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四年冬十月,京师饥。东海王司马越征召天下兵马,时未有至者。十一月,东海王帅部出许昌,以行台自随。宫内无复守卫,饥荒日甚,殿内死人交横,府寺营署各掘堑自守,盗贼公行。襄阳大疫,死者三千余人。
这些消息传到吴仲希等人的耳中时,已经转过来年了,吴仲希知道朝廷大势已去。东海王很快会死,朝廷的最后一支正规军力量也会被丧尽,长安的屠戮很快再现,只不过这次,司马氏还有诸多未南逃的达贵都逃不过。四处皆有流贼作乱,便是他们如今所处的湘州还有即将到达的荆州都不再安全。
行走在这样的乱世,最难过的,便是力不从心。朝廷已经失去对各地的制约力,各地各自为政,领头人频繁更换,内斗不止,外战不歇。民不聊生,逃的逃,入匪的入匪,妻离子散,生离死别,实在数之不尽。沿途所过遇见的凄惨之人,他们又能帮得了多少?大家的心情不约而同地都变得沉重起来。
文叔归看着前方的一片屋宇,一叹道:“又回到了这里,不知青阳,还有萧郎君、陆夫人他们怎么样了。”吴仲希道:“青阳自不必担心,萧郎君既是贵人,想来定有自保之力。文叔归转头看向吴仲希,“怎么办,连我都这样了。”
吴仲希在一旁坐下,“如今这样的情况,谁还能一身轻松呢?连踏月都笑地少了。”文叔归道:“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吴仲希想说,若能活在一个相对太平的年代,便已经不容易了。政权变更,哪次也离不开杀戮与民不聊生。
“你们俩又在这儿说什么密语呢?”踏月走了过来,硬挤在了两人的中间,“说来我听听。”文叔归道:“在说,什么时候才能是太平盛世,黎民百姓不用再挨饿受冻,性命难保。”踏月淡淡一笑,“等到两千年后吧。”文叔归与吴仲希同时看向了踏月。
踏月一笑,“我随口一说,你们还真信啊。”吴仲希垂眸转回了目光,文叔归道:“方才仲希还说连你也不爱玩笑了,果真是我们太看得起你了。”踏月伸手挽住两人的脖子,“人生苦短,行乐要及时,愁眉苦脸又有何用?若论苦,你们苦地过流云吗?她与王夫人的日子是真没剩下多少了。”
三人沉默了下来,良久,吴仲希道:“这个时候,你应该多陪陪她。”踏月看向吴仲希,“你不会真以为我与她有什么吧?”吴仲希摇头,“我不是那个意思。”踏月站起身道:“知道你们俩情投意合,两心相依,但也无需肆意揣测他人,我与流云,只是朋友而已。”说完,踏月便迅速离开了。吴仲希无语,踏月这是抽疯了?方才还是晴,眼下就是雨了,文叔归看着踏月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起来。
吴仲希一叹,“叔归,我们也回去吧。”文叔归点头,两人刚站起身,就觉一阵浓重的腥风扑面而来,两人相视一眼,同时拔出了各自的桃木剑。两人背对挥剑,各自扫视着周围的动静。一道灰色身影缓缓出现在吴仲希十步开外处,“吾主想见二位一面。”
闻声,文叔归立即转身与吴仲希并排而立,神情戒备地看着灰袍男子,男子约莫二十余岁,看上去天真无邪,但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股浓浓的血腥气。吴仲希道:“他想见我们,就叫他自己过来。”灰袍男子眉目一寒,“敬酒不吃,休怪我无情!”
说完,灰袍男子两手分开,缓缓运起一道黑色的旋风,四周的树木都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吴仲希看了文叔归一眼,文叔归颔首,两人运起内力,挥剑冲向了灰袍男子。灰袍男子将手中的旋风向文叔归一推,文叔归立即被逼退了十数步,而吴仲希已经挥剑逼至其面颊。
灰袍男子迅速变换身形,转眼间已经退开了数丈之远,只见其双手翻转变化,手前的旋风便越来越大,四周脆弱的树枝草木都已经被吹了开去,地上的石子杂物泥土也开始自地面团团升了起来。吴仲希想要冲过去,却被那旋风的边力给推了开去。随即狂风大作,呼呼而啸,面前杂物满天,昏昏沉沉,己身之外,已不能看清他人。
吴仲希正想燃起阴阳火,忽觉一只冰冷的手死死地攥住了她的脚踝,然后将她用力一拖,吴仲希便呯地摔倒在地,鼻孔与嘴巴都进了泥土杂物,眼睛更是被刺地睁不开。感觉自己被那人重重往后一带,吴仲希整个人便被抛向了半空之中。
随即一道无形之力又她拉回了地面,落地时,一只手稳稳地扶住了她,“仲希,没事吧?”是白竹。吴仲希吐出了一嘴的泥物,囫囵道:“我没事,可看见叔归了?”“叔归没事!”说着,白竹松开吴仲希,然后吴仲希便听不远处响起打斗声,没多久,巨风渐渐止歇,四周的杂物也慢慢沉寂了下来,灰头土脸的吴仲希看向了正在前面不远处拼内力的两人。
一人是白竹,一人便是那灰袍男子。待看清彼此,白竹不禁诧异道:“圣云?”男子看着白竹也是一脸吃惊,随即男子收回内力,迅速退了开去。白竹也收了内力,她向男子走近两步,“圣云,你不是逃出去了吗?为何会……”
圣云淡声道:“跟我走,或者即刻离开。”白竹摇头,“你是幽火的人?我不会跟你走,也不会离开他们,他们是我的恩人,也是我一定要协助的人。圣云,如今天下大乱,生灵涂炭,你不要再助纣为虐了。”圣云看了一眼吴仲希,然后向白竹道:“幽火不是你们想象地那般简单!”说完,圣云便转身不见。
“圣云……”白竹追了两步,还是顿住了。“那家伙是什么来历?”文叔归扑腾着身上的泥渣走了过来,“白竹,你认识?”白竹道:“圣云与我一样,原本都是再普通不过的蛇,后来被那邪道所控,四处为虐,可圣云当初却是反抗最厉害的那一个。我真的没有想到……他居然会成了幽火的人。”
幽火自那次出现在大家面前后,这一路上,便不断有他的人来骚扰他们,拖延他们,但都是小打小闹,这次的圣云绝对是位高手,看来幽火的耐心快要用尽了。吴仲希道:“若依你所言,我想那圣云定然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对了。”文叔归道:“我们这里闹了这么大的动静,无名师傅他们怎么也不过来看一下。”白竹道:“十丈之外根本看不出来,我也是恰巧过来叫你们回去用膳,才撞上了。”白竹一叹,“圣云从前的灵力便胜过我们众人,如今是越发厉害了。”
吴仲希道:“先过去吧。”文叔归道:“那此事可要与他们提及?”吴仲希看了看自己与文叔归狼狈的一身,“你说呢?”白竹道:“自然要说的,幽火一再阻拦我们,下次还会再使别的招的,要让大家都要小心防备,也最好不要再落单了。”
无名看向回来的三人,然后将目光定在了吴仲希的身上,随即沉了声音,“怎么回事?”闻言,踏月、流云几人都转头看去。文叔归上前将方才之事粗略地说了一遍,流云恨声道:“实在欺人太甚!”踏月默了默,忽然看向无名,“无名师傅,我知道你是有主意的人,但事情都到了这一步,你是不是该将真相告诉我们了。”
白竹、吴仲希、文叔归三人在火堆边坐了下来,众人的目光都投在无名身上,无名缓缓一叹,“幽火与司马家有血仇,他本名并非幽火,之所以有如此称呼,是因为,他已非人。”“难怪!”踏月道:“上次露面是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
吴仲希却表情凝重地道:“可是……人僵?”无名颔首,众人的脸色都变了,踏月道:“无名师傅有办法对付他的吧。”无名摇头,“他将死之时,携极度之怨恨,又得上古妖棺化僵,加之这些年来,他添了无数杀戮,阴力大有进益,已非我所能相抗。”
吴仲希道:“那他向师傅追要的,究竟是何物?可是能克制住他的物什?”无名道:“但凡人僵,一旦化成,则天下无所能敌,虽百次灭尸亦不至死。但唯有一样,化僵之时,其口中所含之物,或是贴身所佩之物,因携其阴阳两气,反倒成了克其之物,与阴阳火是同一道理。幽火当日口中所含的,便是一粒金珠。”
白竹道:“口中含珠应是在死后,死后为阴,为何口中珠还容有阴阳两气?”无名答道:“人死之后并非立时为阴,恰恰是这死后为阴之前的阳气最为厉害。”踏月道:“我不明白,既然这金珠是幽火之物,他为何不毁掉,又为何会在无名师傅你的手里?”
无名道:“当年我与师傅本想阻止他化僵,可途中出了意外,我与师傅赶到之时,他已化僵。我师傅拼尽全力抢下了这粒金珠,可他自己却因此殒了性命。临终前,他曾百般嘱及,人僵非轻易能化,有其自身之故,也有天理循环之故。同样,要化解他,也需在适当之机,否则逆天而为,只会祸延更多的无辜之人。”
流云道:“那这适当之机,可是要到了?”无名颔首,“他罪行深重,血孽过深,已是天理难容。吴仲希静静地看着无名,她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原来还有个师公,也从来不知道师傅的心中原来隐藏着这么大的秘密。师傅不是绝情之人,可这些年来眼睁睁地看着生灵涂炭,却什么也不能做,其实他也是很痛苦的吧。相比他而言,自己所经历的,所隐忍的又算得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