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堂伯,尊讳周玉寿者,是我们那一带有名的篾匠,逝去已三十年矣。然前天夜里,他突然走进我梦里:依然驼着背,山羊胡子白丫丫的,右手拄一根竹仗,笑吟吟地在床帷外看我,一如生前的慈蔼。我想听他陈年的老故事,譬如《三国》,譬如《水浒》……,以及他家门前那片竹林中的鸡公蛇,当然,还有他手中编出的各种竹器,它盛满了我童年的乐趣……,然在梦魇中我无法张口。堂伯似乎窥洞了我的心思,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拿出一个鱼篓,说:庆伢(我乳名),这个鱼篓子送给你吧,记得搞到鱼了要送我几条哦!说罢将鱼篓往我怀里一推,旋之化一缕轻烟而去。
我惊悚醒来,下意识摸摸怀里,空空如也,才知是南柯一梦。
然那个梦中的鱼篓,却勾起了我无限的回忆。
在我年少时,乡下人家户户均有竹器,如簸箕、筛子、箩篼、包篼、提篼、背篼、蔴篮篼、竹碗篼、笆篓、淘箩、蒸笼、筲箕、撮箕、鱼篓、竹篮、竹笊、竹扒、斗笠、篾枕、竹席、甑篦子、菜罩、摇篮、椅子乃至小饭桌。它们像阳光和空气一样渗进农人的生活里,形影不离。
然竹器却是个很古老的器物。据说在新石器时代和良渚文化遗址中,就已发现带孔的竹镞和较为精致的竹制器物了。《诗经·小雅》里亦有“尔牧来思,何蓑何笠”的诗句,可见篾制的斗笠在几千年前就已成“流行物”了的。然我最喜欢的,还是柳宗元笔下“孤舟蓑笠翁”所戴的那蓬斗笠——它应该是中国历史上最具文化品质和人格隐喻的一蓬斗笠罢!
玉寿伯的头上亦戴着这样的一蓬斗笠——这是他忙农活时遮阳挡雨的工具,并无半点隐士的情趣。
玉寿伯我习惯叫他“篾匠伯”,将职业与辈份焊在一起称呼,原也是我们乡下人的通例。
篾匠伯做活计,大抵都是在农闲时节。如春耕之后,或秋收之余,再若冬藏之季,彼时他就会挑起篾匠的行头,悠悠而去。
篾匠伯的挑子,一头是工具箱,另一头是材料架。那工具箱系柳木所制,椭圆形状,尺把来高,箱盖打开以后形成一个半圆形敞口,里面装有篾刀、小锯、小凿、小钻之类必备的工具。还有一件特殊工具,为篾匠所独有:度篾齿(亦有地方把它叫做“剑门”)。这玩意不大,作用却甚为特别:刮篾。它像一把铁打的小刀,安上一个木柄,一面有一道特制的小槽,把柔软结实的篾从小槽中穿将过去,抽成一定宽度的篾片,篾的表面亦会修饰得更光滑和圆韵,用起来不至于划伤了手。而挑子另一头,则放着长长短短、宽宽窄窄的竹片,竹架上挂着锯子、圈成圆圈的竹篾,下面还挂着竹篮、筲箕之类的篾器,叉叉丫丫的像个浑身披挂的武士。
我不知玉寿伯走乡串户做篾匠活是个什么模样?在孩提时,我曾多次悄悄尾随着他屁股,想跟着一起闯荡江湖,但无一次成功:每次还没走出村子就被他像撵小狗似的撵了回来。当时憋头瓜脸的委屈,现在想起亦不禁莞尔。
我见篾匠伯编篾器,多是在他家里。
江汉平原盛产水竹。篾匠伯门前就有这样一片竹林,约两亩许,一年四季,皆碧绿盈目。我多次跟着篾匠伯去砍竹子,有时清晨,有时黄昏。时辰不一,竹林中景色亦各不相同。如若是清晨去砍竹,竹叶上挂满晶莹的露珠,身穿竹林,手拔竹杆,它们便“簌簌”落下,如降阵雨,淋在身上,清凉得像深山幽谷的溪水。竹林里有极小的丝麻雀在穿梭,这些褐色的小精灵,叽叽喳喳地唱着歌,给这座幽静的竹林凭添了几分欢悦。露气湿重,将碧竹发出的清香气笼压下来,使得整个竹园如泡在一个巨大的茶杯里。时有晨风拂过,竹林便轻轻摇曳,弹出有节奏的鸣响,就像美妙的乐音盈盈飘起。而黄昏中竹林的又是别一番景致:夕阳的光辉被密密麻麻的竹枝缝隙筛割成无数的金色碎片,斑驳地印在翠绿的竹杆上,使得竹林一半瑟瑟一半青。在竹枝蓬交的深处,不时有精致的鸟巢闪现,这令我惊喜异常。但篾匠伯不让我捅鸟窝,说鸟儿跟人一样,没有了家就会伤心哭泣。又恐吓说有的鸟窝里有蛇,不能伸手抓里面的蛋。连劝带吓,终把我那颗跃跃欲试的童心给抑灭了。自然,夜里的竹林我是不敢去的:篾匠伯说里面有鸡公蛇。那鸡公蛇的蛇头上长着一个鲜红的鸡冠,会飞,奇毒无比,还会叫(我知道其他的蛇是不能叫的),声音如公鸡,“咯……咯……咯……”。鸡公蛇尤喜欢和人争高低。如果比它高,它就不敢来追。如果比它低,它就会飞起来咬你,这时你对付它的办法,就是赶快脱下一只鞋往空中一抛,高过它,蛇看见了就会赶紧掉头而去。还有,你在逃跑时千万不要直线跑,而是要拐弯着跑,不然它会很快地追上你,那就死定了。篾匠伯还特别叮嘱我,看见鸡公蛇千万不能打,因为它成精了,谁打它,谁就会碰到霉运。
那你见过鸡公蛇吗?我对这样神秘的异蛇有着天大的兴趣。
怎么没见过?篾匠伯一捋山羊胡,笑咪咪地说:竹林的那只鸡公蛇经常飞到我的水缸里喝水:嗒嗒嗒、嗒嗒嗒……,这就是它喝水了,喝足了它就歇在灶台上,咯咯咯地叫,它一叫,所有的鸡呀鸭呀鹅呀都一声不吭,怕它咬死。
看一看长着火红鸡冠的鸡公蛇成为我童年一个强烈而迫切的愿望(虽然我知道非常危险),只是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我已从一个懵懂乡村少年变成了中年人,还是未睹鸡公蛇的尊容。也许,这种能飞的鸡公蛇只生长在我童年的故事里吧!
故乡的竹子多是水竹,粗的能做锄头把,细的则如笛管,是做竹器的上品。砍下竹子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用篾刀将竹枝削光了,然后破竹。
破竹,是篾匠伯的绝技。
篾匠伯将一根手腕粗细的竹子裁成三节,把一筒最粗的用双膝夹紧了,将一头抵在墙根上,然后用大篾刀在另一头开一个正正的“十”字形口子,然后将一个用老桑木做的“十”字形卡子楔进去,用刀背捶打卡子,“嘡嘡嘡”几下,那竹筒就泼啪啪一串悦耳的脆响,被一分为四了。
破好竹后,篾匠伯便在腰间系一块乌皂的围布,坐在一把竹椅上,开始用小篾刀劈篾:将竹片进一步剖窄,之后便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捏住一块竹片,右手的篾刀轻轻镌进去寸许,再将刀身一撬,但听“哧“的一声轻响,竹片便裂开了一条几尺长的缝。篾匠伯再复于是,将一片竹劈完,便放下刀,手一抖,那竹片“啪啦啦”地一阵欢跳,瞬间变成了细如面条的竹丝。
篾片劈成竹丝后,还只是半成品。接下来还要将青篾(竹皮)和黄篾剖分开,那黄篾亦还分几层,紧靠青篾的是头黄篾,依次是二黄篾、三黄篾,最里的一层已经没有多大柔韧性,捏之即碎,乡民们称之为“篾屎”,大多不用,当作柴禾烧了,那火倒挺猛,不时剥剥的响:那是竹节爆出的,颇像过年放的鞭炮。
篾匠活的精细全在手上,亦即所谓砍、锯、切、剖、拉、撬、编、织、削、磨十项基本功是也。篾匠伯剖出来的篾片,粗细均匀,青白分明,且没有一条劈断的——这才叫真功夫。那些手艺不精的人,常常将篾片劈断,零零落落地躺在脚下,就像被拦腰砍断的茅草,等人收拾了去祭奠灶膛。
竹篾中最好的篾,自然是青篾了。青篾柔而韧(写到这里我想起“绕指柔”这个词,我认为用此词来形容青篾的柔韧真是再为妥切不过),最适合编织各类细密精致的极具美感的竹器。如蔴篮篼、筲箕、斗笠、甑篦子、篮子、淘箩、筛子类者。而黄篾的柔韧,远不及青篾,所以它只能作为青篾的辅料:譬如三根青篾间插一根黄篾,颇有些“滥竽充数”的行头。
我小时很爱搞鱼(在我故乡荆南一带,把“捉鱼”叫“搞鱼”。捉鱼者,徒手捕也,手法单一;而搞鱼,却是花样繁多:网捕、钩钓、脚捅、针抓、钳挟……,无所不用也。),装鱼的若是小木桶,因是圆口,大一点的鱼很容易蹦跳出来。特别是长粗一点的鳝鱼,身子一立,哧溜一下,就遁之乎也,防不胜防。所以装鱼的器具,最好是鱼篓。
我的鱼篓,一直都是篾匠伯白送的。我多次亲眼看过他编鱼篓,所以至今还记得。
做鱼篓先要用几条宽若一寸的篾片扎成篓子形状,作为骨架。尔后劈几十条粗篾林林立着,是为经,接下来便是将细篾一条一条的横着编进去,是为纬。细窄修长的篾条在篾匠伯的手指间轻盈灵活地舞蹈,犹如春风吹拂中的柳丝。
篾匠伯在编鱼篓时,总喜欢跟我讲故事:《三国》、《水浒》、《西游》……那些帝王将相、英雄好汉、神魔鬼怪……从他白丫丫的山羊胡子里冉冉流出,似乎永远流淌不尽,她滋养了我幼小的心灵,开启了我幻想的窗户。现在回想起,我体内的文学因子,大概就是彼时种下的。
篾匠伯送我的最后一个鱼篓,是一个“凸”字形的,它全用青篾编织,散发着淡淡的清香,精致而结实,提在手里甚是轻巧,可把我的那些小伙伴们羡慕坏了!
相比箩筐,鱼篓在农人眼里可忽略不计。所以者何?盖因箩筐是农村必不可或缺的盛粮器具,而鱼篓?则可有可无矣!
20世纪七八十年代,农村的口粮大多屯在粮仓里。稻子进仓,若用麻袋来背,一则圆圆滚滚的不大好着力,二则又要系口解口,甚是麻烦。箩筐就不同了,爽利干脆得很:待筐子一装满,挑起就走,桑木扁担悠悠地颤上仓,接着倾身一倒,两匹金黄的稻浪“哗”地冲进仓,芬芳的谷香腾将起,顷刻将农人的胸腔填满丰收的喜悦。
周村所用的箩筐,绝大多数出自篾匠伯之手,坚固,轻巧且耐用。
篾匠伯告诉我,编箩筐选用篾有些讲究。譬如箩圈口子的篾要用上好的青篾,因其质柔韧;拉筋蔑则要用老篾,盖因其粗壮有力;围圈蔑须厚薄均匀,箩底篾则要厚牢结实。
不过使用年数一久,再坚固的箩筐也都坏了。如再逢老鼠啃噬,箩筐更是开膛破肚地惨不忍睹。如此一来,只得修补:荆南乡下管这活儿叫“补箩筐”。
蔑匠伯补箩筐从来不收钱。若有人将坏箩筐送过来,他总是笑眯眯地接过,说:明儿过来拿——他怕时间拖久了耽误了别人的事。
等空闲下来,篾匠伯便戴上老花镜一只一只地补起来。有的箩筐口坏了,他便用小篾刀娴熟地把烂篾拆下来,再劈几片新篾,放在水中浸泡一会,等软了,便扎起口来,每绕一圈,他都用手用力拽一下,不一会儿,破烂的箩筐口便补好了。青青的篾片绕在泛黄的旧筐上,就像一个衰枯的老人头上戴了一顶新帽子。
除了箩圈好坏外,箩筐上的竹筋也容易折断,因为它是箩筐的“擎天之柱”,是最受力的地方。竹筋大都插在筐壁里,被竹蔑裹绕着,一旦断了,断头便翘将出来。这时篾匠伯把断筋抽出,再把一条青竹片两头削尖了,先将一头插进筐壁里,尔后把竹片掰弯,再把另外的一头也插进对应的筐壁间,最后用篾刀敲拍几下,便大功告成了。
补箩筐的的破洞比较简单:筐子哪儿破,篾片就往哪儿插,先横后直,就像织芦席一般。
竹篾是极伤手的,因此篾匠伯的手上满是老蚕,层层叠叠,犹如千年的岩层,看了令人着实的心疼。他身材清瘦修长,纵使驼着背,也不比常人低。他的驼背,我想应是常年累月编篾所致。他一生编织了无数个竹器。那些竹器里也编进了艰辛漫长的年月,编进了农家的贫穷、淡泊、无奈以及无望的希望。每一个竹器上都有晨风的影子,有夕雨的影子,有晓星的影子,有新月的影子,有春花夏荷秋月冬雪的影子,有犁耙耖滚锄镰铣镢的影子……,竹器是乡村劳作与苦难的容器。身兼农民和篾匠的伯父,他的汗水既落入土里,也落进丝丝缕缕交织的竹器里。
篾匠伯死于心肌梗塞。
1984年夏天,篾匠伯早晨放完牛回来,盛了一碗稀饭拌着咸菜坐在门槛上唏唏溜溜地喝,谁知一碗粥还未喝完,就一头倒了下去,再没起来。
篾匠伯死后三年,门前的那片竹林就被堂兄铲了,改作菜园。刚开始几年都还有竹笋顽强地冒出,但冒出一篼就被铲去一篼,如此下来,终被尽根灭了。
今年夏天我去武汉学习,之后顺道回了一趟老家。晚饭后独自一人来到那片早已消失的竹林,物非人非,不由哀伤骤起,便折步向河滩走去。在离竹林约百十来米的一个小水塘边,蓦然发现一根一米来长的竹子,孤独而倔强的立在夕阳的余晖中,凄凄摇曳。我好像遇到了久别的亲人,赶紧跨过去,伸出右手轻轻握住竹尖,我听到她发出一声袅袅的叹息,像是在怀念,更像在悼唁……
不知我那可亲的堂伯在天堂还编竹器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