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冒着中午的炎炎烈日,沿着那条白色的马路,带着父亲的死讯,不顾一切地径直走出了镇子,徒步走到了她居住的那栋荒废的豪宅里去找她。他俩见面的房间不仅宏大还荒凉,四处有长长的花缎带从墙上的镶板上垂下来,但颜色因年久和潮湿都变黑了。屋里的家具只有一把镀金扶手椅子,椅子背断了。一个八角形的柱子上摆着一个硕大的大理石花盆,花盆上雕刻着头像和花环,一条大裂缝贯穿上下。查尔斯·古尔德浑身都是白色的尘土,在靴子上,在肩膀上,在帽子上。汗水从他的脸上流下来,他右手抓着一根粗大的橡木棒。
他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好要下山迎接他。她戴着装饰着玫瑰花的大草帽,草帽下她的脸色苍白,手上戴着手套。她原想去山脚下葡萄园墙附近的那三棵白杨树下等他。
“那矿山害死了他!”他重复道,“他本能多活几年。我们家的人都长寿。”
她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他死盯着那个有裂缝的大理石花盆看,就好像想要永远把花盆的形象记在脑海中一样。突然,他把头转向她,脱口说了两遍,“我就是想见到你——我就是想马上见到……”没等他把话说完,那个在科斯塔瓦那孤独的、受折磨而死的亡灵引发的一股巨大的怜悯之情,携带着痛苦的全部力量,猛地涌入她的心中。他抓住了她的手,举到自己的嘴唇边,而此时她已经把阳伞丢到地上,轻轻地拍着他的面颊,低声说,“可怜的孩子。”她一边说,一边开始在下垂的帽檐下擦自己的眼泪。她穿着白色的小外衣,就好像是残破的豪华大厅里走迷路的小女孩在哭。他站在她旁边,再次默默地盯上了那个大理石花盆。
过了一会儿,他俩出去散步,双方默默无语地走了很长一段路,突然他大声道——
“是的。他只有用正确的方式才能解决这个问题!”
他俩停下了脚步。此时,在山坡上,在马路上,在橄榄园里,到处是阳光下的阴影;有白杨树的,有栗子树的,有农舍的,有石墙的;空中传来钟声,声音虽薄弱,但令人觉醒,就好像是落日余晖的脉动。她嘴唇微微张开,好像是受惊了的样子,因为她觉得他不该像往常那样看着她。他平时总是无条件地赞同她的意见、耐心听她说话。他跟她交谈时就像一个最焦虑的、最恭顺的说话者,他的这种态度使她感到非常愉快。这一方面展示出她的力量,另一方面又不贬低他的尊严。她是个娇小的姑娘,脚小,手小,小脸很迷人,头上有大量卷发;一张相当大的嘴,那嘴一张似乎就能把坦率和慷慨的芬香传送给你。她有一颗阅历丰富的女人才有的敏锐的心灵。无论你在她面前摆放多少好东西或好听的恭维话,她都能小心地选择那些值得她骄傲的。但此时他实际上没有看着她;他的表情是紧张的、不理性的,因为正常情况下男人不应该盯着女孩头部之外的地方。
“噢,是的。矿山那件事不公正。他彻底地被这事给毁了,可怜的老人。哎哟!他为什么不让我回去帮助他?但如今我必须想到对付这件事的办法。”
他用极大的自信说完这番话,然后低头看着面前的她,这时他的内心充满了紧张、迷惑、恐惧的情绪。
他说,此时他只想知道一件事,就是她是否足够爱他——她是否有勇气跟他远走高飞?他向她提出这问题的时候,声音因焦虑而颤抖起来——因为他此时自己已经下了决心。
她爱他。她要跟他走。霎那间,这位苏拉科所有欧洲人的未来女主人感到自己的脚离开了地面。大地完全消失了,甚至钟声也没有了。当她的脚再次触及大地的时候,钟声依旧在峡谷里回响;她把手举过头顶,急速地喘息着,瞧了瞧那条石头小路。小路上还是没有人来往。与此同时,查尔斯跳入干河沟,拾起那把打开的太阳伞,那伞刚才像鼓槌一样在发出一声威武的声音后便弹跳走了。他把伞交还给她,情绪很低落,甚至可以说有点沮丧。
他俩转身向回走,而她已经把手挎在他的胳膊上了。他开口说话了——
“我们有幸在海边的镇子定居下来。你听说过那地名,叫苏拉科。我很高兴我那可怜的父亲在那里有一栋房子。他在很多年前就买下了,因为他希望在那个欧洲人的省份里最重要的苏拉科镇有一栋古尔德家的房子。我去住过一次,那时我是个孩子,跟我亲爱的母亲去的,整整住了一年。我可怜的父亲去美国做生意去了。你将是古尔德家房子新的女主人。”
不一会儿,他俩回到了破旧宫殿的转角处,就是那栋位于卢卡的葡萄园、大理石山、松树的橄榄树之上的那栋大豪宅的转角处,他又说道——
“古尔德这个名字在苏拉科很受尊敬。我叔父哈里曾经是国家的领袖,他在上流家族里很有名气。这里我指的是克里奥尔人的家族,他们不曾参与政府的卑劣闹剧。哈里叔父不是冒险者。在科斯塔瓦那,我们古尔德家的人都不爱冒险。他属于那个国家,他爱他的国家,但他基本上保持着英国人的思维方式。他利用了当时流行的政治口号。就是联邦制。但他不是政客。他其实只想拥护社会秩序,因为他就是喜欢理性的社会自由,反对社会压迫。他是个有理性的人。他按照自己的方式工作,因为他觉得那样做似乎是正确的,就像我感觉我也要那么做一样。”
这番话,他之所以要说,是因为他仍然牢牢记着那个他儿童时生活过的国家,因为他衷心想与面前这个女孩一起生活,因为他一直想着圣托梅矿采矿权的事。接着,他说要离开她几天,去找一位从旧金山来的美国人,此人仍然在欧洲的某处。几个月前,他在德国矿区里一个古老镇子上认识了那个美国人,他俩很合得来,一整天都沿着一条古老的街道给那些中世纪房子的塔楼做素描,不过那个美国人似乎很孤独。查尔斯·古尔德与他在采矿方面有不解之缘。他对办采矿企业感兴趣,对科斯塔瓦那有所了解,对古尔德这个名字也不陌生。他俩谈得很投机,如果不是因为年龄相差很大的话,这根本就没有可能。查尔斯想找一位头脑精明的资本家,而且还必须有平易近人的性格。他父亲在科斯塔瓦那有大笔财产,如今似乎被卑鄙的革命熔炉熔化了。他家除了在英格兰的一万英镑的存款之外,值钱的就剩下苏拉科的房产、偏远地区的一块林产、圣托梅矿的开采权。他可怜的父亲就是因为这份开采权而走入坟墓的。
他向她解释了这些情况。他们分手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过去,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把自己迷人的一面展示给他。年轻人都渴望陌生的生活,比如说去远方旅行、想未来有冒险或打仗的机会——这在本质上是一种想改变生活方式或想去征服的念头,她的内心正是被这种念头占据了,她因此而变得非常兴奋。作为回报,她变得更加开放、更大胆地展示出自己的温柔。
他离开她,走下了山岗。孤独中,他立即就感觉自己变得冷静了。死讯能给我们的日常思维带来不可挽回的改变,我们能隐约感到一种不舒服的刺痛。查尔斯·古尔德痛苦地感到,没有费吹灰之力,他已经再无法像从前那样思考他可怜的父亲了。父亲的形象不再像过去那样活生生。这种变化不仅影响了他对自己的看法,还使他的内心充满了想采取行动的悲愤欲望。在这方面,他的直觉是没有错的。行动给人慰藉。所以,行动虽是思想的敌人,却是美妙幻想的朋友。只有在行动中,我们才有掌握自己命运的感受。他的行动,只能把矿山当作战场。有时人必须学会如何违背死者的遗愿。他下定决心要尽全力违背父亲的意愿(以赎罪的方式)。那座矿山导致父亲陷入荒谬的精神灾难之中;如果能开采那座矿山,结果肯定是一次真正的精神胜利。他把这次行动看作对逝者的记忆。大体看,这就是查尔斯·古尔德的心理动机。他不断思考如何在旧金山或其他地方筹集大量资本;他还偶然想到已故父亲的律师是个不可靠的参谋。他俩谁也没有意识到,某个人的死亡竟然能给世界的一个角落带来巨大的变化。
这座矿山最近一个阶段的发展史,古尔德夫人是从自己的亲身经历中知道的。这基本上就是她的婚姻史。象征古尔德家族在苏拉科传统位置的斗篷,已经披在她瘦小的身上;但她不想让这怪异的服装掩盖住她的活泼性格,其特征不是单纯的快活,而是一种对智慧的渴望。不能因此认为古尔德夫人具有男性的思维特征。一个具有男性思维的女人,做事时的效率不会太高;这种女人仅是不完美的个例——这样的现象很有趣,但没有什么重要性。伊米莉亚·古尔德夫人依靠女性的智慧征服了苏拉科,就是靠无私和同情点亮了她前进的道路。她虽然话不多,但说出来的话很有魅力。她心存智慧,从来不乱说话,因为不想去支持或批评他人的观点,除非是为自己的观点做辩解。她说出来的话,具有团结人、安抚人、同情人的功用。真正的女人的温柔,就像男性的刚毅一样,只有在征服他人中才能表现出来。苏拉科的夫人们都崇拜古尔德夫人。“她们至今仍然把我看成一个怪物。”古尔德夫人快活地对一位来自旧金山的绅士说。来自旧金山的绅士总共有三位,她在结婚后刚满一年就要在她在苏拉科的新家中款待他们。
他们是第一批来自海外的访客,目的是看看圣托梅矿。她说俏皮话最令人感到惬意,他们就是这样看;查尔斯·古尔德知道自己想干的事,表现得就像是个皮条客一样。在这种情况下,访客对他妻子颇有好感。她的话不仅充满了激情,还略带讽刺的意味,那几位访客全被她所描绘的矿山前景给迷惑住了,惹得他们发出低沉且放纵的微笑,表达出极大的顺从。这位南美妇人不知疲惫地晃动着身体,他们对此感到惊奇。可如果他们知道了她这么激动很大程度上是受成功的理想驱使的话,同样也会对她的精神状态感到惊奇的。按照她自己的话说,他们把她看作“某种怪物”。不过,总体看,古尔德夫妻俩是沉默寡言的,当访客走的时候,他们已经丝毫不怀疑投资银矿的利润。古尔德夫人让她的那辆由两匹骡子拉的四轮包厢车,载着这三位客人去港口。从那里,他们再乘坐“刻瑞斯”号去参加贵族聚会。米切尔船长抓住就要与古尔德夫人分手的机会,用低沉且神秘的口吻说,“这是个划时代的时刻。”
古尔德夫人喜欢自己这栋西班牙式房子的院子。院子里有一段很宽的石台阶,圣母马利亚的壁龛能俯瞰这段台阶,圣母马利亚穿着蓝色的长袍,怀抱的婴儿戴着皇冠。清晨,从院子里的那口铺着石子的水井方向,有轻柔的声音传来,而且声音越来越大,马和骡被成双地领到蓄水池边饮水,它们边饮水边用蹄子踢着地面。水池边长着一堆毛竹,纤细像刀片一样的叶子低垂到了水面,有个肥胖的马车夫,安静地坐在水池旁,手里懒散地抓着缰绳。光着脚的仆人从低矮阴暗的门口进进出出;两个洗衣姑娘提着装满了洗好的亚麻布的篮子;面包师举着浅盘,上面放着供一天享用的面包;女仆莱奥娜达——女主人的贴身女仆——把一大堆浆洗的内衣举过乌黑的头顶,在阳光的照耀下,那堆内衣白得刺眼。此后,老守门人一瘸一拐地走了,把地扫干净,这家人新的一天就开始了。院子周围三面高大的屋子,都把通向走廊的门打开,锻铁围栏上摆着花朵。此时,这栋房子的女主人,能像中世纪的城堡的女主人一样,清楚地看到进进出出这栋房子的人,而引人注目的拱形大门显得既雄伟又重要。
古尔德夫人看着三位客人坐着她的马车从北面走了。她微笑起来。那三位客人同时举起帽子。米切尔船长作陪,是马车上的第四个人,此时已经开始了浮夸的讲演。客人走后,她开始在院子里散步,不时把脸凑近花簇,就好像是在沿着狭长的走廊漫步收集思想的花朵。
一张印第安人吊床,挂着五颜六色的羽毛,被聪明地安置在早晨的阳光能照到的角落里;苏拉科的早晨是很凉的。在接待室的门前有大量盛开的圣诞花簇。一只大鹦鹉,绿色的,灿烂得就如同一块翡翠,站在一个闪着金光的笼子里,野蛮地大声叫喊道,“科斯塔瓦那万岁!”接着又学着古尔德夫人的口气,非常流利地喊了两遍女佣的名字,“莱奥娜达!莱奥娜达!”然后,那鹦鹉就突然一动不动地沉默起来,就好像要躲避灾难一样。古尔德夫人走到长廊的尽头,把头伸进丈夫的房间。
查尔斯·古尔德一只脚踏在木板凳上,正在用布带捆扎马刺。他急着要去矿山。古尔德夫人没有进屋子,在门外扫视了一下屋里。屋里有一个高大的书架,安装着玻璃门,装满了书;在另一个书架里,没有放书的架子铺着红色的厚羊毛毯,上面放着枪:温切斯特骑兵用卡宾枪、左轮枪、两把猎枪、两把双管手枪。在这几把枪之间,放着一块鲜红的天鹅绒,挂着一把古老的骑兵马刀,这是恩里克·古尔德先生的遗物,他是这个欧洲人的省份的英雄。这把马刀是何塞·阿韦兰诺斯先生赠送的,他是古尔德家族的老朋友。
在对面的白墙上却是空荡荡的,只有一幅圣托梅山的水彩画——古尔德夫人的手笔。屋子里的地板是红色的,屋子中间有两张长桌子,上面放着图纸,旁边有几把椅子,桌子附近有一个玻璃陈列柜,里面摆放着矿石样本。古尔德夫人依次看着屋里的这些东西,非常奇怪为什么这些富裕的企业家谈论矿山前途、矿山开采、矿山权问题时,她感到很不耐烦、很紧张,而她与丈夫谈论矿山的事能谈几个小时也不累,从始至终兴趣盎然。
她垂下眼帘,开口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