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彰明县吴县长给隐逸山同马乡委派了一位正式乡长。
这是一个二十多岁的书生,中等个头,白净面皮,嘴上的汗毛已渐渐黑了粗了,成胡须了。
新乡长本是隐逸山南坡蔡家林人,老秀才的孙子,名复生,字月亭,父母双亡,靠教私塾的爷爷抚养。而今回来就当了乡长。
小伙子英俊潇洒,走起路来衣衭带风,让草尖枝头的蜜蜂蝴蝶惊散后又不约而同地追随他一程,特别他那一身打扮:分头、琇琅眼镜、长衫、银亮皮鞋,大异于隐逸山人。这便让房前屋后田边地角出现了羞涩的躲躲闪闪的目光和热情的请烟请茶,也便在茶余饭后出现了一些低声的议论:
“这娃娃,到成都省几年,还真出息了!”
“也不枉他爷爷苦心养育。”
“这娃娃嫩嫩的,他也敢管隐逸山的事?”
“他当了乡长,王大爷不就当不成了?他能依能饶么?”
“听说这娃娃有靠山哩!”
“有靠山?强龙难压地头蛇,他要是真管,哼,他娃娃寿命嫌短了些,王文开连他大爷亲生父母都敢杀的人,能让你一个文弱书生管?笑话!”
“可惜他爷爷养育了!”
议论毕竟是背后,蔡复生没有听见,即使听见了他也不会惧怕的。他当然知道王均云王文开,隐逸山的麻雀都怕他们,但他有热血热心,他也有定心的丸药:彰明县吴县长是爷爷表弟的同学,这位新县官也想好好整治一下社会,便亲口给他说过:“好好干,那里虽说是五县交界的一块飞地,虽说匪气太重,但你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又是土生土长的隐逸山人,乡里乡亲好办事也好管理。实在不听,刘团长的兵就驻在塔水桥,一个招呼,刘团长的人马立即就到。我肯信,隐逸山几个蚱蜢还翻得了天。”也是的,塔水桥是彰明县的一个区公所所在地,距隐逸山就三十里地,刘团长驻防在这儿,是专门保彰明县塔水区治安的,他的人马洋枪洋炮,隐逸山的人敢跟刘团长拼?量他王文开也没有这么大的胆量。蔡复生便带着县大老爷亲手交给的文书大印和他使用过几年的文明棍回到了隐逸山。
蔡复生要风风火火大干一番。
蔡复生得到了爷爷的支持。
爷爷是一个落第秀才,少年时曾和河坝场魏伯龄的爷爷去赶过考,但自己没考中,没有能身跃凤凰池,可他满腹诗书,是方圆数十里的人都敬佩的人物。他平日目不斜视脚不乱行,学问求精教授求严,是一个极方正的人。他从不与袍哥大爷来往,但河坝场魏家父子、曹家庵曹靖及隐逸山王均云也都曾来拜访过他,谈了些八股科举洋鬼子太平天国,也谈了些隐逸山风水朝向和明代赵阁老到此隐居的事;王文开也曾来拜访他,了解淮阴侯的故事。淮阴侯是汉初的英雄,史书均有记载,了如指掌;而明代的赵阁老隐居一事只是传闻,山上虽有大坟墓碑有木塔,可史书却没有记载,老人家不敢妄言。但他明白这些袍哥龙头大爷却不能有爱民如子的心肠,也不能真为隐逸山人做些实事,因为他曾亲眼见过不少杀人放火劫人掠货的事。
他深深地同情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年轻时饱读诗书就想求个一官半职,那怕就当个七品芝麻县官也行。他把包拯、房琯、杨周冕作为自己的榜样,发誓要为百姓做一些好事,可是连考四次均名落孙山,他便闭门苦读,八股策论均已炉火纯青,自己也觉得今朝若再不中就是皇天无眼了,可是朝廷却废弃了科举制度,听说首倡废弃的是一个广东人,叫啥康有为。他一听便憋得翻了白眼,家人急救了半天才苏醒过来,苏醒过来就跑到了木塔处大骂,骂后又大哭,哭后又大骂,骂后再大哭。家人劝他回去,他不,山下王大爷的人来看闹热,当时的隐逸山没有袍哥码头,但王大爷却真是“大爷”,常聚着一伙人喝酒赌钱,然后到邻县去发点利市,人们把他们叫住“啯噜子”。王大爷是王均云的父亲,他不愿听人在此大哭大骂:“嚎个球,把老子的牌运都嚎到绵远河去了,再嚎,老子就……”说着就去抽身上雪亮的砍刀。老秀才不敢哭也不敢骂了,与儿子一道回了家。回家就躺在了床上,这一躺就是一个月。一个月后,两目深陷却清清爽爽地走了出来,便在蔡家林蔡家祠堂开馆教学。开始只有几个学生,后来渐渐地就多了。
如今孙儿是县府派下来的乡长,也许有八品九品吧?官大小不要紧,总也能为百姓办些事了。当然,他也担心那些袍哥大爷,但听说塔水桥那一个团随叫随到,老人放心了。他曾亲自在塔水桥见过那些官兵出操,那个雄壮威风,隐逸山这些土棒老二哪里比得上?但他还是对孙儿说:“复生呀,还是要小心些,那些人凶得很,听说入了袍哥的人心就变成胆了,没有心,胆子却有两个,大得很。”
“看把你吓得,爷爷,这人的心咋会变成胆呢?心是心胆是胆,况且我是受官府委派,现在是民国了,他王文开莫非真不想活想跟官府对着干了?”
“王文开跟你差不多一样大,去年他来问过我淮阴侯的事,人们都说他连父母都杀了,你想,连父母都要杀的人还有心么?即使有,也黑得如煤炭了。”
嘱托归嘱托,蔡复生却不愿让这些事干扰了自己的雄心壮志,他要利用自己的所学把隐逸山同马乡建成一个模范乡,在五县交界处打出一面旗帜,他要让自己被千万百姓所敬仰,让百姓如夸包公一般夸自己。
闭门两天,蔡复生终于制订出了治理同马乡的方案:
首先是整治好治安,同马乡人大都加入了袍哥,而这些人大多以保护同马乡安全为由,却常常夜晚出去抢劫,虽说抢劫的大多是外地,甚至几十里几百里之外的松藩、茂县、三台、射洪,虽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但对老实的百姓已构成巨大威胁。动员王文开,将码头改为民团,团总仍由王文开担任,但必须听从乡长调遣,不得再去抢劫,只用来防止外面的强盗到同马乡来生事,经费可仍由百姓承担一些,但最多是现在的一半,自己再向县上申请一些。
其次,隐逸山同马乡是五县交界的一块飞地,德阳、绵竹、罗江、安县的人或偷盗或打死人或抢劫或诈骗了,都喜欢到这几不管的地方来避风,避风时总要给袍哥大爷送上厚礼以求庇护。这是助长了社会丑恶,不能收他们的礼物,更不能庇护他们,而应将他们捉拿归案,至于不义之财,完全没收,以作同马乡乡公所公用。
同马乡有大量闲人,这些人一年中大半都在玩耍,无所事事,抱个烘笼坐在石坎土坑中都可聊上整天。而隐逸山下绵远河中有大量石灰石,可以烧石灰,曹家庵曹靖不是烧石灰赚了钱吗?山上有大片竹林,可以编竹器,号召他们都找事干,每家怕不增加大量收入?
同马乡人大都不认识字,爷爷虽然开馆授徒,可学生甚少,且大多读一两年认识了名字会算一些简单的账就不读了。动员乡民把子女都送到学堂来,为了促使他们来,建议爷爷不收学费,而办学经费请求县上解决。
同马乡有许多赤贫,有许多孤独无依的老人小孩,他们的亲人有生病死了,有参与袍哥抢劫被打死了,对于这些人要救助,办法是动员绅粮大户捐助,为了做榜样,就从自家开始,把蔡家祠堂边的几亩田卖掉,再从每月的薪水中抽一半。
方案想好后,蔡复生十分兴奋,拉着爷爷边比划边说,半天后,爷爷才听明白了,爷爷不同意。
“你把田卖了,将来我们吃啥?”
“爷爷,我是政府的官员,只要政府在,我们饿不死的!”
爷爷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不作声了,但那苍苍的白发深深的皱纹浊浊的眼光既表现出了爷爷对孙子的挚爱又表现出了担心,老人经历得太多了承受得太多了,他已不敢将祖孙二人的生命交给政府了,但他又觉得孙子所作所为,对得起隐逸山人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也对得起冥冥上苍的众多神灵。
爷爷将浑浊的目光投向了西山顶,那山顶有一轮浊红的欲坠的夕阳,一行大雁振翅飞去,可它们怎么也飞不到那浊红的夕阳中去。
2
蔡复生出门后,老秀才就颤微微地拄着拐杖去找林幺婶了,林幺婶住在半山腰,与蔡复生家半里路程。
林幺婶是个媒婆,方圆几十里内很出名,无论是要娶媳妇还是要嫁女,无论是贫穷如吕蒙正还是富贵如陶朱公,无论是美如宋玉西施还是丑陋如左思无盐,只要林幺婶出面,八九都会成眷属且十分称心。不过,林幺婶要的谢钱也不少。
老秀才从不登林幺婶的门,那是因为自己不求她,更重要的是老秀才对干这一行的人十分鄙薄。
可今天却去了,而且带着一个礼包去的。
老秀才的妻子早逝,他边教书边抚养着儿子,儿子长大了娶了妻生了孙子,老秀才十分高兴,儿子能干,到成都跟表叔干了几年就带回大笔钱财,正商议着如何买田地买山林广值家业时,不料,一个下着细雨的夜晚,来了一伙头缠蓝巾脸涂锅烟手执火把刀枪的强人,他们包围了独处山腰的房子。
“抢人了,救命呀!”儿子儿媳拼命喊,可人烟并不稀的隐逸山上下并无一人出来应一声,更无一人跑来“救命”。
眼见银元财物被抢走,不甘心自己的心血汗水白流的儿子跑上前去想夺回一些,却被人一枪托砸倒在地,可近距离接触,儿子似乎认出了砸自己的人,“是你!”惊恐中却有了一丝希望。
“认出你了?弄死他!”旁边一人声色俱厉地命令道。
儿子还来不及翻身起来,枪弹已射进了他的头颅。
媳妇见丈夫被杀,拼命跑过来救,可还未拢,一颗子弹已射入了她的胸膛。
第二天,带着孙子走亲戚回来的老秀才,看见儿子儿媳的尸体一下子就晕了过去。
醒来时,见儿子儿媳已被装进了棺材,孙儿哭着闹着要爸爸要妈妈,几个亲戚邻居边收拾着边劝老秀才:
“蔡先生,节哀吧,千万别怄坏了身子!”
“表叔,如今这个社会就这样啊,没法呀!”
“蔡大哥,人死不能复生,还是让侄儿侄媳早入土吧!”
同马乡乡长民团团总来了,塔水区区长来了,隐逸山袍哥舵爷来了,一个个义愤填膺摩拳擦掌。
“是哪里来的土匪敢在我隐逸山杀人抢劫,你们认出来没有?”
“这伙害民贼,抓住一定要严办!”
他们四处查看多方问询,却哪里有消息。
悲惨的气氛悲惨的情景中,老秀才埋葬了儿子儿媳。
几天后,老秀才依然来到了学馆中,并把孙子也带来了,让他跟着大几岁的学生一道读“人之初,性本善”,老秀才给孙子取名:复生。
几年过去了,蔡复生的学识远胜同门师兄,他不满足再读这些书了,一天,他拉着爷爷的手说:
“爷爷,听说成都的学生学的东西更可以救国救民,我想去!”
爷爷一听,浑身一震,眼光不动,仿佛又老了许多,足足半天时辰,爷爷才眼露祥光望着已齐肩高的孙子,“复生呀,想学更多能救国救民的知识,这很好,爷爷虽舍不得你离开,但还是同意你去。只不过,而今世道混乱,成都又与隐逸山不同,那儿世界更大险恶也更多,你要小心呀!”
蔡复生理解爷爷的心情,眼圈一红,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爷爷,我晓得!”
老人擦了擦眼,精神振作了起来,“你到成都,到春熙路找你表爷爷,你爸爸跟过他,他会关照你的。你表爷爷在官府有关系,为人也正直。复生呀,出门在外要学会关心自己,更要学会关心别人,逢善莫欺,逢恶万不可惹!”说着,老人也许想起了伤心事,老泪盈满了深深的眼窝。
蔡复生十分听话,在成都学习十分用功。表弟来信总是夸奖,说蔡复生若在地方历练历练,将来准能成为国家栋梁。
这不,果然就被委派到老家隐逸山历练来了。
算来,蔡复生也二十一二了,该成家了,早日娶上孙媳妇早抱上重孙孙,自己死也瞑目了。可他才当上同马乡乡长,这儿情况又这么复杂,哪顾得上婚娶之事?就只有当爷爷的亲自为他跑跑了。
林幺婶见了老秀才,笑得嘴都合不拢了。“哎呀蔡先生,稀客呀,咋晚梦见满田青油油,早上起来听见喜鹊喳喳叫,我说今天一定有贵客临门,哪曾想,是您老人家。快,屋里坐,屋里坐!”
“林幺婶,客气了,我是有事托您……”
“蔡先生呀,有事托我?那是照顾我赏我饭吃呀!是您老想找一个老伴吧?这好说,美如玉娘贤如孟母的,半老徐娘风韵尤存的,就看您老的口味!”
“林幺婶呀,我已黄土掩耳根,老朽了,几十年都过来了,现在还找啥老伴呀!我是为我孙儿蔡复生来求您了!”
“看您,咋不早说呢?复生呀,要人才有人才,要文品有文品,听说现在又当乡长了,这门婚事真是照顾我了,您老等着,不出一月,保证美女成群地来。不知您老要一个啥样的姑娘?”
“容貌嘛,看得过就行,家庭嘛,一般就可以,关键要贤惠,性情品行要好!”
“放心,把瘐贴留下,你就准备着办喜事吧!”
老秀才破天荒地在林幺婶家连声道谢,回来的路上,老人还哼起了早已忘掉了词的小曲。
3
王文开近日很烦:妈的×!以前同马乡乡长都是王均云兼任,老子才代理了两三年,彰明县为啥又派一人来当乡长?而且还派隐逸山穷秀才的孙子蔡复生来,他来当乡长了,我咋办?我的码头岂不是成了他的手下?妈的×!啥鸡巴乡长,啥鸡巴蔡复生,看老子不弄死他!
正发火,豆芽子来报:“同马乡乡长蔡复生来拜!”
“啥?哪个来拜?”王文开以为听错了,水烟筒一顿,站了起来。
豆芽子又重复了一遍,但看见王文开的脸色,声音轻了许多,而且怯怯的。
“妈的×,说曹操曹操就到,拜老子?老子不空!”说罢,又气愤愤地坐了下去,抓起青铜水烟筒,却吹不燃纸捻子了。王文开一烦,将水烟筒同纸捻子丢得老远。
恰恰王文全进来了,爱赌的王文全今天手气好,刚刚赢了一口袋钱,铜板银元都有,“叮叮当当”响个不停。走到门口见大哥正发脾气,忙轻声问道:“大哥,咋啦?哪个惹您生气了?”
“哪个?蔡复生,当了个鸡巴乡长,派头大了,来拜我,希图老子去迎接,呸!”王文开火气更大。
“大哥,何必跟他一个毛桃子讴气?他若不听您的不孝敬您,在这隐逸山他混得走。乡长算个啥?算个球!”
“他还在外头哩!”王文开气消了些。
“那还是见一见他吧,他来拜访显得他很敬重您,如果不见,岂不让人说您跟这些毛桃子一般见识?”
王文全的话说得在理,王文开点了点头,说:“那就叫他进来吧!”
王文全转身对豆芽子说:“老三,请蔡乡长!”
豆芽子转身去后,王文全又让人进来给蔡乡长准备茶。
蔡复生与十个保长商量过,十个保长无一人说话,请他们一道来拜王大爷,都说有事不能来。他一人进来了,头发有些散乱,神色有些焦躁。他不明白王文开大爷明明在堂中坐着,为何却让自己等了许久。但是,当前脚跨进门槛时,他又恢复了自信恢复了文质彬彬,十分谦逊十分礼貌地向王文开走去。
“哎呀王大爷,久违了!一别几年,王大爷更英武更气宇不凡了!”说着,热情地伸出了双手。
“啊,是蔡乡长,失迎,失迎,请坐,请坐!”王文开强忍着不满将一只手伸了出去。
“蔡乡长,几年不见,您变得潇洒多了,我们王大爷无时不提起您呀!他说您还教过他读书写字呀,王大爷十分感激您哩!”五排红旗管事王文全边张罗着敬茶边寒喧着。
蔡复生记不起是否真教过王文开读书写字,他只记得这个与自己同龄的少年十分顽皮,根本不愿读书。一次他那痨病父亲与他母亲用箩筐把他抬到爷爷的学馆,可父母还未离开学馆,他已从后窗翻出去,再也找不回来了。
“王大爷,复生此次回乡,蒙县长大人委以重任,还望王大爷多多帮助,复生感激不尽!”
“好说,好说!”王文开始终不冷不热。
“蔡乡长呀,乡里乡亲的,我们王大爷不帮您帮谁呀?”王文全尽量想使气氛温和些。
蔡复生自然知道王文开的冷淡,更知道王文开冷淡的原因,忙从衣袋中抽出一封信,“王大爷,县长说以前太过劳苦您了,一个穷乡,又无多大收项,却有太多的杂务,所以让我来为您分忧、分劳,这是他给您的信。”说着将信递了过来。
王文开不说话,伸手接过信就丢到了桌子上。
“哎呀蔡乡长,无事不登三宝殿,您今天来一定有贵干,只顾说话,请您交待吧!”王文全尽量使谈话不僵滞。
“贵干到说不上,只是共为隐逸山同马乡,我有些想法,想与王大爷商量一下,只是要占用一些王大爷的宝贵时间,不知王大爷……”
“说吧!”王文开抬起头看着这个与自己一般大小却书生气十足的乡长,他不知这个奶油书生要与自己商量些啥。
蔡复生见王文开有兴趣听,就将自己思考了两天设计的治理同马乡的五条方案全部说了出来,侃侃而谈,说到高兴处,蔡复生还提高了语气站了起来。
说完后,堂中却异常地静,王文开不作声,就连生怕冷场的王文全也不作声了。
蔡复生见状,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忙恢复了谦逊态度,轻声问:“这是复生的一些粗浅想法,不知行否,请王大爷提点意见!”
王文开的脸涨得彤红,眼睛似要冒出火来,王文全忙给王文开吹燃纸捻点燃水烟,王文开接过水烟筒,脸上的红色才褪了一些。
“办学劝学么,这个我不懂,你们自己看着办;烧石灰编竹器,我没有兴趣,也请蔡乡长去动员;捐款救贫么,我也是穷人,前些年还住铁牛寺庙子哩,你去动员那些绅粮,到时我也想得到一点资助哩,这个,我举双手赞成;没收外来匪盗的不义之财以作公用,看来也得请你蔡乡长亲自去办了,你蔡乡长是上面派来管隐逸山同马乡的官员,谁敢不服从?至于改我的码头为民团并给您蔡乡长跑腿一事么……”
王文开埋头狠劲地吸烟吐烟,顿时堂中烟雾缭绕,直把从不吸烟的蔡复生呛得咳个不停。连吸四锅烟后,王文开才将已渐高渐怒的声音压了下去,缓缓说道:“这得麻烦你蔡乡长一个一个地去问一下兄弟们,他们若是答应,我王文开绝对服从你,你指向东我绝不走向西,如果他们不答应,嘿!嘿!那就得罪你蔡乡长了!”
说完话,见蔡复生茫然无语,便起身说:“如果蔡乡长没有其他话,我想陪我婆娘去了!”说着,就走了出去。
蔡复生知道已不会有啥结果,这是他始料不及的,但事已至此,再留下也无意义了。出门时,他见不少的袍哥豆芽子指着他低声高声地说着什么。
怎么办?难道就罢了不成?不行,捐款助贫、劝学办学、烧石灰编竹器这些事我亲自去跑,我不信,这对乡亲们有好处的事他们会不答应;改袍哥码头为民团、没收外来匪盗一事,我去请刘团长,如果在隐逸山驻一个连一个排,哪怕驻一段时间,我就不信铁锯子锯不开你榆木疙瘩!
想到此,蔡复生的脚步又轻盈了许多。
4
蔡家祠堂后面的蔡子诚,是一户广有田产的绅粮,在河坝场、绵竹县还有商铺,为人也较放达,隐逸山人都喜欢与他交往,据说凡是与他借粮度荒的人,不仅都能如愿,而且还送你一些半旧衣裤,即使一两年三四年无法还的,他也绝不讨要;到他商铺买东西,无论大小童叟无欺,无钱还可以赊购。他常对人说:“贵贱贫富都属身外,人,都是一般的,今日富,未必百年富;今日贫,未必百年贫。”因此,他的人缘极好。
常言说:“人怕出名猪怕肥”,猪肥了会被宰,人富了、出名了,同样有就将黑手黑刀伸向了你。蔡子诚被抢过几回,虽说并未伤到元气,但也让人提心吊胆的。
他请教老秀才,老秀才说:“告,我不信几个棒老二匪徒还强得过官府!”
可告上彰明县,县衙门说:“你告谁呀!只有原告无被告,叫我怎么审呀?”
“我告的棒老二呀,咋说无被告?”
“棒老二在哪里呀?你抓一两个我们也好判决嘛!”
“我……。”蔡子诚明白:告了也白告,我怎么抓得住棒老二呢?丢了钱财我还要丢人命呀?我能抓住棒老二还来找官府干啥?我饭胀傻了么?
蔡子诚又找保长请教,保长说:“你每年花几担谷子一头猪,或者十几个大洋,孝敬王大爷,他收人钱财替人消灾,自然远近码头看在王大爷的面子,就不会来抢了。”
这一招还真灵,自从给码头上交了保护费,这些年就十分清静,即使棒老二抢到隔壁,从自家门前走过,也没有骚扰过他。保护费不少,很让人心疼,但蔡子诚每年按期送上。王文开当大爷了,蔡子诚不仅照旧送,还单独送去一份贺礼。为保长期平安,又送了三十个大洋,谋了个“绅夹皮”的闲大爷。
蔡子诚是蔡复生的本家,按辈份蔡复生还得叫他大伯,几个保长不空,蔡复生单独一人来到了蔡子诚家。
听明来意,蔡子诚说:“好是好,我担心别人不一定照你的办,捐钱救贫治表治不了本呀,虽然如此,我定当帮助你,捐三担谷子吧!”
蔡子诚还告诉蔡复生,隐逸山谁是绅粮谁是财主。
初战告捷,蔡复生十分高兴。
按照指示,蔡复生来到了绅粮陈贵林家,青瓦粉壁四合院处在大片竹林之中,盛夏时节,绿荫四溢清凉欲滴,院外鸡鸣狗戏、鹅唱鸭欢,“好一个欢乐农家!”
正赞叹,过来一位老农,头戴发黑旧草帽,身穿一截补着五颜六色补丁的短裤,短裤用一根草绳拴着,裸露的上身如古铜,黑红发亮,双手与赤足一样,老茧如松皮参差嶙峋。房檐下摘下草帽,蔡复生才发现这个灰发如蓑草皱纹如山壑的老人,那双眼却如同少年一般,嘀溜溜转动分外灵活。这一定是陈贵林家的长工,蔡复生想。
“请问陈贵林大伯在家吗?”蔡复生对待长工与对待财东一般态度:客气而礼貌。
“你……你是谁?找……找陈贵林干啥?”老人警惕地问,有些口吃。
“我是蔡复生,新任同马乡乡长,找他是想商量一下捐资助贫。”蔡复生诚垦地回答。
“哦,捐资助贫?他,他不在家!”老人边说边往屋里走去。
“不在家?请问他上哪儿去了?啥时才回来?”蔡复生急忙问。
屋中没有了声音。
不得已,蔡复生掉转了头。竹林外一个同样赤裸上身的汉子在地边扯草,蔡复生忙走了过去。
“请问大叔,陈贵林上哪儿去了,不知他啥时能回来?”
“你找陈贵林?他不刚刚回家吗?”
“刚回家?我咋没见着呢?”
“你刚才不是跟他说话吗?”汉子狐疑地说。
“哦,你是说?”不等汉子回答,蔡复生忙跑了回去。
院子中,灰发老人正在整理粪桶。
“陈大伯,您看我不认识您,当面也不知尊称您一声,您老人家可别见怪!”
老人不语。
“陈大伯,您看眼下青黄不接,我们隐逸山许多人家中已揭不开锅了,那些老人小孩的确让人看了不忍呀!”
老人不语。
“我们绅粮人家,一顿少吃一口,也可集下一些钱粮,让他们度过难关,他们会感激不尽的。”
老人不语。
蔡复生忽然想到:山民不是都虔信神佛么?何不用佛菩萨感化他?“陈大伯,佛菩萨不是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么,您做了善事,佛菩萨会保佑你的。”
“我也不是有钱人呀!”老人说话了,而且不再口吃了,“有钱人能穿我这样的裤子吗?会打光足无衣穿吗?你来看!”老人带蔡复生到了猪圈边,猪圈中只有两头瘦猪。“我们一天只吃两顿,人都没有吃的,猪就更吃不好了,都瘦成这样了,你再看我家里还有啥?啥家俱也没有,我这顶草帽,还是二十年前我那老丈人给的,如今都成这样了,我有钱捐吗?”老人说完,气哼哼地继续干手中的活。
蔡复生感到奇怪:这么好的房子咋穷成这样?无奈,蔡复生只得告辞。
扯草的汉子给蔡复生讲了几个故事:
陈贵林的草帽的确已戴了二十多年,每逢下雨或出大太阳,他都将草帽藏在腋下,光头光身淋着雨或晒着烈日,回到家才将草帽拿出挂好,二十多年了,已黑成朽草了,他依然如此。
“难怪人那么黑”,蔡复生想。
陈贵林赶塔水桥办事,他出门便将草鞋脱下拴在裤腰上,四十多里路,赤脚走,无论石子瓦块碎磁瓦片,常把老茧划破脚板划伤,他仍然赤脚走,到了才在河中洗了脚穿上草鞋上街,办完事,又脱下拴在腰上赤脚走回。
“难怪脚上茧那么厚”,蔡复生想。
陈贵林家常年只吃两顿:早上、中午,晚上嘛,免了,“晚上吃啥饭,又不干活,吃饱了压床框子么?”农闲全吃稀,农忙才吃一顿干饭。米汤么,也不轻易倒掉,要留着下一顿煮菜用,他家不叫米汤而叫米油。猪么,从来吃不上粮食,纯粹只吃草料和泔水。
“难怪猪那么瘦”,蔡复生想。
他家从不请长工,最多请几天短工,田地中的活全是自己一家人做。儿子像他,死攒,可媳妇却受不了这个苦,去年跟人跑了。陈贵林还不到五十岁,已像七十岁的老头了。
“难怪这么苍老。”蔡复生想。
他家几年才做一次新衣,每人只有一件好衣裤,一般要走亲戚才穿一次,并且一般亲戚都不走动,太费钱了。
“那他家的钱呢?”蔡复生不明白。
“买了土地了,有一个钱就攒一个钱,全锁在柜子中,凑攒够了,就买田地,拿出钱时,钱都生霉了。哎,这家人,真不知是为什么?”汉子叹息道。
难怪,让他捐钱,无异于心头挖肉。蔡复生知道再说也无益。
蔡复生到了北坡杨永才家,跨进门便见一派凄然一派哀怨,杨永才家正办丧事。原来杨永才昨天去买耕牛,哪知牛没买回连人也没有回来,找到今天早上,才在绵远河边芭茅丛中找到尸体,已经被野狗撕扯烂了。钱自然不见了,连身上半新旧的衬衫也不见了。一家人正自痛哭,蔡复生怎好让人家捐款。
西坝谢秉全家,儿子媳妇说这事得问当家老汉,可当家老汉谢秉全长年在外贩牛,不知啥时才回来。
南槽周文林家听说蔡乡长来了,忙着煮蛋下面,可当听说是收款来了,两个时辰蛋面也不见端出,而且人也不见了,问留下的一个哑巴女儿,怎么问也没有结果。
几天下来,收效甚微,捐得的钱粮只够二十多户特困家庭一月口粮。愿意送儿子读书的也只七八家,至于烧石灰那是人人摇头,编竹器,其实许多家庭在编,李篾匠、张篾匠、王篾匠每场都卖竹器,可其他人家要么无技艺,要么无竹林。
筋疲力尽,收效甚微,还受了满肚皮委屈。蔡复生躺在床上十分痛苦十分气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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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蔡复生躺在床上生气时,家门口来了久盼的客人。
来者是塔水桥刘团长的手下于连长。
“蔡乡长,接到你的信,刘团长就让我立即过来,你看,申时不到我全连人马一个不剩都到了!”身材魁梧、皮肤黝黑站起来黑塔一般的于连长是大巴山人,性情直率,如同大巴山。
“辛苦了!辛苦了!”蔡复生非常高兴。
“人马到了,请蔡乡长安排吧!”
“今晚人马全住铁牛寺,我马上请几个保长来安排一下,今晚我要代表隐逸山犒劳一下弟兄们。”蔡复生边招呼于连长边请来看热闹的去请蔡保长、李保长等附近的保长。
“不必了,不必了,我们官兵都有饷,吃饭穿衣是上峰包了的,哪能打搅劳烦老百姓呢?”于连长也是穷苦百姓出生,他最理解百姓的苦衷。
自从王文开新修了码头社堂,铁牛寺就闲值了起来,只祭农神时用了几天。而今,只有那尊腰缠树枝的农神还在殿上,铁牛寺中已无其他神佛塑像了。偶尔一些袍哥弟兄在里面打牌玩耍,或者来拜码头的外路袍哥住几天。于连长的一百多官兵进去刚刚住满。
李保长找人杀了一条半大的猪,在寺后厨房砍切煮炒了起来。
“这儿不错嘛,山不高蛮青翠的,四下里一马平川,真是福地,比起我们大巴山,不知好了多少倍,咋还会有那么多盗匪呢?”
于连长站在山头老坟旁四下观望,大巴山中出门就上陡坡下陡坎,地无三尺平田无一尺土。大巴山人就在这样贫瘠的土地上苦苦耕作,再加上官府盘剥盗匪抢掠,百姓苦不堪言。乍一来到平原浅丘地带,他们便心胸一舒,如进了天堂。
于连长最恨的莫过于袍哥棒老二,他家就遭遇过抢劫:一囤子玉米、一头肥猪。那玉米是一家人一年的口粮,肥猪是给姐办嫁妆的。老父哥姐想去抢夺回来,结果三个人全被棒老二杀了。自己一气想报仇,才到刘团长处吃粮当兵。刘团长当时是个连长,几年来,连长熬成了团长,而于连长也由兵当上了连长。
于连长和蔡复生刚进铁牛寺,忽听报告:“隐逸山同马乡王文开王大爷来拜!”
王文开本不愿来拜“啥鸡巴于连长”的,“他能把我的球吃了!蔡复生这小杂种,弄些兵来乱我隐逸山的规矩,老子要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是!是!自古强龙难压地头蛇,啊不,是强蛇难压地头龙!”杨有才忙走了过来,“但是他毕竟是官府派来的正规军,我们也该见一见,如今的官军都是油子,哪个猫儿不吃腥?如果拉过来,嘿嘿,这个连不就是您王大爷手下的一支力量么!量他蔡复生一个书呆子,不会也不可能买通这个于连长的。”
王文开觉得有理,便命人抬了几坛酒,与杨有才王文全来拜访于连长。
于连长与王文开谈得开心,“哈哈”声直贯铁牛寺屋脊。酒,每碗碗底朝天;肉,每盘片甲不留。王文开与于连长手携手在铁牛寺大殿中劝酒敬酒,大殿中欢声四溢。
蔡复生又喜又忧。
喜,王文开不给自己面子不敢不给于连长面子。正规军队毕竟不一般,看那些军人,站有站像坐有坐姿,个个小老虎一般,一看,战斗力就远不是袍哥兵丁所能比的。那武器,枪是枪炮是炮,也远非袍哥的烧火棍刀矛可比的。如果王文开要乱来,那他是老母猪与老虎为敌,绝不是对手,看来吴县长是真心助我,刘团长是真心助我,表爷爷也是真心助我。
忧,看这于连长与王文开那么亲热,万一他们搞到一起去了,我不是更加势单力薄?自古官匪一家,当今民国政府,又是靠着袍哥等帮会组织打下的天下。他们若为狼为狈合伙为奸,那隐逸山的百姓就陷入了万劫不复的绝境了。于连长,自己毕竟不熟悉,仅凭刘团长的一封信,说他“嫉恶如仇视匪为敌”就能全信么?人心隔肚皮呀!
不得已,蔡复生也只有满面堆笑,手端酒杯走在于、王身后殷殷相劝。他不会喝酒,只好沾唇则已,好在士兵们都不为难他,于连长王文开也未强迫他。
半夜酒宴才散,王文开与于连长笑着蹒跚着脚步握手告别,别后于连长就倒下了,被几个兵扶着进屋倒头便大放呼噜了。
这夜,蔡复生反而睡不着觉了。
6
第二天,于连长带领三个排长手提拜礼来到了王文开的“同乐社”堂。通报进去,王文开、杨有才、杨有义、王文全等大小头目全部出门迎接。
一声“贵客临我堂,彩凤临昆岗,‘扯势口’,大开香堂迎风接驾了!”鞭炮齐鸣锣鼓喧天,熙熙攘攘将于连长及随行人员迎了进去。
这天,正值王文开的社堂有人捐了三十个大洋十担谷子新入社“嗨皮”,马上要举行典礼,而袍哥中的这些典礼又不便外人来参观,王文开、杨有才便热情地请于连长一行人在客堂饮茶,并留了两个豆芽子侍候。
刚坐下,只听正厅大堂中锣鼓声后,有人大唱:“设香案,杀鸡沥血献牲敬酒,叩拜关圣帝君!”接着便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于连长估计是人们正在行叩拜大礼。
“安位!大哥请登金交椅,三哥请上软人抬,五哥请坐龙虎案,其他弟兄两边排,辕门该由老幺守,不是嗨哥不进来。有位者得位,无位者站立叙话!”只听乱了好一阵子才静下来,于连长估计:袍哥们入座入站了。
一会儿,又听大诵:“左伯桃、羊角哀把仁义讲,后有桃园刘关张,瓦岗寨三十六员将,三十三人投了唐,单雄信上了朋友当,实可怜斩首在洛阳,秦叔宝哭得泪长淌,哭回江湖半把香,梁山一百单八将……”声音渐小,好似在背什么词句,一会儿,声音又大了起来,“新入会者丢歪子!”
“新入会者参拜社长王大爷!”
“嗨袍哥得遵戒律,全体哥弟背《海底》红十条、黑十条!”声音高低不同但却浑浊不清,于连长一句也未听清。
“刀山火海侍候!”又是一阵骚动。
“请社长王文开大爷为李成山安排座位。”
王文开清了清嗓子说道:“李成山自愿加入我‘同乐社’口嗨袍哥,从今而后都是同袍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挡,若有违者,‘黑十条’与执刑五哥绝不容情!”
“绝不容情!”满堂一吼,这四个字于连长听清了。
“根据李成山的情份,可排于闲位大哥之位!”
王文开又讲了些社内杂务。
“再拜关圣帝君,礼成鸣炮,退位!”
鞭炮齐鸣中,进行了大半天的仪式结束了。王文开、杨有才、杨有义、王文全一齐来到客堂。
“堂内事务,不能奉陪,失礼万分,实在抱歉!”态度是那么谦躬,话语是那么至诚,又是作揖又是拉手。
于连长也热情地作揖拉手致贺,热情中,于连长被请入了“同乐社”堂的酒宴中。
处理了社堂的事务,王文开几人便全程热情地陪着于连长。酒宴中,天南地北、官袍兵商肆意乱吹。
又是一天狂欢。
于连长一行告辞后,王文开让把于连长的礼物搬过来,原来于连长的礼并不是其他驻军给袍哥大爷的礼——枪枝弹药或金银珠宝,而是十瓶白干酒十封糖十斤挂面,普通人家走亲戚的普通礼。
王文开大怒:“妈的×,龟儿子‘不依教’,老子是讨口子么?扔到茅坑中去!”脚一踢,糖酒挂面满屋乱散。
这天晚上,于连长找来了蔡复生,将一连官兵作了布置:一班住云华庙,守安县河坝场小路;二班住无极观,守绵远乡小路;三班住东岳庙,守绵竹县大路;四班住太平庙,守绵远河水路;五班住坛罐窑,守罗江县略坪正路;六班住蔡家祠堂,守安县正路;七班住红岩寺,守德阳县大路;三个排长随班排,八班九班随连部住铁牛寺,以便四处策应。
分派完毕,于连长说:“弟兄们,我们都是被逼出来吃粮当兵的,家中饱受匪患,你们若发现有抢劫百姓的,无论是散匪还是团匪,无论是流串作案的外地人还是隐逸山当地人,无论是普通盗匪还是有身份的,一律格杀勿论!”在铁牛寺在王文开的窠穴边,于连长不便说“袍哥棒老二”。
天亮后,一连官兵便各就其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