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这一刻,正在雪中骑行的唐卫轩,并不清楚就在自己刚刚离开东厂后,张公公便已为自己的命运所下的断言。
顶风冒雪地行进在冷冷清清的京城大街上,也不知道为何,唐卫轩只觉得心中似乎空落落的,不仅丝毫没有重获自由后应有的喜悦,前进的速度也不由得渐渐慢了下来,越发地感到有些沉重……
望着周围一户户人家的屋门上,都已贴上了大红的春联和福字,算起来,除夕已经临近,京城之中的老老少少,无论高低贵贱、男女老少,无不在欢欣鼓舞地期待着新一年的到来。
随着日头越升越高,风雪也渐渐小了一些,陆陆续续地,街上的人也慢慢多了起来。甚至还有几个突然跑到街上玩耍的调皮顽童,竟被自己的衣甲所吸引,一个个小手里分别各攥着串冰糖葫芦,边跑边跳地围着自己的坐骑,不断地来回奔跑嬉闹着……
侧眼看去,似乎所路过的每家院子里,都溢满了合家团圆的美满,不时传出一阵阵的欢声笑语,将过年的热闹氛围,也渐渐地传染到了原本冷冷清清的大街之上。目光所及之处,仿佛人们已忘记了依然淅淅沥沥的风雪,而都在不约而同地尽情享受着这喜迎新年前的欢快氛围……
离家已经越来越近,唐卫轩的心中受到一路上的感染,不禁也多少产生出一丝美好的幻想,想象着,或许,当自己回到家门前的时候,会一样看到一张大大的福字,只要轻轻一推门,春山就会叫着一路跑出来,而李纹月,也会翩然来到门口,迎接自己的归来。一切,就如同当年那样……
那,该有多好啊……
唐卫轩一边想着,一边拐过了最后一个转角,来到了自己所住的巷子中。
邻居们似乎也都已做好了过年的准备,虽然还没有人开门出入,但张灯结彩的节日氛围,却是一点不比其他巷子差。
只是……
当唐卫轩的目光终于扫到自家的门前时,不由得止住了坐骑的马蹄:
光秃秃的门板上,竟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和周围大红大紫的各式装点相比,仿佛与世隔绝一样,没有一丝的欢快与温馨之感。紧闭的屋门前,只有自己冷冷清清的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马上,浑身只感到寒若冰霜……
这一刻,唐卫轩甚至有些后悔,早知要自己一个人独过这个年,还不如,在京郊的东厂软禁之所再待上一段日子,至少,还能和程冲斗前辈一起相互作个伴……
缓缓地踏镫下马,略有些发呆地站在自家门前,望着这面曾留下无数短暂却又温馨记忆的屋门,唐卫轩心中不禁有些犹豫、自己是否该走上前去敲响它……
只怕,敲门之后,无人应答的结果,反而会抹掉自己心中那最后一丝美好的幻想。
迈着沉重的脚步,唐卫轩走到了已经一年多未归的自家门前,鼓起勇气,伸出了手,轻轻地扣响了屋门。同时,内心之中也在无比紧张地期待着,门后会传来一声久违的回答。无论是春山,还是李纹月,只要有一声回答,就行!
“咚……咚……咚……”
唐卫轩一连敲了三下,但是,紧闭的屋门后,却没有丝毫的回复……
也许,是他们还在睡着?或者,是自己扣门的声音太小了?
不愿意相信眼前结果的唐卫轩,不禁更加用力地再次敲了几下门:
“咚——咚——咚!”
“谁啊——?”
忽然,一声听起来熟悉而又陌生的回答,传到了耳中。唐卫轩心中顿时一阵惊喜,正打算等待有人来开门,却听道“吱啦——”一声响,自家的屋门依然纹丝不动,而隔壁陈家的屋门,却被一下子打开了……
一个人探出头来,正是许久不见的隔壁陈婶。
原来,不是李纹月,而是隔壁陈婶啊……
唐卫轩登时一阵失落,如同从高高的山峰直直地坠入了深渊,甚至挤不出一丝笑容,去和多年的老邻居打个招呼。
不过,还未待唐卫轩有所反应,陈婶却已经先看清了立于门前的唐卫轩,两只眼睛顿时瞪得圆鼓鼓的,似乎不敢相信一般,忍不住又擦了擦有些惺忪的眼皮,再三确认后,这才无比惊讶地开口道:
“卫……卫……啊,不,唐大人!真……真的是你吗?!”
“陈婶,好久不见。您老身体可还好啊……”唐卫轩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朝着陈婶拱了拱手。
“哎呦!你可回来了!你陈婶我还以为你这一进诏狱,就再也……啊,呸呸呸!快过年的了,你瞧我这嘴!”一向心直口快的陈婶似乎意识到自己说了不吉利的话,立刻中途打断了自己,连连改口。同时,带着满脸的欢喜之情,由衷地感慨道:“这下可好了!你这一回来,也正好可以过个团圆年了!唉,自打你出事以后,你不在的这一年里,你家娘子可是太不容易了……陈婶我瞧在眼里,唉,都……都有些快看不下去了……”说罢,陈婶似乎是回想到了什么,眼睛也忽然有些湿润了……
娘……娘子?
但唐卫轩很显然是吃了一惊,自己孤身一人,哪里来的什么娘子?不由得皱着眉头朝陈婶问道:
“娘子?什么娘子?”
“就是你的娘子啊!”陈婶好奇地打量着唐卫轩,似乎和唐卫轩一样,也是一头雾水,“我当初也有些纳闷,但她说是你未过门的娘子……怎,怎么,你本人居然不知道?”
唐卫轩心中疑惑之余,脑海中也在快速地想着,陈婶口中这个所谓的自己未过门的娘子,究竟是谁?!
要说第一直觉,和自己有过婚约的,也就只有颜副千户家的千金了。不过,自己和对方面都没有见过,更何况,颜副千户早已和自己取消了婚约,如今,时隔一年,这自然更不能算数了。
或者,是李纹月?
这无疑是唐卫轩心中最为期待的结果了,不过,当初在诏狱地牢里听史百户说,她不是已经带着春山去辽东了吗……而陈婶刚才明明是说自打自己出事以后,如何如何。那么,也就应该不是李纹月了……
失望之余,唐卫轩忽然想到了第三种可能性:
该不会,是……小西樱子吧!虽然时间上也有些偏差,在自己被张卫乾秘密押出诏狱的路上,才见过对方一面。但这倭国的女忍者一向神出鬼没,若是打着自己娘子的招牌,趁机来刺探些什么,倒也并非没有可能……
唐卫轩心中急于知道答案,又见自己屋中并无应答,只好再次求教于陈婶:
“敢问陈婶,那位姑娘……啊,不,我那位‘娘子’,现在正在何处?”
“嗯,你不是从诏狱出来的吗?怎么,难道,你没在诏狱大门口碰到她吗?这一年多来啊,她可是几乎每日早出晚归地去守在诏狱门口,等着你出来……”
什么……?
突然从陈婶口中听到这一情况,唐卫轩心惊之余,只迟疑了一瞬间,立刻回头翻身上马。
“唉,这姑娘也是个死心眼。我当时还劝她,这诏狱啊,一向是有进无出的,人一旦进去啊,就不可能再出来了……啊,呸呸呸!你瞧我这嘴,又说错话了!你可别在意啊!咦?!”
待陈婶再次抬头之时,却早已不见了唐卫轩的踪影,门前的雪地上,也只留下一串马蹄疾驰而去的痕迹……
“驾——!”
唐卫轩狠狠地抽了胯下坐骑一鞭子,也顾不上路上的冰雪湿滑,一路风驰电掣般穿街过巷、直奔着诏狱衙门门口飞奔而去。
耳畔“哒哒哒——”的阵阵马蹄声,以及路边个别行人的恼怒与抱怨之声,唐卫轩全部浑然不觉,只是望眼欲穿地一个劲儿地催动着坐骑,不停地加速向着那即将揭开的答案奔去……
短短半柱香的时间,唐卫轩距离诏狱衙门的门前,就只剩最后一个拐弯了!
“吁——!”
唐卫轩猛然间想到了什么,急急地一拉缰绳,硬生生在转角前,勒住了胯下已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的坐骑。
也许,因为这一带大多是朝廷重要的衙门所在,这个时辰也不过是刚刚开门办公而已,所以附近还都是静悄悄的,既不愿轻易暴露自己、也不愿惊扰到对方的唐卫轩,强行按捺住越来越加速的心跳,轻轻地跳下了马背,独自一人,一步步地走过了转角,朝着不远处的诏狱衙门口望去——
透过一层层飘舞在空中的雪花,五十步外,好像隐约有个纤弱的身影,正守在诏狱大门外,站在皑皑的雪地上。寒风中,其身上被风不时吹起的衣衫,似乎略显单薄,远远望去,甚至还能模模糊糊地看到其口中呼出的雾气……
站在街角,望着那熟悉的身影,唐卫轩的整个身体,似乎都忽然定在了原地,甚至情不自禁地有些微微颤动。
一阵北风刮过后,下了已不知多久的风雪,竟在此刻,终于完全静止了下来,静悄悄的大街上,最后的些许飘雪纷纷缓缓落地。白茫茫的大街上,只剩下一人一犬,仍守在原地,执著地望着诏狱大门,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一步,一步,一步……
唐卫轩一步步地轻声靠近,不远处的那个身影,似乎还并未察觉。而望着诏狱门前的那身影,已经解下了自己厚厚外袍的唐卫轩,仿佛已感觉不到刺骨的严寒,只是一步步地朝着那身影走去……
直到对方发觉了什么、无意间转过身来,四目相对间……竟一时间无语凝噎。
面对着那在目光相汇的一刻、即被瞬间定在原地的纤弱身影,唐卫轩默默地将手中的千户外袍,披在了对方的身上,紧紧地包裹住了对方微微发抖的身体。稍稍犹豫了一下后,唐卫轩终于用几乎哽咽着的声音,轻声说道:
“娘子,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