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锅匠,顾名思义就是补锅的了,人们又叫作补锅佬或修锅匠。补锅匠其实除了补锅外,亦还补水缸、陶坛、钵子、瓷盆、菜碗之类的容器。有手巧的,还能錾字。至于其起源,相传起于上古的黄帝时期。三国时的蜀人谯周在《古史考》中说:“黄帝作釜甑”、“始蒸谷为饭,烹谷为粥”。若以此推测,黄帝时既有了锅釜,亦就应该有了补锅匠——但这应只是其滥觞。据我想,专业补锅匠的出现,应与铁器同时,可见这个行当,与戗铁一样,至今也有二千多年历史了。
在20世六七十年代的乡下,农户人家做饭使用的,大多是铁锅。锅为生铁铸造,性脆,易裂,农家的燃材又多是棉梗、秸秆、稻草之类,火烈焰猛,那锅如何经得起?日子一久,便炙穿了漏洞。若洞口较小(即所谓“沙眼”者)也还罢了,女人自个把锅取出,对着太阳,瞄出洞口,用棉花嵌塞得紧了,再在锅底抹上锅灰,亦可将就烧几天。若洞口太大,炒菜时锅里窜出火苗来,这锅,就得补了。
补锅匠跟戗铁匠一样,亦有着自己的小调儿:“补花碗,钉洋碟,补锅啰——”那腔板,那韵致,丝毫不逊于戗刀匠的吆喝。
穿行在我们那一带的补锅匠,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汉,姓石,名不祥,何方人氏亦不祥。他身短,就像长个时被什么大物件猛压了一下,挤得肢躯横向发展,故尔宽阔得像尊石墩。不知是否职业之故,他手黑如炭,脸若锅底,恰如灶王菩萨下凡一般。
石师傅的行头,颇为简单,就是一副挑子。有乡谚这样形容他们这个行当,谓:“补锅佬的扁担——两头翘。”石师傅的那条扁担,是桑木所制,坚而且韧,扁担的两头像牛角向上翘起,故尔弹性足好,它随着补锅匠的步履而轻微颠簸起伏,能减轻担子的重量,十分的养肩。
石师傅的担子,一头挑的是木制的手拉风箱,箱身已黑,显然已有了些年头。另一头则是火炉子和补锅的材料,如白煤、熔化生铁的坩埚、废铁锅片、砻糠灰、石灰浆之类,另外还有一些小工具如小榔头、铁钳子等。
小时候我曾多次看石师傅补锅,因此他的补锅之法,至今也还记得。
补锅的方法,分为冷补和火补两种。所谓冷补,就是不用火,用补锅钉则可。这种冷补之法,大抵是针对沙眼这样的小洞,若大一点的裂缝或孔,就不行了的。补锅钉的铁质,不是生铁,乃熟铁所锻,有韧性,可弯,不易折。其钉头为锥尖状,而另一端则有个帽顶,其形如伞。整个铁钉约牙签长短。
那天第一个补锅的,是王木匠的婆娘。这是一个手脚粗大的女人,力大如牛,扛一包大米如扛灯草,系村里第一悍妇,她曾一个早上跟七个人吵架,均把对方杀得人仰马翻,落荒而逃。甭说女人,就是男人也不敢轻易招惹此巾帼英雄。所以她一来补锅,其他人无不让着。
石师傅不晓得这些,自在地上立一铁杆,将铁锅翻转扣于铁顶端,铁杆顶端有一个若铜钱大小的小铁圆饼,用其顶在锅的沙孔处,再用双膝顶稳了,从工箱里取出一柄小铁锤,在锅底外轻敲细打,打出个绿豆大的小眼来,再取出一枚补锅钉,在钉帽下抹一点石灰腻子,将钉脚从锅内向锅底外穿出,又在其外再套一个螺垫,用钳子将钉脚钳弯,让其盘扭曲伏紧贴于锅底,再取小锤敲打,待敲打得贴实了,里外再涂一点石灰腻子,这样便补好了一口锅。
上为冷补之法。
火补,却比冷补要麻烦许多。
要火补的锅,大抵漏洞破的较大,这样的锅,多是农家熬糖时熬破的。熬糖火要猛,烧的无不是干好的劈柴,烧将起来可真是烈火熊熊,而熬一锅糖短则几个小时,长则大半天。而农家在腊月熬糖,一熬就是五六锅,试想想,如此长时间的熬,便是啥铁也得化了!那锅岂有不破之理?
要火补时,石师傅那双眼就像着了火似的亮堂起来。他喜滋滋地安装炉子,支好风箱,敲碎白煤,将随箱携带的破铁锅片敲碎,“叮叮铛铛”地放进用于熔铁的坩埚里。然后在小炉子里放进小块的木柴,木柴上淋有少许的柴油,点火即着。待明火升起后,再往上面加些黑炭,随后左手拉动风箱,但听“呼哧、呼哧”响,炉火迅即被鼓旺,焰苗亮得刺人眼。烧得片刻,石师傅便将装满碎铁片的坩埚埋进熊熊的炉子里,再在上面覆上一层煤炭,以加速铁片的熔化。
在熔铁水的当口,石师傅取出一把尖嘴小榔头,在锅的漏处轻轻敲打,一是把烧坏的残铁去了,二是除锈,三是把破口钻大一点,这样才能让铁水和铁锅咬合。这几处手脚若是不做到位,补的锅便不牢靠。
熔铁为水,颇为不易。也不知熬了多长时间,炉内的铁片终于熔化了,铁水通红闪亮,像沸腾而透明的岩浆。这时石师傅右手拿起一把长长的火钳,钳上夹一把陶制小勺,伸进坩埚内,舀起一勺铁水,迅速地倒在摊在左手的垫子上(垫子用多层棉布所制,颇厚,所以不会漏水将人灼伤),垫子上面铺有冷草木灰,灰中间预留着一个小凹坑,铁水倒进去,形成一个珠子,窝在里面,不再滚动。这时石师傅的右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盛有铁水珠的垫子按到锅外的漏洞处,同时左手操起一把黄麻制的小刷子,饱蘸了石灰浆,迅速地往锅里面一顶,只听得“喇啦”一声轻响,一个漏洞到此就补好了。
小漏洞只须补一颗铁水珠就够了,若漏洞较大,石师傅就要像焊珍珠琏那样,反复地用铁水珠补,直到补好为止。若是铁锅的洞特别大,无法用铁水珠补好,石师傅就取一块旧锅的铁片,将其贴在大洞处,然后用一颗颗铁火珠将铁片与原锅“焊接”,甚是费工费时。
锅补好后,主人通常都会验锅。其法有三,一是拿在暗处对着亮光看,透光即没补好;二是放在灶上烧,若漏火,这锅亦没补好;三是锅里盛水,如不漏水,这锅便是补好了。
但无论锅匠补锅的手艺多好,补过的锅总会留有疙瘩,远不如好锅的平滑,故尔使用起来很不方便,做米饭、煮稀粥倒还罢了,炒菜时用锅铲炒,一不留神就会把铁疤铲起,又捣成破锅。因此,使用修补过的锅须十分小心。
石师傅除了补锅外,还给碗碟錾字。在我们荆南地区,嫁姑娘有用碗碟陪嫁的习俗,乡亲请客时会互相借碗借碟,为了不至于还错,便请补锅匠在碗底錾个记号,有的錾一个姓氏,有的錾姑娘名字中的一个字。如果是农户自家平时添置的碗碟,多半是錾自家孩子乳名中的某一个字。
碗底錾字是一个极高的技术活儿。在这时候,石师傅就会戴起一副老花镜。那老花镜少了一只脚,他把缺脚的那边用一根毛线圈着,套在耳朵上,老花镜便一边高一边低的歪着,但这并不影响他干活:他左手捏一柄钢制的小尖刀,右手握一把小锤,小锤有节奏地轻打在尖刀上,“叮叮”地凿着,极是小心翼翼。此时他的目光聚成尖锥,X光般穿过镜片紧盯着碗底,唯恐力下得重了敲碎碗底,下得轻了又凿不出字,故容不半得点走神儿。
待把字凿出后,石师傅便用小毛笔蘸一点黑漆,轻抹在碗底,再用软布擦去余漆,密密麻麻小如针尖的黑点虚线便显出一个极清晰的字来,于是这碗便有了一个“身份证”,无论走到哪家哪户都不会掉失了。
听老人们讲,在旧时,补锅亦是规距的,不能犯忌。比喻:补锅匠只能住破庙、祠堂、檐阶等处,不能入客人家室居住;纵使睡在庙里,亦只能睡地上,纵使睡地上也只能用谷草、麦草、草席开铺,绝不可垫木板睡,因为死人多用木板摊尸,所以垫木板在地面睡觉甚不利气;而另外一个行规则更紧要了:补锅者先到为君,后到为臣,后到者除非征得先到者同意,否则必须主动离开,绝不能抢饭碗。仅从这点看,补锅这个行业是极讲个“义”字的!在今天这个尔虞我诈的社会里回望这个“低贱”行业的“行规”,怎不叫人感慨万端长叹唏嘘?!
而村里人真正认识石师傅,是他与王木匠婆娘的一番较量。
有一年冬天,石师傅又来村子里补锅,王婆姨补了一口大的和一口小的,但王婆姨硬说大锅没补好,只肯给一口小锅的钱。石师傅知道她是想赖钱,便拿起三块铁片叠在一起,递给王婆姨,不咸不淡地说:你要是用手把它们掰断了,两口锅我都不收钱!
王婆姨吸了一口冷气,嚷道:我的手是肉,这是铁,肉能掰断铁吗?
见王婆姨如此说,石师傅便笑吟吟地望着她,说:要是我掰断了,你就给钱,行不?
王婆姨斩钉截铁地一口应承。
就见石师傅深吸了一口气,手指一用力,那三块生铁“嘣”地应声而断,王婆姨一见,吓得面无人色,丢下钱就跑。人们这才打心里吃了一大惊:敢情这石老头是个有功夫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