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发觉到自己方才情绪过于激动、不甚间说漏了嘴,小西行长便只当没有听到对方继之而起的疑惑,立刻转移了话题,顺着方才的气势,紧跟着说道:
“另外,眼下最为重要的是,既然注定早晚都要撤退回国,那么我们就更要在这场终究会撤退弃城的战争结束前,最大限度的保存我们自身的力量。也只有这样,才能在太阁殿下之子丰臣秀赖大人即位之后,依靠我们的力量,保住丰臣氏之天下!而以我之见,大明并无进攻我倭国之野心。因此,我等撤军回国之后,无论丰臣天下之最大隐患,还是我等丰臣家之家臣的潜在敌人,都绝不会是城外的那支大明军队。。。我们又何苦与其拼死打他个鱼死网破、两败俱伤,好让我们真正的敌人坐收渔翁之利呢。。。?!”
“这。。。”经过小西行长这又一番振振有词的阐述,松浦镇信的注意力也果然随即被从刚才所疑惑的事情上转移了开来。因为在小西行长这新的一番话中,有着让其更为惊讶的观点。松浦镇信不禁脱口而出问道:“您所说的敌人。。。究竟是。。。?”
小西行长眯着眼睛,转头再度望了望窗外,似乎是大海对岸的倭国方向,继而又转过了头来,狡黠地一笑,却反问道:
“松浦大人。。。你说呢。。。?”
“莫。。。莫非您指的是。。。”松浦镇信眼睛一转,脑海中仔细一想,仿佛多少明白了小西行长到底所指何人,随即皱起了眉头,小心翼翼地用连自己都几乎听不清的声音嘀咕道:“德。。。德川。。。?”
不过,松浦镇信忽而意识到了什么,立刻打住了自己那本就微若蚊呐的话头,转而言辞闪烁着回答道:
“末。。。末将实在不知小西大人所指何人。。。”
看着头上微微冒出冷汗、目光间不由自主在躲闪的松浦镇信,小西行长也只是微微一笑。如今国内政局十分不稳,太阁殿下年事已高、朝夕不保已是人所共知的事实,而其继承人丰臣秀赖冲龄仅仅不到六岁,又如何坐得稳“天下人”的位置。也正因为如此,国内无论从朝堂至市井之间,如今皆议论纷纷,都是关于现今第一实力派大大名、同时也是身为五大老首席的德川家康将取代丰臣氏而成为新的日本“天下人”的谣言,且大有尘嚣直上的势头,人心愈发不稳。消息同样灵通的松浦镇信自然也很清楚这些事情,只是,对于松浦氏这样领地仅有不到六万石的小大名,自然不敢公然谈起罢了。稍有不慎,万一站错了队伍、下错了注,便极有可能成为大佬斗争之中的炮灰牺牲品,整个家族怕也将跟着灰飞烟灭。
心中有数的小西行长自然也不想过渡为难对方,随即也便笑了笑,并未强求,只是宽慰道:
“罢了罢了,你我心知肚明便好。。。”
。。。
议事厅里后来发生的这些事,以及小西行长和松浦镇信之间的对话,业已离开天守阁的唐卫轩自然并不清楚。向小西行长告退之后,便由几名小西家的亲随侍卫领着,向为自己准备好歇息之所的别馆一路走去。
同时,在这一路上,唐卫轩也毫无顾忌地仔细观察着城内的构造与守卫情况。侍卫们不知是否是提前得到了指示,对于唐卫轩如此堂而皇之地来回转着脖子、不时四处留意观察,甚至走到城岩旁亲手触碰敲打,也丝毫并未阻止。唐卫轩看得十分仔细、不免脚步会慢了一些时,而这几名侍卫也是不慌不忙地安心等候在一侧,好像对自家主将的这位贵客十分的有耐心。
就这样边走边看,一边拍拍打打,虽然十分的自由,但是唐卫轩心中却是渐渐有些愁云密布起来。。。
这眼前的顺天倭城,竟的确诚如小西行长所夸耀的那样,不仅十分的坚固,而且恐怕连明军的火炮也未必能有多大的破坏效果,果真是几乎毫无漏洞与弱点可言。面对这倭军历时半年多、费尽心血修筑的巨大堡垒,唐卫轩对于能否攻下此城的信心,不禁又再次打了不少的折扣。怪不得小西行长有如此的自信,可以放任自己这样四处查看。。。
看着这一幕,唐卫轩胸中对于此番议和的决心,也不禁更多了几分。
意识到自己竟会有这样的想法,甚至快变成了当年一味主和的沈惟敬,唐卫轩也忍不住颇为自嘲地苦笑了一下,深感真乃命运弄人、着实可笑。
想当初,第一次跟随沈惟敬出使平壤之时,年轻气盛的自己心中还对所谓的议和行径颇为轻视,对于主张议和的沈惟敬更是在心中充满了不屑。知道不过是朝廷的缓兵之计而已后,这才多少在心中为自己参与的议和,找到了个正当的理由,心安理得了一些。而之后的一次次随同出使议和,直到今日自己亲自作为使者来与小西行长面对面商讨议和之事,唐卫轩也不知自己究竟是从何时起,对于议和之事似乎已不再像最初那样发自内心的充满反感与鄙夷。反而,倒是在内心深处竟渐渐开始希望可以早日议和成功,尤其是面对这样一座足以耗尽上万性命也未必能够拿下的要塞之时,唐卫轩打心眼里不希望看到更多的大明将士白白地丧命于此、再一次上演蔚山城的悲剧了。。。
想来也真是可笑又可叹,随着年月的推移,和历经无数次血战之后,尽管自己积累了无数的战功,而且正是拜其所赐,自己才能在数年之中阴差阳错、奇迹般地接连高升为锦衣卫的堂堂千户,但是,却也正因为如此,真正领教了战争的狰狞与恐怖之后,内心之中,反而对于毫无意义的战事越发地产生了厌恶与排斥。
当然,这也不是针对所有的战事。仅仅就这回的历次战斗而言,如果依然有鸣梁海战、稷山之战这样的关键时刻,自己依然会奋不顾身地挺身而出。但是如蔚山之战那样,屡错战机、让自家无数同袍白白丧命在了敌军的铁炮之下,几乎变为了毫无意义的送死而已。唐卫轩直感到痛心疾首,只盼再也不要发生这样的事情。
如果要在承受着本可避免的死伤惨重却未必能达到目的、甚至赔了夫人又折兵,与可以不失天朝声威、却同样能够达到最终目的,这两者之间做出抉择的话,如今的自己,想必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而看着眼前这座由倭军呕心沥血、花费半年多时间精心构筑的坚固堡垒,对比起小西行长所提出的那两个似乎并不十分过分的要求,显然,唐卫轩也更倾向于少一些牺牲的第二个选择。
只是。。。
不由得,唐卫轩又忽然继而想到了小西行长方才所说的那第三件事。。。
想到这里,唐卫轩不免有些尬尴地笑了一笑,小西行长的这个邀约未免有些异想天开,大大出乎自己的意料。但是,不由自主地,唐卫轩脑海中,又渐渐浮现出了那个若隐若现的紫色身影来。。。
从最初一次见面到如今,已然时隔七、八年之久,光阴似箭,历经种种,回想起来,白驹过隙的这七八年,竟恍如梦中一般。即便是最后一次在伏见城的一别,时光匆匆,算起来到此时也确实已有两年之久了。。。
当初在德川府邸内,那个独自倒在血泊之中、却仍在努力催促自己独自逃命的身影,随着时光的流逝,似乎依稀有些模糊起来。但是那惊心动魄的记忆,却依然深深印刻在脑海中,犹如昨日一般、历历在目。
也不知,如今那紫色的身影究竟身在何方,又是否就在这顺天城中。。。?
抬头望了望天空中那被几朵阴云遮蔽的圆月,一阵清风而过,唐卫轩负手而立,不禁有些怅惘,但随即又猛地摇了摇头,想起了仍在京城家中盼着自己平安归来的李纹月,顿时产生了深深的自责,同时也立刻打消了心中刚刚萌生的某个无妄之念。何况,如今即便两人相见,又能如何。。。?
身处敌对的国家,与其相见时拔刀相向、甚至生死相搏,倒还不如不见为好。。。
就这样,一边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着,一边随着几位侍卫的指引,唐卫轩在顺天城中缓慢地走着,不多时,竟来到了一处面朝海湾、恰好可以观赏海景的亭台前。打眼一看,亭台中石桌石凳俱全,而若是站在亭中,无论是城外微波荡漾的辽阔海面、远处星星点点的附近村落、还是另一侧连营数里、隐约可见的明军灯火,都恰好尽入眼帘。不仅如此,周围还特意栽种了几棵树木,随着海风轻轻摇摆着枝叶,发出着微弱的声响。虽然此处布置看似简略,但在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肃杀之气甚浓的顺天倭城之中,倒是颇有一番别样的情致。
没有想到,在顺天城中,竟还有如此景致之地?!
唐卫轩正有些惊异,而就在这时,前方领路的几个侍卫却忽然主动停下了脚步。
“&;(%¥@#¥。”
一个侍卫不冷不热地丢下了一句倭语,同时朝亭台前一指,做了个请的姿势。看表情,似乎是示意唐卫轩就在此稍候。还不待唐卫轩弄清楚对方到底是什么意思时,这几个侍卫已然自顾转身而去了。只留下莫名其妙的唐卫轩,一头雾水地愣在原地。
而转头四望,唐卫轩更是有些惊讶。不知何时起,忽然间,那些一路上四处把守着的卫兵们,刚刚还看到在沿路站岗,这时,竟然也都不见了踪影。一时间,整个亭台附近竟然只剩下了唐卫轩自己一个人。。。
这。。。不对啊——!
小西行长不是说,让这些侍卫带自己去别馆休息的吗?总不可能指的是这里,且丝毫没有一个人守护。。。
难不成。。。
是有人背着小西行长,像上回在平壤城时一样,想加害于自己,来个先斩后奏,所以才暗中支开了所有的人。。。?!
腰间绣春刀已然交出、连润物弩也未随身带着的唐卫轩此刻只剩下赤手空拳,静谧的夜色下,扫视着空无一人的四周,心中也不禁略有些紧张。
而这时,忽然之间,清风徐徐,一阵陌生而又熟悉、似乎是记忆中久违的恬淡香气,缓缓从唐卫轩的背后方向飘然而至。。。
蓦然回首间,皎洁的月光下,一个同样记忆中久违的紫色身影,正悄无声息地施施然向着自己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