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无机械之前,乡下的粮食,大都用石器鼓捣:稻谷是石磙所碾,大米为石窝所臼,细粉为石磨所磨。所以在旧时乡下,石器随处皆见:石磙、石磨、石窝子、捣臼、石磉盘……,它们隐士般散藏在村舍的角角落落里,静观世事变幻,大默如智者。
石器无疑是硬的,然再硬的石器,也抵不过岁月的磨损:石磙碾得久,那槽凹就平了;石窝子捣来捣去,线沟也就没了。被磨平的石器,便再不利索,这时就得錾了。然錾石也不是人人都会的,得有专门的手艺人,这便是石匠。
穿行在我们那一带的石匠,是个外地人,若具体问到是哪个地方的,却又不凿了。有人说是山西的,也有人说是河北的,还有人说是陕西的,纷争不休,凡是中国能产石头的地方都说到了,终没个确处。最后只好去请教村里学问最大的周远稀人称稀老先生者,此公捻了半天胡须,终慢理斯条濡出一条极有见地的话来:这石匠,是中国的!此言一出,谁与争锋!由此周村人便定下那石匠的籍贯。
但接下来又有另一个新问题:师傅姓甚?有人说姓唐,又有人说姓是这个姓,但不是这个唐朝的唐,而是有“言”旁的那个“谭”。“唐”“谭”相争,又是不亦乐乎。不得已,只好再去请稀老先生裁可。这次稀老先生回得更绝,曰:无论是名是姓,都只是个符号,毋须如此认真。只要是同音,管他那个姓怎么写?就是写成糖浆的糖,都可的!众人听了,恰如醍醐灌顶,无不称妙,同时又汗颜无地,暗自愧怍没有稀老先生的这般学问。
但周村还有一人不服此说,就是那个泼皮舒庆华了。他唾沫飞溅地道:人的姓能乱写吗?那可是祖宗传下来的!要不你们姓周的周怎么不写成梁山伯与祝英台的那个祝?一句话问得满腹经纶的稀老先生哑口无言,怦然作色,拂袖而去。
村人静心一想,觉得舒庆华的亦话不无道理,但又不敢驳稀老先生的面子,颇是踌躇。倒是平素半憨半痴的土平蹦出一句话来:那个姓怎么写,问问他本人不就晓得了吗?尽脱裤子放屁没一句顶用的!一语道破天机,羞杀满村周姓人,暗暗寻思到底是土平憨还是自己笨?
打听的结果,那位师傅果然姓“谭”。
谭师傅年若四旬,身材欣长,清瘦脸,鼻若悬胆,还斯斯文文架了副眼镜,怎么看都不像石匠,倒像个教书先生。然一看那双手,就知道是个做苦营生的:宽厚如熊掌,粗糙若树皮,青筋蚯蚓似的盘根错结,颇有些吓人。他的身影出现在周村,大抵都是在农历十月。此时业已稻粮归仓,农具入库,正是人畜俱闲之季,况岁近腊月,年关足音跫然,家家户户都忙着熬糖打豆腐,那石磨声常“吱呀吱呀”的响到深更,于乡村寂夜中听来别有一番喜悦和舒畅:这是只有经过艰辛劳动获得丰收后的农人才会体验到的心情。
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石磨是农户不可或的生产工具。我家亦有一副石磨,因平时来借磨子推的人较多,磨齿都已快噬平,母亲早盼着谭师傅了。所以谭师傅的身影一出现在村头,母亲立刻让父亲把他请了来。
父亲把谭师傅领到厨房,指指那副磨子说:麻烦你郎把它錾錾,工钱好说。谭师傅道:工钱还是跟去年一样,没涨价。你郎放心,我包你的磨子錾得跟新的一样!
父亲要把磨子搬到天井里去,那里光线敞亮,怎奈前不久挑谷子上仓折了腰,用不得力,提了几把没提起。谭师傅见了,说,让我来。放下身上挎着的工具袋,吸一口气,一个胳肢窝夹一盘磨子,“蹬蹬”地走到天井,一蹲马步,放将下来,面不改色心不跳。父亲吃惊不小,说:谭师傅,想不到你文文静静,却这么大力气,怕是练过功夫吧?谭师傅微微一笑,也不作答,从袋中抖出工具:铁锤、钢钎、锤子、栈子,倒翻上磨,让磨齿朝天,拿起锤子和栈子,“叮叮”地忙碌起来。
一副石磨由两扇磨盘组成,下扇固定在磨架上,中间安一木楔,曰“磨脐子”,木楔上套个铁圈,曰“磨圈”。上扇磨有一个如大酒杯粗细的洞口,是磨浆磨粉时的下食道。旁边还按有一个棒槌似的木把,是用来搭推磨档的。那推磨档恰如一个“丁”字,它一头搭在那个棒槌似的木把上,另一头则套牵了绳子吊在高处,人拉着推磨档,一俯一仰地推拉磨盘。有一首乡谣如此唱道:
“推个磨,给个磨,
推的粉子细不过,
做的粑粑甜不过,
爹爹吃了那么多,
半夜里起来摸水喝,
门闩子绊到后脑壳。”
推磨是个力气活,而錾磨,则是个技术活,非专业石匠所不能。乡人把上下两块石磨分为公母,上边为“公”,下边为“母”,磨齿的高低和磨齿沟的深浅必须一致。若有一个磨齿和齿沟对不齐或不合槽,都会影响石磨的效果。而一副石磨的磨齿,大概有两百来条,所以錾磨很是不易,既枯燥,又累人。谭师傅戴着一副近视镜,坐在一把矮竹椅上,躬着腰,用铁锤敲打着钢钎,每敲击一下,钢钎拱处,石屑纷飞,有时还迸出零星的火星。谭师傅每凿几下,便去吹磨盘上的石灰,吹不掉的,还须用手去磨齿里抠一抠,不一会儿,额头上便渗出细细的汗珠来。在有节奏的“叮叮”声中,旧磨齿便被凿得又深又新了。
若说錾磨是个细活,而錾石磙,却用不着那么细致了。所以者何?盖因那石磙的槽沟,大而宽,可放开手脚了凿。
在我们乡下,石磙大抵有两种:一种是麻石磙,一种是青石磙。麻石磙石质坚硬密实,较之青石磙重,表面有麻褐斑点,其槽颇深,能掩大半个酒杯许。青石磙青褐底色,有的兼有乳白色斑块,倒像人类患的牛皮癣。而其面细凉光滑,其槽较浅。若用人类比,麻石磙是广鬓虬髯的关东大汉,而青石磙则是柳眉鹅脸的浣纱素女。阳刚者粝粝如猛虎巡岗,阴柔者幽幽如怨女吹箫。农人不打谷碾场时,它们就静静躺在稻场一隅,顶风吹雨淋之肆虐,抗天寒地冻之酷暴,无为静修,默看人世纷扰,恰如小隐如野的世外高人。
农人打稻谷,往往都选在月明之夜(白天要去地里收割):匆匆吃过晚饭,便拿出磙架安在石磙上(石磙两端各有一个酒杯粗细的海窝子,磙架各一头用一根木契子契入,如此磙架便安上了),然后套上牛,农人赶着牛,牛拉着石磙,在稻场上做着匀速的圆周运动,石磙吱吱吱吱地唱着歌谣(打谷,对于农人来说是件比较悠闲的农活,他们头顶蒙蒙夜空,脚踏软软稻禾,手里拿着一根麻绳鞭,悠悠地跟着牯牛转圈。这时他们口里往往哼着乡间小调,所谓“忙里偷闲”者,莫过如此。那沉重的石磙发出时长时短的吱呀声,如同在跟主人唱和,它从漫长井牧田耕历史的风烟里穿过来,又在月色朦胧的乡场上弥漾开去,将时空隧道凿穿而贯古通今,别有一番苍茫。)那凹槽碾压在稻草上,把谷粒从谷穗上碾轧下来,这才有了一粒粒的稻谷。
稻穗打得干不干净,一是看碾场时间的长短,二是看石磙的碾槽深浅。碾槽深,打谷就事半功倍。碾槽浅,那谷便不容易从穗上碾下来,那么这条石磙便得錾了。
我们村最大的石磙,是舒庆华家的。这本是村里的公物,那年分单干,农户都抢着要,队长亮叔出了个难题,说:谁要抱得起它,就给谁。否则还是留着公用!一句话弹压得众人不敢上前。那石磙怕是有三百多斤,睡在那里像个牛犊子,谁敢动这玩意?正面面相觑间,一人越众而出,嚷嚷道:亮叔,你说话可算数?众人定睛一看,此非别人,正是那泼皮舒庆华,皆不由一怔,暗道这厮力大如牛,抱起这石磙也未可知,心里便打鼓似的不安起来。亮叔也怔了一怔,心想这家伙出来,情况怕是有些不妙,但话已出口,覆水难收,便没好气地说:老子什么时候说过白话?你若抱得起,它就归你毬了!
舒庆华脱去上襟,露出山岭子一样的胸脯,又朝蒲扇般的手掌里吐了两口唾沫,将手搓得嚓嚓响,围着石磙转了两圈,接着蹲身,憋气,伸出两只树一般的胳臂,双手一提,将石磙竖起,尔后紧紧箍住,拦腰一抱,嘿的一声,那石磙早拔地而起,此时舒庆华的腮帮子鼓得像气球那么大,稳稳当当地走了十来步,然后“嗵”地一声,将石磙扔下,那地面被生生地砸出一个大窝子来。
从此队里这尊最大的石磙就归了舒庆华。
不过这石磙年纪太过老矣,磙槽都快磨平。这舒庆华本就是个懒得烧蛇吃的货,那晓得去打理这尊不会吃不会说的家伙?因此稀里糊涂又用了好多年。然今天却不知为甚心血来潮,居然要谭师傅錾它一錾了。
父亲怕舒庆华不给钱,乃暗示,谭师傅微微一笑,说,不要紧的,他不给,我自有办法。父亲见他信心满满,心下狐疑不定,不好再阻止了。
次日早饭刚过,谭石匠就如约来舒庆华家,舒庆华大大咧咧地朝门外一努嘴,说:就那架。谭石匠扭头一瞅,发现一架大石磙睡在禾场的左上角,便道:你这个很费功夫,怕是得一天,要十块钱。
舒庆华头也不抬,十块就十块。说罢两腿一撩,自顾泡茶馆去了。倒是他的婆娘看不过,忙倒了一杯茶,又递过一把竹椅,说:晚饭你郎就在我家吃!
冬天时日短,舒庆华在茶馆里只打了几圈牌,就已到了晚饭时间,于是晃荡回来,看见谭师傅还在那里錾,便把身子摇将过去,问:还没錾完呀?谭师傅最后一锺钉下去,道:完了。舒庆华定睛一看,那石磙的碾槽每条凿得足有大半个手掌深,就知谭师傅今天是下了苦功夫,但一想到那十块工钱,不由肉痛,遂心生一计,大声嚷将起来:哪个叫你凿这么深的?一条好好的石磙,被你搞成这样,赔我石磙来!
谭师傅知道舒庆华是个泼皮,但不知竟无赖如厮,强捺怒气,与之辩理,早引来一群围观的人。那舒庆华见人多,只道乡亲都向着他,愈发横气,口里竟唿哩唿哨骂起人来。亮叔看不过去了,出来斥道:你个驴日的不就是想赖十块钱吗?人家辛辛苦苦做了一天工,你不但不给钱,反而还骂人,有你驴日的这样做人的不?庆华牛脖子一梗,犟道:要我给他钱也行,那还得你按的老法子来。
什么老法子?
抱石磙。
亮叔“哦”了一声,瞧瞧谭师傅。
舒庆华见谭师傅不吱声,更是欺他,说:要是你抱得起,我给你二十块!
此话当真?谭师傅眼一眯,不咸不淡地说。
舒庆华手划了一个圈,说:这些都是证人。
如果我抱起来了,我不要你的钱,只要你家的一个废东西。
我家的废东西?
是的。
这可是你说的?
我说的。
不反悔?
我们俩谁反悔谁就不是人养的!
好!
舒庆华喜极,忙将人群荡开。大伙也要看热闹,亦跟着起哄。谭师傅将工具袋交给我父亲看管,走到场中,全身上下扎停得利索了,抱拳敬了个八方礼,已有人看出来他是个练家子。
舒庆华也曾练过把子,他见谭师傅的架势,不由有几分发怵。正打量间,却听谭师傅说道:舒东家,我知道你是个大力士。既然你向我下了挑战书,那你怎么得也要先露一露!众乡亲都想看舒庆华出洋相,连环雷似的一阵轰:庆华先上庆华先上!
舒庆华推不过,只好上场,甩膀抖臂开肩地活动了一会筋骨,尔后叉腿弯腰,双手插在石磙下面,使尽吃奶的力气一提,那石磙的大头只离地二三寸,甭说抱起,连竖都竖不起来!原来这舒庆华累年纵酒过度,淘空了身子,当年的雄力早消弥于无形。然现在当着千百众人的面,如何下得台来?一连又试了三把,何曾动得了?一张蛮脸只涨得如卤蛋般酱黑,悻悻退下。这边人群早乐翻了天。谭师傅哈哈一笑,宏声道:看我来抱它!言毕一个马步,沉如山岳,双臂环住石磙,陡地暴喝一声,恰似平地起了个惊雷:起!一口气将那石磙抱了起来。众人怔得一怔,尔后百口同声地喝声彩:好力气!
谭师傅抱着石磙绕禾场稳稳地转了一圈,放下来只稍稍有些气喘。此时的他豪气勃发,须眉皆动,大声道:给我找五块红砖来!须臾便有几个小孩搬了来,谭师傅将它们摞成一堆,接着练了几个把式提气,一掌拍将下去,那几块红砖应声而碎。这下大伙惊得叫不出,舌头吊在外边半天缩不回。
那天谭师傅果真只要了舒庆华的一件废物:他家屋檐下一块刻满蝌蚪文字的破石头。
我父亲少时曾习过武,听村里人讲,他的一把双刀曾舞得连豆子都撒不进,玩狮子能玩九张桌子那么高,可惜后来荒废了,(以后我每每想起都心痛不已,遗憾父亲练武没坚持下来,要不当今江湖就多了我这样一个仗剑天涯的游侠,而故书堆里则少了一个无名蛀虫矣!)然还是懂得一些武道。那天回来的路上,父亲慨叹着对我说:谭师傅练的是铁砂掌,是个高手啊,就是十个舒庆华都不够他打的!
这使我异常兴奋,一心想跟着谭石匠去学武,可惜自那天拿走那块蝌蚪文字的石头后,他就神龙见首不见尾地消失了。
大约七八年后,村子里老了一个人,后人上县城去刻墓碑,回来发布一个惊天新闻:谭石匠在城关开了家石碑店,生意好得不得了。现在不叫谭石匠,而是叫谭一刀了!
这更令我惊诧之极。这谭一刀是县里一个有名的书法家,尤以篆刻见长,名噪一时,想不到竟是他!
接着有关他更多的故事流传开来。
其一:谭一刀的发家。据说是先年在乡下淘得一块先秦的残碑,倒卖得了几百万,由此发迹;
其二:谭一刀系秦地关中人氏。其太曾祖是清朝的文武双科举人,传承至乃父时,恰逢“文革”破四旧,其父为保护一拳谱和一古字帖而遭村支书毒打致残,谭一刀为父报仇,夜入书记宅,一拳就其打得狂吐鲜血,以为死,遂亡命天涯;
其三:谭一刀的武功。由于其碑店石质好,刻字尤妙,故生意兴隆之极,供不应求。一日有两家主顾上店刻碑,均看中一块上好的大理石材,各不相让,争来竞去,竟动起手来,两边群殴。谭一刀恼了,舌绽春雷地大喝一声:这碑我谁都不卖了!双掌下去,竟将此石劈为两断。众人大惊,以为天神,遂各各收手,由谭一刀的挑了两块石碑,言和散去。
其四:谭一刀篆刻为一绝。我那荆楚之乡,原是屈子故地,文脉延绵千年而缕缕不绝,至吾国新立之初,有王遐举、王轶猛昆仲出,均以书法闻名于世,人称“二王”。“大王”王遐举为“京都十笔”之首,“二王”王轶猛则远走台湾,其书法冠绝海外。农历己巳仲秋之季,“二王”别乡四十余年后首次联袂返乡祭祖,偶过谭一刀碑店,见其碑刻,乃大惊曰:此是何人所刻?其笔力不在我兄弟之下也!遂邀相见。谁知那谭一刀竟拒晤,曰:我萤虫之亮,怎敢见日月之光?不见!不见!乃闭门而出,几日不知其所踪,“二王”去乡后方现身于市,有如鬼魅。
从此有人又跟他送了一个绰号,曰“谭怪哉”!
然怪哉也好,奇哉也罢,这谭一刀的名声,却与日俱增,终成地方一传奇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