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绝大部分辽东军主力并未入关,原属南方的各支军队,除了吴惟忠所部和刘綎所部暂时还留守朝鲜外,其余大部分都在途径通州时,便一并转向直接南下。待接近北京近郊时,也就只有韩千户带着的锦衣卫和李如松等一干主要将领的亲随护卫,还有一些进京受赏的有功将士,加起来也不过不到一千人左右的队伍了。
虽然人数少了不少,在入关后的各处驿站大家也多少有些失落,但是众军的高昂士气却没有明显的减弱。随着距离京城越来越近,也变得更加趾高气扬了起来。毕竟,大家是凯旋而归的得胜之师,无论如何,也不能坠了自己的军威。
望着这人数已颇为稀少的近千士卒,其中不少还是天子亲军锦衣卫的人马,李如松似乎也不再有各种各样的忌讳和顾虑,无形中也加快了全军上下的行进速度,在当晚便已行进至京城东北郊外二十里处,在这里暂时安营扎寨,等候下一步的指示。
毕竟,没有天子或者上级的诏令而擅自率军进入京城的话,即便只有不到千人的队伍,也难免会被有些人指责,落下个目无尊上、恃功傲上的口实,甚至成为带兵进京、意图谋反的罪证,作为混迹官场军界多年的李如松,自然深谙此理,只是遥遥屯兵城外,静静地等待着京城来的命令。
而当夜,果然,天刚刚黑了不久,早已得到消息的兵部,就派来了接应的官吏,风尘仆仆地赶到了郊外的营寨。已经身为正六品锦衣卫百户的唐卫轩和从六品试百户的程本举,也跟着韩千户,一同来到李如松的大帐,迎接来使。
原本以为来的应该只是兵部的官员,但是等锦衣卫一进大帐,抬眼一看,帐内除了李如松、李如柏等一干主要将领,以及一位身着官服、十分面生的兵部侍郎外,在那兵部侍郎大人的身后,居然还跟着另外两个锦衣卫百户。其中一位,年龄稍长的,唐卫轩只觉得有些面熟,记得是一位姓王的锦衣卫前辈百户;而另一位,站在王百户身侧的,竟然就是当年率领唐卫轩、程本举等锦衣卫随祖承训一同渡江的史从质史百户。
再次见到自己的老上司,当年随着史百户一路夜袭平壤、遇伏失散的那一幕幕,也立刻重新浮现在眼前。不过,看上去,史百户似乎对于在此再次见到昔日的两个“深陷敌阵、下落不明”的旧部手下,倒表现得不是特别的惊讶,只是和蔼地淡淡一笑,朝着惊喜交加的唐卫轩和程本举二人微微点头示意了下。
唐卫轩正待上前行礼,这时,韩千户已经率先热情地朝着那位兵部侍郎行礼道:
“参见兵部右侍郎孙大人。”
身后的唐卫轩立刻赶紧反应过来,和程本举也一同向着这位侍郎大人躬身行礼。
“韩千户快快请起。你和李大帅都是咱们大明的有功之臣,乃是我辈的楷模啊。”那孙侍郎倒也颇为爽朗,也可能是刚才和李如松等一干将领相谈正欢,如此也是兴致颇高,哈哈一笑,丝毫没有什么官架子,十分平和地如此答道。
韩千户丝毫根本承受不起,继续躬着身子,答道:“此战得胜,上承天子洪福,又兼有兵部诸位大人和李大帅及各位将军的协力同心,方能凯旋而归。我等锦衣卫,也是顺便沾了些光而已。要说到我辈的楷模和典范,孙大人的铁骨铮铮,我等在前线也是如雷贯耳啊!”
“哦?是吗?!”没想到,一听这话,那孙侍郎立刻面露惊喜之色,也一改原本谦谨的态度,忍不住流露出一丝自豪之色,自然而然地挺了挺腰,满面红光的感慨道:“没有想到,朝鲜之地,也有流传。孙某受些许皮肉之苦,为了大义,又有何妨呢?”
不过,话音刚落,孙侍郎好像有些闪到了腰,脸上立刻又躺下几滴冷汗,好像是旧伤复发的样子……
“唉,经此一劫,这身子骨可是有些不行了。一路赶来此地,都是让仆人用轿子抬过来的……”孙侍郎一面揉着自己的后腰低声说着,一面在众人的搀扶之下,坐在了一旁的座椅上。
“孙大人,”这时,李如松身后的李如柏也立刻走上前一步,轻声言道:“我们这次回来还采购回不少朝鲜的野山参。孙大人若不嫌弃,区区薄礼,正好对养伤极为有效……”
众人又来回如此寒暄了几句,待气氛愈加融洽后,一直没有说几句话的李如松终于开口,将谈话引到了正题上:“孙大人,明日……上面是何安排啊?”
“当然是凯旋入城、觐见陛下了。”孙侍郎微微一笑,气定神闲地答道。见众人虽然面露喜色、但还稍显犹豫,便又多补充了几句,让大家更加放心:“今日下午,陛下闻知李提督即将到京,便吩咐兵部尚书石大人,嘱咐率凯旋大军入城、彰显我天朝军威于臣民,而后觐见陛下,再行封赏一事。石大人这才派在下前来先一步来和诸位打个招呼,并带来了兵部的公文。为显隆重,陛下还特意让骆指挥使派了锦衣卫来护卫此行。足见李提督天恩甚隆啊!啊,对了,还有些美酒佳肴,一并犒赏众军……”
听完孙侍郎带来的这条确切消息,又阅览了兵部的公文,帐内的众将也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都仿佛松了口气般。
看得唐卫轩也是颇为不解,怎么,这次回京,本来不就是凯旋而还、等待封赏的吗?既如此,又为何大家都似乎露出这样一幅颇为释怀的表情呢。就好像一件悬而未决的事情终于定了下来,心里的石头刚刚落地一样……
而且,刚才众人夸赞孙侍郎“铁骨铮铮”一事,也是让唐卫轩听得有些莫名其妙,不知何意……
这时,又听孙侍郎有些神秘地小声和众人透露道:“另外,还有一事……其实,孙某临出发前,石大人还特别交待,这此进城的军队人数不宜太少,不然显不出王师返朝的气势;但更不宜过多,以免惹来些不必要的猜忌……最好,还是不要超过千人为妙。不过,今日一看,诸位领兵多年,自然深通其中道理,石大人似乎也是多虑了……哈哈哈哈……”
说罢,孙侍郎默契地和帐内众将相视一笑。
唐卫轩在后面听着,虽然也跟着勉强笑了笑。但是还是不太明白,这里面到底是什么道理。只不过,从孙侍郎所说的“以免惹来些不必要的猜忌”一语中,唐卫轩也多少嗅出了些令人警惕的异样味道。
看来,名为凯旋而归,但实际上却让人难以完全放下心来,还有种时刻都在如履薄冰的感觉……
众人又多少谈了一阵,最终,孙侍郎准备告辞而去,众人便一直送出了大帐,一同陪着朝营门口走去。
趁着这个时候,韩千户也走到王百户和史百户面前,相互默契地打了个招呼后,韩千户还特别热情地和史百户说道:
“对了,史百户,听说你夫人刚刚给你生了个儿子。恭喜啊!”
唐卫轩和程本举一听,也是立刻凑上前,拱手道贺道:“恭喜史百户!”
史百户由衷地会心一笑,回礼道:“多谢各位!等再过些日子,待犬子满月之时,请各位一同来舍下赴宴,还望一定不要推辞啊!”
韩千户连连点头,又略带着些坏笑地说道:“哈哈,那是自然。看来,这一年来,史百户也是取得了丰硕的‘战果’啊。我们岂能不去你的‘庆功宴’啊!”
众人闻言,都是哈哈大笑……
待众人笑过后,韩千户又和王百户两人相互攀谈起来时,史百户也来到唐卫轩和程本举两人面前,拍了拍两个人的肩膀,感慨道:
“真是恍如隔世啊。当初平壤遇伏之日,咱们锦衣卫的弟兄,最后跟着祖承训活着从七星门突围而出,加上我,也就只有两个人。当时,还以为走失的你们两个也一样深陷平壤城中、凶多吉少。那次奉骆指挥使密令,去搜集倭军装备和武器的任务也基本上是无功而返、还白白折损了许多人马,不过,却没想到的是,你们两个靠着自己从重重围困中突围而出,还带回了平壤城防图,倒是替咱们锦衣卫在皇上面前争了回脸……唉,只可惜其他那些命丧朝鲜的弟兄……唉……算了,不说这个了,后来听闻你们更是越战越勇,屡立战功。听闻你们已经一个是百户,一个是试百户,还能活着全身而返,实在是没有比这更令人感到欣慰的了……”
看着史百户颇为动容的面色,又听着这一番话,唐卫轩自班师以来,第一次多少又感觉到了些近家的温馨感觉。回想起当初的种种情景,尤其是那些命丧朝鲜的同袍们,也是感慨万千,一时哽咽,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唉,不该说这个的。”史百户见两人情绪有些低落,也意识到自己的话可能有些不太合适现在的场合,于是,又笑了笑说道:“终于凯旋而归,就该高高兴兴,明日入城,就挺胸抬头地接受你们应得的荣誉吧。这,也是代表咱们那些再也回不来的弟兄们了……”
“诺!”唐卫轩和程本举郑重地躬身行了一礼,正色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