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叔,五十多岁,身板结实得如同健壮的轱牛,少言寡语,一出声,有如铁锤砸钢板,“嘎嘣嘎嘣”响。一次,村主任问他:“为什么不听乡上指示,改种高产高植高收入的胡麻?”半天不出声,连问了三次,卓叔将锄头一顿,“种胡麻?你吃狗屎!”话语连着唾沫星子,狠狠砸向主任,使得这个刚刚受了表扬的村主任一连几天耳朵都“嗡嗡”作响。
卓叔额角有一块半圆伤疤,惨白惨白的,每逢酒后或着急时,便闪闪发光。有人好奇,总觉得伤疤背后有故事,最好是因恋爱争风吃醋打架的故事。于是,纷纷端水递烟上前探问。卓叔烟茶照接不误,就是不吐一声。后来有人说:这伤疤是当年卓叔参加珍宝岛自卫反击战,为保护战友被炮弹片削去皮肉留下的。人们便十分敬佩卓叔:这块伤疤分明就是一枚闪闪发光的勋章。于是,人们又去追问当时的战斗情况,“卓叔,当时您是如何舍身保战友的?”问急了,卓叔把大半截烟一扔,狠狠吐出一口出膛子弹一般的痰,走了。
卓叔有两个儿子,得民、得军。前些年,卓婶的弟弟得民的舅舅从广州回来,想把两个外甥带过去发展,说不用三五年,两个外甥保准都能赚回大钱。得民、得军自然高兴得不行,当夜收拾好行装,准备天亮就出发。可看了半夜广东台电视节目后,卓叔硬梆梆地甩了一句话:“不许去!”无奈,得民兄弟只得留在家里,农忙收种,农闲就到县城打打小工。结婚生子后,兄弟二人深感收入太少,转过背就唠叨:“爸爸有根筋不对!”
近来,村民纷纷传说:这一带可能有大油田,石油队要到村中钻井探测。钻井就得占田地,就得践坏刚抽穗的小麦,人们都在心中盘算着。
不久,石油队果然进了村,大家都跑去找石油队长,要求在自家田中钻。
石油队长当然明白大家的积极热情:钻一口井得占一两分田,他们可获一千多元的赔款,那可是一两分田小麦收入的十倍,而且还免去了后期管理、请人收割等工序。
石油队却选中了卓叔家的田。
丈量完后,石油队长装着钱和协议进了卓叔家门。
“不行!”听完话,烟屁股一扔,卓叔起身丢下一句话,就要出门。
“卓叔,一千多元不少了,您一两分田的小麦能收多少?顶多二百元吧。”石油队长忙起身说。
“一万元也不行!”卓叔正眼也不看对方。
“卓叔,这是为啥?”石油队长十分不解。
“你们哪个愿意将自己的嫩娃娃拿去砍头?”
石油队长明白了,卓叔是心疼刚抽穗的小麦,他把庄稼当作了自己的儿女。
“卓叔,这探测开采石油是国家的需要。”
“那你再等一个月,收割了你再钻!”说完,卓叔提上锄头径自走了出去。
傍晚,得民、得军兄弟回来了,见父亲自斟自饮,咀嚼间,额上半圆伤疤红光闪闪,兄弟二人忙给父亲斟酒夹菜,几次待要开口,最终未吐一言。
第二天,得民用摩托车驮着卓叔进了山,说是去看卓叔唯一的姐姐得民唯一的姑姑。
卓叔幼年丧父母,是姐姐将自己拉扯大的。为了保护自己,姐姐没少受气吃苦。一次,为了一串未熟的枇杷,姐姐与一群混小子打了一架,泥块石块砖块棍棒乱飞后,混小子跑了,鼻青脸肿的姐姐得胜将军般拉着弟弟围着院子走了两圈。卓叔是把姐姐当母亲一样敬重的。
两天后,卓叔回家了,喜气洋洋。
老伴抖抖索索地将一个纸包交给了卓叔。
“这是啥?”卓叔十分诧异。
“这……这是石油队给的,儿子一分都没用。”老伴胆怯地望着卓叔。
卓叔明白了。
“得军呢?”
“进城去了。”
“啪!”桌子一拍,卓叔起身直向屋外冲去。
麦田中,井架高耸,马达轰鸣,十几个工人正忙碌着。田边,割下的麦杆乱堆在一处,春阳下,已焉了。
“你们队长呢?”卓叔围着井架转了一圈,额角伤疤与两眼同时喷火。
工人们无人搭理,也许是马达声掩住了卓叔的喊叫。
“你们队长呢?”卓叔愤怒地直逼向一个手拿扳手的小个子工人。
小个子工人乍一惊吓,忙退后一步,不知这个奇怪的老头为啥转圈,更不知他为啥找队长,声音变了调,断断续续地回答:“队长开……开会去了!”
卓叔怒气更盛,又围着井架转了一圈,转到麦杆堆前,被割的麦杆已泛灰白,麦穗无力的垂下了头,如同一堆不闭眼的死尸。
卓叔一下子悲从中来,身子如泥土,萎坐在地下,抓起麦杆搂在怀中,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开始是无声的抽泣,而后就是嚎啕大哭。
这阵势吓坏了十几个工人,不知这位怪老头咋了?忙着关了机器围着卓叔,问、劝、安慰。可任凭怎么安慰,卓叔仍一言不发,只是嚎哭。
一会儿,老伴与两个媳妇来了,三个女人好不容易才将卓叔扶走。
“神精病!”工人们嘟哝着。
听说卓叔被扶回家就病倒了,这一躺就是三个月。三个月中,只对儿子说过一句话:“你们配当农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