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阳出使赤眉已有数月。当日兄长方望迎前朝太子刘婴入临涇登基,遣方阳往弘农约请赤眉以求连横之计,可谁知更始皇帝置眼前赤眉大敌不顾,派军先行弹压临涇,以致方阳刚入赤眉营中,便传来临涇城破,方望、刘婴一干人等尽为斩首灭族的消息。方阳心中很是不甘,又充满了对长安的刻骨仇恨,可孤身一人,如何得报大仇?只得寄居于樊崇军中,暂且保全性命,整日思量着报仇大计,这一日终于让方阳等到了。仅仅数月之后,朱鮪、李松大败于赤眉之手,而河东邓禹力破王匡、张卯,赤眉诸部攻破函谷天险,得入关中腹地,方阳再也按捺不住,数请面见樊崇,言有要事相告。
樊崇本对这个所谓的临涇使者轻视至极,可经不住方阳数次纠缠,只好勉强一见。
方阳拜过樊崇,直言道:“今更始皇帝大势已去,关中慌乱,政令不行,将军得有今日至此。现将军拥兵百万之众,西向帝城而无尊号,纵长安唾手可得,可名为群贼不可长久。虽说汉帝无道,可天下对汉室之念一如前往,不若共立宗室为帝,也好名正言顺,挟义诛伐绿林,以此号令天下,谁敢不服?”
樊崇心动不已,当初从徐宣之言举兵西侵欲夺汉家江山,半年中多想用兵之事,却还真未细细考虑其中关节,赤眉众将皆是草寇布衣出身,实难得天下共尊,既然天命归于刘氏,倒真不如从方阳之策,如昔日绿林一般,寻一便于掌控的刘氏后人,也好搏个功成名就。
樊崇乃约请众将商议此事。今赤眉大破绿林,声威如日中天,也是时候定下共主了,对此策众将尽皆赞同。樊崇乃装模作样请巫蛊设坛作法,祭奠城阳景王,于大军前故弄玄虚。巫者诈言景王大怒,曰:“本为县官,何故为贼?”此言听似滑稽,可在赤眉兵士之中却大吃一惊。赤眉多是平民出身,众人眼中县官那便是只手遮天皇帝一般的存在,巫者此言暗指赤眉有天子之命,如何能不惊叹?赤眉士卒可没有多少忠义可言,更何况汉帝对赤眉有失道义在先,此言一出,立刻引得全军上下兴奋不已。
见全军皆对称帝之事鼎力支持,樊崇诸将放下心来,即大张旗鼓张罗称帝之事。赤眉军掳掠四方,有不少宗室后人裹于军中。当初奉众将之命出使长安以求封赏的刘恭便是其一,虽然刘恭今在汉帝身侧,可其弟刘茂、刘盆子皆在军中。樊崇乃以血脉尊贵亲近,于军中广选景王后人,得七十余人,唯刘盆子、刘茂与前西安侯刘孝最为亲贵。
樊崇与众将议曰:“闻古时天子领军自称上将军。”乃选竹札三支,其一书为“上将军”,其余二支为空白,置于竹筒之中,于郑北设坛场,大祭城阳景王。诸三老、从事凡三十部,皆会坛下,列刘茂、刘盆子、刘孝三人在中,以年长次序分别抽取竹札。
刘盆子最为年幼,时年十五,最后出手反探得“上将军”之札,然性情懦弱的刘盆子看着平日高高在上的三老、从事对自己毕恭毕敬的大行叩拜之礼,生生吓得手都不知搁到哪里,还是二哥刘茂小心提醒,富贵荣华皆在此符切善藏之仔细保管。刘盆子不明所以,只觉众三老为此符而拜自己,甚为诡异,吓得几欲痛哭,将竹札一口咬断丢弃地上,复奔回平日督其放牛校卒刘侠卿身后,打死也不愿意出来。刘侠卿哪敢忤逆樊崇众将,连哄带骗,为刘盆子制绛单衣,乘轩车大马,方诓得刘盆子承继大位。
樊崇与众将议定,徐宣有献策西行之功,能通《易经》,遂共推为丞相,樊崇为其之下官拜御史大夫,逄安为左大司马,谢禄右大司马,杨音以下皆为列卿。赤眉盗寇流贼俨然转为官家,直逼国都长安,天下为之震惊。
而在此时,刘秀还在为众将劝进之事而疑虑不绝之中。引军至南平棘时,众将仍为此时固复请之,刘秀身心疲乏,说道:“本王知诸公心意,只是贼寇未平,四面受敌,何必急于此时为一称谓而费尽心思?诸公且出,勿再言此事!”
待众将散去,耿纯独入帐中进曰:“天下士大夫捐亲戚弃家国,即便当日更始相招亦绝不从命,独从殿下于刀光箭矢之中,其意乃于攀龙鳞附凤翼,以成其平生之志耳!今河北已定,天人共应,而殿下过于深思熟虑而不顾众将心意,迟迟不肯承继大位,末将恐士大夫绝望计穷,思难成其愿,则有去归之想,如此以往,众心一散,难可复合。殿下苦心收拢的河北之地不固复为殿下耳!时不可留,众不可逆!望殿下斟酌轻重缓急!”
耿纯此言虽显露骨,却为人之常情,回想当初拒绝朝廷征召,以至于众将至今都没有个朝廷官爵,虽自己多有表奏,可长安哪有一人任命?刘秀常对此有愧疚之意,今耿纯言及此事,刘秀才觉事态严重,若众将苦心征伐而无所获,如何再会对自己马首是瞻?且耿纯乃河北望族,在邯郸、巨鹿声名远播,由他提出此事,可见冀州士族确已对更始皇帝心灰意冷,而对自己乐见其成,此种情形之下,若还置诸将所想不顾,怕真如耿纯之言人心散去。刘秀不禁对称帝之事重新审视起来,良久说道:“卿之言吾将深思之。”
行至鄗县,刘秀对称帝之事犹豫之中烦躁不已,索性命全军立营休整,也好冷静一番,细思得失。这时,坚谭大破卢奴,剿灭大抢贼军得胜回营,还未过一日,又有邓禹河东大捷军报传来,刘秀惊喜不已。仲华不负所托,终成大事,有了邓禹独据河东,自己也便有了角逐关中的本钱,而非仅仅是偏居一隅的藩王。长安、洛阳乃天下之根本,一旦据为己有,则问鼎天下不再是一个飘渺的幻想,然而现在稍有转机便急不可耐地登基称帝当真合宜吗?
犹豫之中,刘秀回想创业艰难,忽想起一人,一下子有了主意。乃召冯异速往鄗县相见,欲听听公孙如何看待此事。
收到萧王诏命,冯异将孟津防务交由刘隆处置。自己马不停蹄速速向北而行。刚入鄗县,还未见到萧王,早有朱佑悄悄相见,具以众将劝进之事告之,言萧王即位名至实归,还请冯异多多劝说。冯异初时还不知刘秀忽然传召自己所为何事,这时才知缘由,可巧手中有一份邓禹新传军报,正好顺手带来送于萧王帐下。
数月未曾相见,刘秀散去仆从,独与冯异叙谈。冯异难掩心中激动之情,急急向前拜见,诉说分兵后之事。刘秀不言他事,先对冯异北出并州、南进河南,大破朱鮪赞叹不已,还未待冯异虚身推辞,刘秀上前深深一拜,让冯异一下子有些不知所措,还未反应过来,就听刘秀说道:“秀一时任性,让公孙有失信义,秀于此赔罪了!”
刘秀不以王爵自居,自称姓名,让冯异受宠若惊,此话一出,醒悟过来,萧王所指乃是自己劝得李轶相投,更借李轶相助开疆扩土,最后却泄密于朱鮪,致使李轶惨遭刺杀之事。虽说李轶品性低劣,可有功于萧王却死于自己出卖,于情于理也有失公义,确实对自己声名稍有损毁,刘秀今日当面致歉,令冯异有些感动,忙推辞道:“为人臣子尽人之事,末将既然追随萧王,自当为殿下尽心。个人得失无关紧要,于国有利在所不辞。殿下如此言语,实在是折煞末将了!”
刘秀却说:“公孙为公不计私利,令秀着实欣慰,虽说李轶死不足惜,秀还是要多谢公孙助秀得报大仇!”
“天理昭昭,冥冥中自有定数,李轶伏诛,也算对殿下兄长在天之灵有所交代了!”
刘秀微微一笑,不再言语。两人相对而坐,久久不发一言。初夏的天气,已有些燥热,堂中无一丝凉风,一时有些沉闷。
冯异正想说起劝进之事,就听刘秀说道:“昔日困于洛阳之时,秀因前景黯淡难寻一线转机,常有妄自菲薄自甘堕落之意,幸有公孙时时指点迷津,秀方未消沉,也终如公孙之言,有了今日之势。现下秀心中亦有一犯难之事,还请公孙解之!”刘秀轻轻呷了一口清茶,迟疑了一下说道:“今军中多有劝本王自上尊号之言,此等祸乱之事,秀诚惶诚恐未敢轻允,然今更始失道,社稷悬危,秀恬为汉室宗亲,若置之不理,有失刘氏子孙之命。只是天下纷乱,秀虽有两州之地,可于此乱世之中,四方强敌环围,毕竟有刘望、王朗、刘婴前事,实不敢冒行此事,招来天下共讨,有心向公孙讨一良言,还望公孙不吝赐教!”
话已说开,冯异反倒不急于就事论事,先取出一册竹简,交于刘秀手中:“此乃仲华自河东传来军报,请殿下过目。”
刘秀展开一观,乃是赤眉拥立刘盆子即位之事,这才知道,在公孙述之后,天下又多出了一个皇帝来,心中一怒,将竹简拍于案上:“儿戏!当真儿戏!赤眉暴虐成性,今日推出一十多岁孩童即位,欲置天下于何地!”
冯异劝道:“殿下息怒!正如殿下所言,赤眉鼠目寸光,只知及时行乐,哪管长治久安,比绿林更为不堪。今举一少年即天子位,于天下开了一个恶例,怕今日之后,称王称帝还不知有几人虞!天子乃天下所养,需为万民着想,无才无德之人恬居尊位,终是遗祸万世。殿下所虑刘望诸贼之事,以末将来观,不足为奇,今时不同往日,天下早以悖于先前。更始强盛之时,诸小子伪为天命,不过跳梁小丑贻笑大方,而今更始败落,朝廷势微,乃有两月之间,益州公孙述赤眉刘盆子相继即位之事,朝廷无力征剿,以致各自据地称霸,此时殿下若仍居以旧职,相较之间已先低人一头,虽以殿下自觉未有如何,可对天下而言,只觉殿下止步不前,了无长远打算,如何引天下贤人百姓归附?殿下品性端庄泽被万民,若能顺应民心,承继大位,自是天下之幸万民之福。以末将观来,宜从众议,早定大计!”
听罢冯异之言,再细较耿纯所谏,刘秀疑虑顿消,遂于冯异说道:“秀昨夜梦乘赤龙上天,惊醒之中心有余悸,也不知究竟和解?”
冯异心领神会,跪倒拜曰:“此乃天命发于梦境,心中所悸,乃是令殿下镇之之意。”
刘秀点头道:“既如此,就有劳公孙与众卿共商此事。”
冯异高高兴兴退出堂外,与朱佑、耿纯众将言及此事,众人兴高采烈,在冯异、朱佑安排之下,众人查阅经史,按先古帝皇旧事筹划登基大典,各自筹备起登基事宜。
这时,刘秀昔日长安同舍生彊华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以《赤伏符》之言相谏:“刘秀发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龙斗野,四七之际火为主。”群臣因复奏请:“受命之符,人应天命,周之白鱼同与此兆。今上无天子,海内淆乱,符瑞之应,昭然著闻,愿殿下早从天意,以塞群望!”刘秀本对谶纬之事颇为不齿,可待自己即位之际,还需以此为己正名,彊华善于谶记,既然有此卜言,那也再好不过,遂命冯异诸将以此谶言传告天下以为登基造势。
更始三年六月,刘秀命设坛于鄗南千秋亭五成郊外,依元始中郊祭旧事,燔燎告天,禋(yīn)于六宗,望于群神。刘秀立于坛上,高声诵文:“皇天上帝,厚土神袛,眷顾降命,属意刘秀,秀才德浅薄,未敢当之。然群臣百谏,不从同辞,皆言‘王莽篡位,秀兴兵讨逆,破王寻王邑于昆阳,诛王朗、铜马于河北,平定北州,海内蒙恩。上当天地之心,下为黎民所归。’又有谶言曰‘刘秀发兵捕不道,卯金修德为天子。’秀虽数辞,群臣强争‘皇天大命,不可稽留。’秀乃信服,敢不敬承天命?”
祭文颂罢,即天子位,受群臣朝拜,刘秀心中激情澎湃。看着眼前一幕何其熟悉。三年前二月,刘玄于宛城外淯水上沙筑坛登基。那时自己居于坛下远远叩拜,当时只为屡建功勋却仅封偏将军而心有不甘,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也有机缘成为立在坛上之人,命运何其难料!回望西南,夕阳渐下,染得天空一片紫霞,晒得坛场一片金黄,好一副马到功成的祥兆!刘秀不禁暗祷:“大哥啊大哥,小弟今日终于成你所愿,也不枉你多年栽培之意。小弟必将励精图治,不负我舂陵刘氏之名!”转又一骂:“刘玄啊刘玄,你放我出洛阳之时,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会为我承继大位?你且莫急,李轶小儿之头已成伯升祭品。你所欠血债,我刘秀终是要向你讨还回来的!”
刘秀心满意足接受群臣三跪九叩大礼,遂建元为建武,改鄗县为高邑,大赦天下,疲敝的中原终于迎来一个崭新的时代!
①掫城:古地名,在今中国陕西省临潼县东北。
第二部《传檄河北》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