格的军事训练,而且医疗记录显示她近来一段时间都在接受心理治疗,精神状况相当不稳定,而她犯下罪行的动机则很可能与情感生活遭遇挫折有关。娜塔莎·渚红逃离住所时并未携带枪械,但不排除有刀具等武器。如果有公民得知关于她的任何消息,请立即联系警方,如果发现其可能的行踪,也请马上告知当地警局,以防嫌疑人做出其他危险行为……”
情感生活的挫折?这就是旁人眼里她和古丽安之间关系的定论?她有点儿想笑,又有种说不出的悲戚,指间夹的烟不知不觉烧到了皮肤,但她仿佛没有一点儿感觉,只是盯着布满污迹的旅馆地板发呆。
无论如何,她不会哭。
有人陷害你。
她慢慢抬起头,看到他就在面前,站在闪烁的虚屏旁,永远和她保持着这一段距离——她向他开枪时的距离。他的面孔粗犷如野兽,下巴上有一圈精心打理过的络腮胡,深陷的眉骨后,褐色眼睛锋芒逼人。
一如她记忆里的模样。
黎马尔。
我的女儿,娜塔莎。男人低声对她说。你站起来反击。要让幕后的真凶明白,我们不是好惹的,我们是狼。
“不用你说,”娜塔莎掐灭了烟,很用力,“我当然要找那个枪手,还有他背后的家伙,一起算账,不管他们藏得多深。”
不管藏得多深。男人颔首同意,一只手在脖子处做出割喉的动作。
“我不想看见你。”娜塔莎语气冰冷,“滚。”
男人没有恼怒,也未抗拒,只是在脸上挂着那意味深长的冷笑——狼的笑。他渐渐变得稀薄,像一缕雾气般消散了。
娜塔莎懂得那笑容里的意思。自己永远摆脱不了他。
跟诅咒差不多。
她的太阳穴隐隐疼痛起来,昨天下午是她最后一次服药,药瓶已经空了,仓皇出逃时也找不到机会去买药。没了安芬脞啉,在她大脑中的某个地方潜伏着的恶魔便蠢蠢欲动,准时在午夜十二点出来作祟。精神科医生认为这种癔症跟她童年时受的创伤有关,可不论医生怎么劝说,她都绝口不提往事。
除了古丽安,世上没有第二个人走进过她内心。
她讨厌心理治疗,若不是古丽安的坚持,她根本不会去寻求医生的帮助。
这时,沙发上的智能眼镜传来叮的一声,娜塔莎拿起了眼镜。不过在戴上之前,她对着镜子检查了一下美瞳,以防被眼镜通过虹膜识别出身份。
戴上眼镜后,视野里显示着最新送达的一条消息——
你在跟谁说话?by猫to用户名未登记
“你在监视我?”娜塔莎问,智能眼镜自动将语音转化为文本发送出去。她站起身,拔掉虚屏投影的电源,还觉得不够,又打开衣橱门,关掉了墙壁里的自储电箱。
窗帘没有卷起,整个房间陷入一片黑暗。
你不用费力气躲我,我帮了你。by猫to用户名未登记
“我不喜欢有人盯着我。”娜塔莎生硬地回应。
我现在在你门口,请帮我开门。by猫to用户名未登记
这条消息令她愣住了。她到这家旅馆后特意要的是最里面的房间,房门前还装置了简易的红外警报器,走廊上也没铺地毯,不管是谁,走动的声响都一定会引起她的警觉。
犹豫了片刻,她摘下眼镜,然后掏出随身携带的匕首,踮着脚尖来到门口。她往门下的缝隙瞅了瞅,外面果然有一道影子投进来,奇怪的是影子很小,似乎不是人的。
她刷了一下房卡,门锁上的绿灯顿时亮起。
当门缓缓转开时,她绷紧了全身,等待着那预想中的突然袭击。
然而什么都没发生。
她谨慎地守在门框外侧,耳畔传来不远处自动清扫机的呜呜声,眼前的走廊上空无一人。
“我在这儿。”
视线下移,她看见了说话的人……不,不是人,而是——
“你可以叫我猫。”
一只黑猫蹲在地上,仰起毛茸茸的脑袋望着她。它的四爪和翘起来的尾巴尖都是醒目的纯白色,像一位穿了白靴白手套的黑衣绅士。特别是它的眼睛,呈漂亮的琥珀色。
娜塔莎瞪着它,右手紧握着匕首,没动。
“你能抱我进去吗?”猫彬彬有礼地问,它的发音吐词很清晰,但听不出性别,“把爪子舔干净太麻烦了。”
其实廉价旅馆的地板不比公厕干净多少,娜塔莎皱了皱眉,确认附近没有其他客人后,用两根手指捏住猫后颈上的肉,把它拎进了房间。
猫的皮毛几能以假乱真。她指间的柔顺触感,还有残留其上的温热体温,简直令人无法相信它是一具机械。娜塔莎仔细检查了一下猫的耳后,没有找到用以区别机械体和生命体的金属标签,看来这只猫的身躯不但是高价定制品,而且逃过了公共管理局的登记。
她把它扔到沙发上。
猫在坏了弹簧的沙发上蹦了一下,稳稳当当地立住了。
“你住的地方很糟糕啊。”猫四下打量着狭小破旧的客房。这里所属奥芙兰市的旧城区,本质上属于几十年前那一类快要倒闭的黑旅馆,不仅远离“天目”系统,连loT设施都欠奉,毗邻的城际速轨不时传来列车穿行的低沉震动。
“比这更糟的地方我都住过。”娜塔莎毫不掩饰自己的警惕,仍未放下手中的匕首,“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会知道警察来抓我的事?”
“我是猫,不是人。”黑猫那一本正经的态度叫人分不清它是否在说冷笑话,“我知道的事情很多,警察的行动计划只是其中之一。”
“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这样做对你我都有好处,我想和你一起找出凶手,我对海文·特普埃议员遇刺的缘由很感兴趣。”
“你是某个情报组织的人吗?是外国政府?还是哪家企业寡头?”娜塔莎紧锁眉头,问道。
“哪个都不是。你无须警惕我,娜塔莎·渚红。”猫用亮晶晶的大眼睛凝视着她,“若不是我发出警告消息,你现在已经在审讯嫌疑人的虚拟现实中了,从警察到舆论,怀疑的矛头一致对准你。你人际关系单薄,现在已经走投无路,而如今只有我能帮你。你不想为古丽安报仇吗?我知道你爱她。”
“我们早就没瓜葛了。”娜塔莎面无表情地否认。
“但你还是爱她,这并不冲突。”猫摇摇尾巴,语气波澜不惊,“你对那个误杀古丽安的枪手恨之入骨,这也是事实。”
娜塔莎倚在墙上,端详着匕首的刃口,一言不发。她无法否认它的话。换成是一个人对自己讲出这些事,她说不定早就把那人宰了,可对眼前这只黑猫,她实在找不到发泄怒火的动力。或许是因为它冷静淡然的态度,或许是因为它那种中性平和的声音,总而言之,娜塔莎觉得它有种深入人心的强大能力。
她跟三教九流打过交道,什么样的性格都见识过,可这猫——应该说是背后操控它的家伙——却意外地让她感觉……安定。
她有一种在和非人的智能交谈的错觉。
“你怎么帮我?”她轻轻问,“用你的猫爪子?”
沙发上的猫眨了眨眼,那表情似笑非笑。
“没有什么事是我办不到的。”它说道。
话音刚落,客房里所有的灯就齐刷刷亮了,虚屏投影自动开启,斑斓的色彩在四面墙壁上跳跃变幻,而且全是这种小旅馆铁定不会有的收费节目。窗帘哗地收起,双向玻璃变得透明,一阵异样的嘈杂传到屋里。娜塔莎走到窗前,看见外面十字路口上,上百辆无人车堵成一团,组成一个诡异又精巧的漩涡,好像指挥它们的交通系统突然发了疯。而在城轨上,一列白色列车缓缓减速,如一条疲倦的雪蛟,在一个站台都没有的旅馆对面歇了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