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在教室窗外枝头渐渐繁茂的翠绿叶片间缓缓流淌,讲台后的张师太继上上个学期用《金融学》折磨过我们之后,这个学期又再接再厉用《国际金融学》继续她非人的课堂。
几十年的教学生涯让她练就了一项滔滔不绝授课的同时火眼金金盯梢所有学生的特异功能。即便我和姚粲坐在最后一排,也成就了每学期开学都会被所有任课老师点名警告不许讲小话的小小能耐,却犹不及她的功力高深,甘拜下风紧闭双唇,乖乖听课。
“铃铃铃……”
回荡教室上空的下课铃声对于水深火热里沦陷的学生无疑是最好的救赎。按捺蠢蠢欲动的心,每个人都表现得仿佛“两耳不闻窗外事”静等张师太完成雷打不动的惯例点名。
张师太倒是不紧不慢地走回讲台,拿起粉笔刷刷写下好几道问答题,然后犀利的眼神射向教室,正了正话筒,
“课堂测验,给你们十分钟时间做完交上来,写上姓名学号,不允许代交。”
言下之意就是不准给没来的学生代笔呗。霎时抽气声四起,张师太听而不闻坐回椅子上,看我们跟看祖宗八辈传下来的仇人似的。
我和姚粲对叹口气,老老实实地掏笔答题。注意到她用笔特别使劲儿,恨不得把字直接刻桌面的样子,我悄声问:
“赶时间?”
姚粲头也不抬,“可不是,约了崔老师吃午饭,他最不喜欢别人迟到了。”
“给他发条短信说你在上课呀!”她瞄我一小眼半刻不停又忙着刻字,我自觉地掏出她包里的手机,“明白明白,我帮你发。”
“你怎么不着急啊,和夏老师没约会?”她闲不住的嘴急急问道。
“他到外地出差了,三天后回来。”
我慢悠悠地发完短信答完题,再等挠头半天的姚粲借鉴完毕,教室里剩下的学生已经寥寥无几。一前一后走上讲台,我先交出答题纸,张师太伸手接过去的表情里耐心匮乏地像学校食堂回锅肉里的五花肉。
她目光掠过答题纸迅速转向我,如作身份比对一样将我看了又看,“你是吴念陈?”
我点头,莫名所以。
“跟我去趟办公室。”
严厉至极的语气,我又更摸不着头脑,回头看向姚粲,也瞪大眼睛直晃脑袋,我只好心有戚戚地问:
“张老师,有什么事吗?”
她没搭理我,对着话筒厉声宣布时间到,没交答卷的人平时成绩扣二十分,说完起身没丝毫耽误地收拾教案。姚粲见状哪儿顾得上陪我云里雾里啊,麻利地把答题纸往张师太教案里一塞,生怕会被无情打回般一溜烟儿跑了。
一句话没说我紧跟张师太到她办公室,她坐下使唤我拿搪瓷的大茶缸子帮她倒热水。等她泡好茶小口小口悠闲品着和脸大的茶缸形成鲜明对比时,我猫腰低头站在一边愈加鲜明地像个奴才。
伴君如伴虎,尤其当这位“君”本身就是只母老虎的情况下,我立在四周雪白墙壁的办公室当间只想到四个字——白色恐怖。
半晌她整整品下半缸茶之后终于开口说话了,“听说你是金融三班的班长?还考过系第一名?”
听不出褒贬,她脸上岁月的褶子又神奇地像千沟万壑阻碍了我分析她表情的一切可能,想来想去我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
她“嗯”了一声又问:“马上大三了,有没有考虑过以后的发展?考研还是工作?”
“还没想过。”我如实回答。
大茶缸子往桌上一撂,张师太皱起眉头,“我说你们这些学生呐,不好好想正经事,整天就知道瞎琢磨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求上进。”
我虽然不怎么上进,但我也没不求啊!被她这么一批评,我觉得特不是滋味,控制不住地抬高嗓门辩解:
“张老师,我没琢磨乱七八糟的东西。”
她睇我一眼,“你最近和夏亦扬夏老师走得很近?”
兜了一大圈子她终于“委婉”地进入主题,刻意加重的“老师”两字昭示师生有别。来不及细想她怎么会关心过问起我和夏亦扬事,单秉持尊师重道的思想我淡淡地说:
“我们是朋友。”
她好似不信,施舍我个浅薄到虚伪的笑,“夏亦扬这孩子我了解得很,学理工出身一向没什么心眼,实验室里呆惯了也不太懂人情世故。太优秀又单纯的人难免会被某些居心不良的人利用。”
“张老师,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完全听不懂你的话。”
双手牢牢地握成拳头,我咬疼了唇才没有把话说得像她一样难听。装无知是忍一时退一步,她却好像看不出我的忍让摆出循循善诱的伪善模样,
“吴念陈,你的成绩向来不错,只要再努努力把这样的成绩保持到大四,保研还是有希望的。实在不行,以你的能力考研也是不成问题的。何必挖空心思搞歪门邪道的事儿呢?”
我故作恍然大悟,感叹非常,“张老师,你不说我都不知道和学校老师交朋友还能对我读研有帮助!”
“吴念陈!”她陡然拔高的音量和她突兀鼓起的眉毛一样可笑,“你不要以为勾引到夏亦扬,就可以顺利读研。我生平最讨厌这样龌龊行为,更何况夏亦扬还是我丈夫的得意门生。你要是再动什么歪脑筋,不要说读研,想毕业都难。”
我怒视于她,决心无需再忍对峙到底,突地“砰”一声巨响,办公室的门被人大力推开。我和她同时一惊看向门口,只见姚粲气急败坏地走进来,出离的愤怒绝不在我之下。她走到张师太面前,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
“我说张师太,你TM是小时候受过心理创伤还是傻逼连续剧看多了,想象力比你上课的内容还丰富!我也不怕告诉你,我们吴念陈同学就是和夏亦扬夏老师谈恋爱,怎么地了?触犯国法了?触犯校纪了?还是犯了你家家规,要你跟这儿TM的穷操心!
居心不良?师太你是得了妄想症忘记吃药了吧?还病的不轻呢,我看用心险恶的人是你才对。以己度人懂吗?意思就是明明心黑得跟块煤球一样,还要裹上糖衣装炮弹,轰得别人一脸煤渣子。
学校是不是给你钱找你代言了,吹得像人人挤破脑袋都想要读研!就冲你这样的老师说出那么操蛋的话,咱也不鸟在这学校多呆一天!你说是吧,吴念陈?”
姚粲义愤填膺的一席话配上点睛之笔的几个不和谐粗口,张师太听得是面容大变,从白转红,又由红转绿。我一点也不介意再慷慨地为她添上更丰富的色彩,于是朝姚粲咧嘴开怀而笑,底气十足地大声附和:
“没错,你说得对。”
“你,你,你们……”张师太气得直哆嗦说不出个完整句子,颤抖的手在我和姚粲之间指来指去,好一会儿才像失语很久一样勉强嘶吼,“你们给我滚出去!”
姚粲拽起我的手昂首挺胸大踏步开走,走到门边她一顿足回过头笑嘻嘻地对靠坐在椅背上残喘的张师太说:
“滚之前,有句话想对你说很久了。长着张千年树皮的脸,只要你不说话,捧上两把土还真挺像盆栽的。”
“滚!!!”
用最快的速度离开办公室走出教学楼,蓝天白云底下,我和姚粲躺大喇喇地躺在校园里的草坪上畅快呼吸最自由的空气。
“你怎么会跑到办公室去的?”我侧过头问她。
“觉得苗头不对就跟过去了。”她云淡风轻地回答,忽然其身而坐用力拉我的手,刻不容缓地说,“身份证带了没?走,找夏亦扬领证去。”
我笑道:“他出差了,我去哪儿找他。再说,我还没满二十岁呢。”
“校门口不有办证的嘛!直接办个二十三岁的身份证,咱不仅要领证,还要响应国家政策晚婚晚育。顺便办个准生证,你们效率高点,明年给孩子办月酒请上张师太。当她面感谢她因为今天的一番话才有现在幸福的三口之家,往死里埋汰她。”
她说得兴起,我也被感染肆无忌惮地瞎侃:“那么麻烦,不如直接办张假结婚证,然后黑进她电脑把桌面和所有文件图标统统换成结婚证。”
再度躺回草坪,她戳着我额角由衷地嫉妒道:“有道理,成绩好的人脑袋瓜果然也好使。”
我望向她沐浴阳光里的美丽侧脸想起她说过的那句“A friend in need is a friend indeed”,不禁内疚道:
“看来这回我这真要连累你了,说不定明天就叫咱们打铺盖走人。”
“说什么呢!”她用美眸嗔我一脸的厌恶,“走就走,谁怕谁。本来就是拿钱买来的大学,老娘一点不心疼。倒是你,可惜了!”
“我有什么好可惜的,你和张师太不都夸我成绩好嘛。大不了回家复读,一年之后又是好汉一条。”我无所谓地摆摆手,接着又担忧地说,“可是如果被崔老师知道这事儿,会不会影响你们的发展啊?”
崔老师长居姚粲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果然我一提及他,姚粲不再洒脱如前,焦虑爬上她的娥眉之间。她急急站起来拿出手机,很不确定地说她问一问。
我坐起身看她边和崔老师说着话边低头来回踱步,又生出三分愧疚。不多时,她竟把手机往天上一抛,蹦得老高又将它接住。脸上乐开了花跑近我,声音里浸满雀跃,
“吴念陈,你知道崔老师对我说什么了吗!他说实在不行,愿意养我这个大学肄业女青年。你听明白没有?他说的是‘养’呀,这证明什么?证明他认可我当他女朋友了!你懂不懂?如果一个男人原意说‘我养你’,就是对‘我爱你’下了一个永久有限的保质期,大于等于‘我爱你一辈子’!”
姚粲眉飞色舞地与我分享的如同是全银河系最值得庆祝的大喜事,见她张牙舞爪像外星人似的围着我打转的夸张样子,我笑眯着眼戏弄她:
“说不定人家崔老师是看你可怜,只打算‘收养’你呢。”
“去你的!”她撅嘴与我怒目相对,脸颊畔的笑却荡漾不止,撺掇我道,“你也赶紧给你的夏亦扬打电话咨询一下,问他愿不愿意养光荣晋升大学肄业女青年二号的吴念陈。”
我想我被她的姚氏理论折服了,确有些期待夏亦扬的答案。摸出手机按下他的号码,我期许等待来的又是那个腻味的女声告诉我他关机了。不禁失落很快又被姚粲的快乐冲淡,我们决定大吃一顿以纪念半途夭折的大学校园生活。
吃完最后的午餐,睡完最后一觉。我和姚粲又迎来了最后之后的早午晚餐,和最后之后的一二三觉。看过三次日出又三次日落,我们奇迹般地仍存活在学校里,没有人通知我们办理退学手续,更没有人全副武装来撵我们搬出宿舍。
姚粲着急了,不肄业,崔老师的“我养你”从何谈起。我也心情复杂了,一复杂照那日状况张师太势必会大展“灭绝神功”将我们赶尽杀绝,不可能到现在还风平浪静。二复杂这三天里我和夏亦扬唯一的联系只有他手机里的女声无数地提醒我,他关机了。难不成真去了深山老林里探险,吼了好几次我没听见?
复杂到第四日的太阳照常升起,我趴窗沿看着它觉得耀斑活动异常剧烈,直接干扰我手机的正常通信。因为我很不正常地在几分钟前接到了夏亦扬母亲的电话,她约我三十分钟后在学校附近的咖啡厅见面。
姚粲对先前我和夏亦扬母亲间并不愉快的见面毫不知情,单纯认为拜见男友的母上大人必须慎重其事,进而要求我必须按照她的规划盛装出行。忆起很久以前她曾替自己规划出一套村姑式盛装,我措辞委婉地拒绝了她的好意,并且简明扼要地向她通报:
“夏亦扬的母亲是个站在树下手举长枪的职业猎人,只要我这只麻雀想飞上枝头变凤凰霸占她家儿子,她一定会举枪爆头,让我死得很惨。”
姚粲大概觉得我所描述的画面很血腥,脸都泛白了,“那你还敢去和她见面?”
我说:“因为夏亦扬很可能会出头帮我挡这一枪,本就不好的母子关系会因此更加恶劣,事态也会变得更糟更无法收拾。无数的影视剧告诉我们,这就叫冤冤相报何时了,一怨还有一怨高。”
她思索了会儿,又说:“我不懂,既然她不喜欢你,你去见她也不见得能解决什么实质性的问题呀?”
“嗐,那家咖啡厅的焦糖玛奇朵不是很棒嘛,不喝白不喝。”我嬉笑道。
“……”
被姚粲踹出宿舍,我走在去咖啡厅的路上,唯一觉得令人欣慰的是没有被姚粲看出任何破绽。她不懂的事情我一样不懂,可我明白我决不能让她成为我和夏亦扬母亲争斗中的牺牲品。
“吴念陈,如果你不过来,你最好的朋友将会因为你被勒令退学,她的档案里也会留下很不光彩的一笔。”
带有威胁性的一句点醒了我,几天前我曾当自己是那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天真地认为一边被夏亦扬母亲厌恶着,一边还能像天降神兵,只待时机化解母子间存在已久的误解。
换句我们文字工作者的行话来说就是我“苏”了,“圣母”了。搁古代文里就是没有“倾城”貌想干“倾国”的事儿。搁仙侠文里就是刚修成人形的小妖妄图一统神魔人三界实现共产主义。搁穿越文里……,那我就是万众瞩目的第一女主了。
想着想着我都没想到把自己给逗乐了,乐得前仰后合直不起腰,乐得走进咖啡厅里看见临窗而坐神情肃穆的夏亦扬母亲也能面带微笑,不畏不惧。
我从容坐下与她目光平视,随后而来服务员还没把菜单递到我手里,她已率先苛刻开口:
“吴念陈,难道我以前说过的话,你都不记得了吗?”
阿姨严厉得如同一根能戳入脊柱的针,无辜的服务员身形一滞,忐忑眼神游离在我们之间不知该做什么。我笑着冲她摆了摆手,才捂紧菜单疾步离开。
我看向对面的她,不急不忙地问:“阿姨,张老师会找我谈话,我想应该是授了你的意吧?”
“你是个聪明的女孩,不要做不聪明的事。”她没有否认倒是柔软了口吻,
“恶意顶撞老师是件情节非常严重的事,可以让你随时被开除学籍。当然,如果你愿意离开亦扬,我自然可以让你很顺利读完大学,保研留校。你从你家乡那个小地方考出来不容易,我想你父亲也对你给予了厚望,你不会愚蠢到因此葬送你的未来吧?”
我淡淡一笑,“阿姨,高考的前一天晚上我爸带着我到河边看星星。他对我说,老爸不会因为你学习好逼你考名牌大学,更也不会因为你考不上大学逼你复读。如果你能考上理想的大学老爸当然开心,可是老爸也想跟你说一句不要把大学看得太重,也不要把自己是大学生看得太重。
老爸见到过很多大学生宁愿只拿千把块的工资坐在办公室干最简单的文书工作,也不愿意下现场进工地吃苦锻炼,一个月拿三千。为什么?因为他们觉得读了四年的大学干体力劳动不值得。可问他们什么是值得的事?连他们自己也弄不清楚。
老爸只希望你别像他们一样,四年后一定要知道自己要什么,该做什么。
所以阿姨,也许我爸会因为我被开除而感到不满,可他绝不会对我失去希望。我也不认为读不完大学我就没有未来。只是请你遵守在电话里说过的话,我来了,你不能让我朋友被勒令退学。”
“好好好,我有点明白我儿子为什么会那么喜欢你了。你比我想象得要勇敢很多。而且你和我儿子一样,都把朋友看得很重。”她说完顿了顿,再次加重语气,
“但是,我仍然不会改变对你们关系的否定态度。你不在意你的未来,如果你爱亦扬请你考虑考虑他的将来。我可以让你没书读,也可以让他失去工作,乃至失去酒吧。试想一下,他没有工作没有收入没法给你面包,你们怎么谈爱情?坦白讲,我不希望走到那一步,你现在放手还来得及。”
我说:“阿姨,我也坦白地告诉你,没有面包的爱情滋味我非常了解,正因为了解所以我不认为它不可战胜。你这一步恐怕走错了!”
“你是在说你父母的爱情故事吗?可我记得你母亲最后还是抛弃了你和你父亲,跟别人远走高飞了。你母亲办不到的事,你这个亲生女儿能办到吗?”
她的讽刺,她的轻蔑咄咄逼人,我遏制不住地浑身紧绷,腾地站起来,“阿姨,如果是半年前你问我这个问题,我可能不屑回答,因为那时我根本不相信爱情。但是现在我可以明确回答你,如果爱我的那个人是夏亦扬,我一定办得到。”
“既然你这么说,”她也优雅地站起来看过腕上耀目的手表,微微笑着说,“亦扬快下飞机,不如我们一起去接他,问问他是不是也像你这么执着。”
我没有迟疑,“好!”
每座城市的机场上空都是最繁忙的上空。我坐在夏亦扬母亲的车里仰望苍穹,轰鸣声中看一架架庞然大物飞来飞走。里面也许坐着这个城市的住客,或是常客,或是匆匆的过客;里面也许坐着恋人,朋友,家人,也许更多的是孤独一人;里面也许还坐着夏亦扬。三天没见没通过话,他一定很想我,就像我此刻用心想他那样想着我。
“出来了。”
夏亦扬母亲轻声一句唤醒了我的注意力,我急忙向机场出口看去,很快便在人流中找到了夏亦扬。哪怕他只是在人缝中隐隐露出半张脸,我也能将他捕捉,再不会丢。
我欣喜地拉动车门想下车冲过去扑进他怀里,对他说我好想他。不过眨眼间,我的手已僵在车门上无法动弹,还有我的身体,我的脸。
挡住视线的人流让开,我看见夏亦扬身边的姜子沫。他们手牵着手,一人拿了一个行李箱并肩走出来。
“如果我告诉你亦扬这三天一直和子沫在一起,你肯定不会相信。所以我带你来机场,自己亲眼做所见的应该不会是假的吧。”
身后响起阿姨的声音,我没有回头死死盯着远处令我如地狱业火焚身的两个人。忽然一个拉着行李到处乱窜的冒失鬼不小心绊到了姜子沫,几乎是同时夏亦扬的手已经挽住她的腰将她置于他的怀里。
“我知道亦扬和子沫肯定对你说过他们不可能,可就像你刚才在咖啡厅里对我说半年前你还不相信爱情,现在又死心塌地爱着亦扬一样,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
姜子沫从夏亦扬怀里抬起头,毫无顾忌地吻上他的脸颊。太远了,我看不清他们的表情,但我能想象地出他们有多亲密有多愉快。因为我也曾恋着夏亦扬的怀抱,恋着他的吻。
真是好残忍呐,他怀里的人明明不是我,被我固执地刺进眼里,我还用自己的感受焚蚀自己的心。
“亦扬和子沫当年会分手是因为两个人太年轻,以为爱情就应该轰轰烈烈,惊天动地。可是他们两个不一样,从小一起长大,从生活习惯到兴趣爱好彼此都太了解对方,太适应对方了,所以他们的爱情是水到渠成的。
还好子沫回来了,两个人也都有了成熟的爱情观不再那么幼稚,坐在一起聊聊往事,这不又和好了。”
那么我是不是该起立鼓掌恭贺男女主角千帆过尽,有情人终成眷属呢?大概不需要了,不出现不打扰,静静看他们甜蜜相拥坐车离去应该对他们最好的祝福吧。
“三天前子沫特别开心跑来跟我说,亦扬为了补偿这几年对她的亏待,要陪她去她最向往的普罗旺斯。吴念陈,你家乡的油菜花和普罗旺斯的薰衣草,你觉得亦扬会更喜欢哪个呢?”
载着他们两人的出租车远去很久,我才默默收回视线对向夏亦扬母亲,“阿姨,我想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的必要了。”
推开门下车,心像被掏空,脚又像被灌满铁块,我每艰难迈出一步心就跟着颤动。还像整个人被千吨货车碾过万双铁蹄踏过,压得平平的再被拿起来挂旗杆上测量风向。要是能流出眼泪多好,谁让该死的我已经习惯了不流泪。
从机场到学校,我整整走了七个小时,想让自己身体每个地方都疼除了心房。走进校门口我才知道这个法子一点儿也不管用,再累再无力,心疼还是顽疾,无法战胜。
拖着疲倦的身体走回宿舍,我没有预料到夏亦扬会在门口等我。那样子和春节前在我家楼下等我时一模一样,一样的手搭在行李箱拉杆上,一样的对我笑得开怀。
以前他在我面前出现的时候,我满眼满心全是这个人无暇其他。今天我才发现他如此张扬地站在宿舍楼下,真的很惹人驻足,惹人回首。
我走近他,他揉了揉我的头,笑得好灿烂,“你去哪儿了?怎么手机关机?”
“大概是没电了吧。”我答。
“你怎么了?”他捧起我的脸,微微蹙眉,“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是不是想我了?”
摇摇头,我拉下他的手问:“你去哪儿了?”
“有些私事要处理。”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我仍察觉出他的眼神闪烁。
“上一次你对我说同样一句话的时候,我误解了。这一次我肯定不会误解。你说有私事要办,我想这件私事也一定不必而且不能让我知道。”我平静地说。
闻言他脸上迅速染上一层黯淡颜色,随即又笑如朝阳扫过阴霾,“因为我手机关机,你生气了?我出国了,因为太匆忙,忘记换在国外能用的手机。而且事情很紧急我只想着赶快处理好回来……”
“嗯,出国。”
我打断他的话,退后一步用最后的时间看清楚眼前这个人。他很高很瘦肩膀却很宽,我一早就知道那是个温暖的地方。他长得很英俊帅气,校园BBS上曾风传过他的照片,每一个角度像副精美的画。他很聪明也很懂我,才能给我一直被我唾弃的宝贵爱情。想忘记一个人必须先记住他,尽管我早已把他记了千遍万遍。
再退后一步,我直视他的眼睛,看得出他有些疑惑我的举动却仍笑意连连。深呼吸一口气从鼻腔到腹腔,我谓之勇气。
“夏亦扬,我们分手吧。”
笑容瞬间凝固,他逼近我,“你说什么?”
他进我退,“我说我们分手吧。”
他一下擒住我的双肩不许我再退让,阴云密布的脸庞此时看来仍觉得迷人得很。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质问我:
“吴念陈,你知道你在说什么混账话吗?我不允许你跟我开这样的玩笑!”
扭动身子无法摆脱他的桎梏,我只得放弃挣扎反而更加平静,
“你问过我是不是担心自己会做出和我妈妈当年一样的选择,会不会因为你不再是富家子弟而动摇。当时我没有给你一个明确的回答,现在可以给你了。夏亦扬,没错,我动摇了,我怕我会重蹈我妈的覆辙。”
“我,不,相,信!”
他每说一个字就会加重箍住我肩头的力量,但我却感觉不到疼。
“夏亦扬,我是小时候跟老爸过过苦日子的人,穷怕了,苦怕了。所以我努力学习考最好的大学,我希望能读研留校,或者找一份安定的工作在这个城市立足。那么有一天我就能把我老爸从家乡接过来,让他住上有电梯的高楼大厦,让他买菜的时候不用去城郊的菜市场挑挑拣拣,只需要在楼下超市不看价钱想吃什么买什么。让他坐在社区活动中心里吹着空调下棋,而不是大冬天在公园搓着手等他的棋友。
我从来都不相信爱情,为什么会跟你在一起?因为你是老师是这个学校最宝贵的人才。我以为做了你的女朋友,我会万无一失地被保研然后留校工作,这样我就能更快地实现我的愿望。可是,我现在突然发现你好像根本无法帮助我成就理想,我不得不问自己为什么还要和你在一起。
你要的爱情太纯真朴实了,我给不起,我只给得起功利有目的性的感情。我问毕乃千要不要,他家底很殷实,承诺毕业后帮我安排一份能满足我所有要求的工作,他愿意要那就给他吧。所以我必须跟你分手,你明白了吗?可以相信了吗?”
一口气说完我觉得自己像死过之后的浴火重生,不需要用太多的力气轻而易举地逃出了他的禁锢,转身跑进宿舍我根本不敢回头看他。从说完一通违背心愿的谎话开始,我就再不敢看他。我可以做到不哭,但我做不到看他鄙视我嘲弄我而不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