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遵闻言愣在原地。今天下大乱更始无道,刘秀一代英主,又是皇亲,承继帝位确也顺应人心,祭遵与众将一般也乐见刘秀成事。朱佑不顾先前刘秀禁令,重提此事,虽考虑有失妥当,可实不应该为此丧命。众将也不愿朱佑秉公直言而受惩处,一时争相上前求情,尤其是臧宫、王霸、傅俊、铫期、马成这些南阳、颍川旧将,更是以身作保,求刘秀赦免朱佑。祭遵虽然执法如山,可也劝道:“护军醉酒妄言,不足治罪,还请萧王殿下收回成命!”
刘秀本就未想把朱佑如何,只想敲打众将一番勿要再提此不合时宜之事,见众将求情,也便借坡下驴,又训斥了朱佑几句,这才作罢。本想借此宴缓解军中沉闷,反引得众将又言此事,只得草草收场不欢而散。
就当刘秀北伐大捷后一路南行,为众将劝进之事烦恼不已时,蜀地忽又生出一件大事来。
自公孙述击败刘玄征蜀大军之后,断绝了与中原的纠葛,谨守绵竹,拥巴蜀天府之地,富庶殷实,养兵十数万,天下士族庶民闻蜀中远离战火,多有远来归附,蜀中弱小势力不敢与之相抗,邛(qióng)①、笮(zé)②首领皆来纳贡称臣。益州一时成了战火蔓延的中华大地一处避难之所,随着人口逐渐增多,公孙述部下也多有劝进自立之言。
李熊谏道:“今山东饥荒百姓易子相食,兵祸所至城邑损毁人遭屠灭,然蜀地沃野千里土地膏腴,山果遍野不务农事足可果腹,女工经纺绸布足备天下之用,名材竹林数不胜数,所供军需足备长远。又有鱼、盐、铜、银之厚利,浮水漕运之便捷。北拒汉中,拥褒、斜蜀道之险;东守巴郡,扼扞(hàn)关之口。出军汉水得以北窥秦地,南顺长江以慑荆、扬。得方圆千里之地,士卒百姓不下百万。见天下事变则出兵略地,无利可循则坚守而自足。所谓用天因地,成功之资。今王上声名闻于天下,可名号不定,有志之士狐疑不进,于业不利。请王上承继大位,使天下有所归依。”
公孙述虽欲望膨胀心痒难耐,可一时也不敢轻易答应,以免招来天下嫉恨,遂推辞道:“帝王自有命数,本王不足以当之。”
李熊追诉道:“天命无常,能者当之,王上何需多疑?”
公孙述只是不允,却又不忍舍弃。公孙述本就善于谶记,苦闷之中数作占卜,得言:“八厶(sī)子系,十二为期。”分明暗指公孙述得享十二年帝王之命。公孙述虽说得天命示意,可这十二载之说不知究竟何意,若是说以十二为限,得统天下,传祚后人,就算自己驾鹤西归倒也算圆满,可若是十二年富贵一朝为人破败,身首异处,这等天子之命未免儿戏。迟迟不决中告之于妻子,其妻对曰:“素闻儒生所言,朝闻道,夕死尚可,况十二年帝王之命乎?”
闻妻之言,公孙述犹豫的心渐渐稳定下来,自己据蜀之前不过一导江卒正,机遇使然成为一州之主,既然有十二年帝王命数已是上天眷顾,又何必贪图长远?遂暗纹“公孙帝”三字于掌心,再诈称府殿夜有光耀巨龙飞腾,又神乎其神地传告李熊诸将,言梦中得仙人指点告于“八厶子系,十二为期”八字。李熊众人会意,再三请上尊号,公孙述乃于更始三年四月,自立为天子,号成家皇帝,以白色为尊,建元龙兴元年。又拜李熊为大司徒,其弟公孙光为大司马,公孙恢为大司空,侯丹、李育、程乌、任满等皆拜将军。
公孙述登基之事使得纷乱不堪的天下愈发扑朔迷离,虽说刘玄称帝之后,先后有刘望、王朗、刘婴继天子位,可刘望、刘婴不过跳梁小丑不足为奇,王朗虽凶却有刘秀勘定乾坤,然而公孙述就远远不同。此人有兵有地,有坚城有险关,更大败更始皇帝兵马,声势正盛,而此时关中战局胶着,刘玄自顾不暇,哪还有精力再去顾及蜀地作乱?这便给了公孙述绝佳时机。
越巂(suǐ)③地处蜀地南垂,听闻公孙继位,豪强任贵杀王莽大尹而据郡降服。公孙述又使大将侯丹袭破白水关,北窥南郑,虎视汉中。另遣大将任满从阆(láng)中攻克江州,东据扞关,于是尽得益州之地。
汉中紧邻巴蜀,公孙述称帝令刘嘉惊惧不已。若此时蜀地发兵来攻,汉中兵少,朝廷更是指望不上,又该如何应对才是?就在蜀兵蠢蠢欲动之时,刘嘉手下降将延岑见有机可乘,暗中串联旧部,突然暴起作乱,刘嘉麾下贾复、陈俊皆往河北,一时难以抗拒,好在来歙处置得当,才未酿成大祸。延岑兵败受缚,刘嘉虽怒延岑作乱,可眼下蜀兵势大,用人之际也不好处置,狠狠申饬一番,便将延岑继续留于麾下。又令来歙、李宝大肆征兵勤加训练,勉强凑得两万人马,集于南郑,谨防蜀将侯丹侵入汉中。
刘玄眼见局势愈发危急,赤眉大破樊崇、李松,函谷已破天险沦丧,长安危在旦夕,战事再拖下去怕是难以收拾了。趁着蜀地尚有刘嘉制衡,长安暂无后顾之忧,还当早早出手打破僵局,遂以王匡为帅,张卯为副,率成丹、刘均、弥彊诸将,领绿林大军十余万,北渡黄河,奇袭邓禹以解倒悬之剑,再往华阴力破赤眉之锋。
邓禹战败樊参之时,为防再生意外,也曾派樊崇于黄河渡口留守了数千人马,可随着时间推移,长安久无动静,一时也稍有懈怠。安邑苦攻无果,故而未过多久便又调樊崇回安邑攻城,仅留斥候营探查河南动静,王匡大军毫无阻碍便登上了河东之地。
邓禹收到斥候所报敌情,还未及调度兵马,王匡大军已然奔于营前。看着士气正盛的王匡大军,邓禹不愿硬拼,自知两万兵马绝难在此时击退绿林,遂一边命前营不计代价守住营门,又传命各部速速集结。众将收到邓禹撤退军令,虽有些迟疑,却仍依邓禹之命速速回退。可王匡如何肯依?一通战鼓响起,绿林大军一拥而上。虽说邓禹兵马乃万里挑一的幽州精锐,面对十万绿林精兵毫无惧意且战且退,可毕竟实力相差悬殊,又是仓促备战,还是有不少勇士死于绿林之手,更刺激得绿林兵将追杀得愈发急迫。
邓禹瞧着战事不利,若这般一直被绿林死死咬住,怕终难脱离战场,故命积弩将军冯愔、骁骑将军樊崇引领兵马,往来反击数次,一时扼住嚣张跋扈的绿林兵马,可就在这缠斗之中,樊崇为敌军所困,再难突出重围,千余兵马紧紧相随,无一人乞降,一并战死于敌阵之中,以血肉之躯将绿林死死拖住,使得邓禹大军得以脱逃。
王匡见邓禹兵马骁勇,仅樊崇千余兵马都已杀伤绿林兵将数千之多,也是心有余悸,况天色已暮,也不敢继续追击,以防中邓禹伏击,安邑之围已解,遂鸣金收兵,暂且安营扎寨,欲待稍作休整,再与邓禹邀战。
邓禹兵马被赶出安邑境外,入关以来首次大败,樊崇初露锋芒便陨身沙场,令全军士气低迷。军师韩歆、将军冯愔见兵势已摧,而王匡大军至此,河东敌军实力暴增,己方不足两万兵马再无机会与之争锋,遂劝邓禹领军退回箕关,以待萧王大军。
邓禹如何肯答应,自己初次统领如此多兵马,若不能为刘秀打下尺寸之地,怎对得起刘秀这般信任?故对众将之议坚决反对,斥责道:“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岂能甘为匹夫不思进取?今我等得入关中,乃建功立业光宗耀祖大好时机,一旦错过,与功禄富贵失之交臂岂不可惜?难道诸公就心甘情愿做那无名之辈碌碌一生?当日,萧王准本将自选随军将士,本将舍萧王诸将不取,独用诸公,乃为诸公真才实学必可安邦兴国,怎能因一时失利而萌生退意?今与诸公相约,必与诸公同生共死以为社稷。今日之败,乃是绿林势头正盛,我等防备不及之故。绿林素来骄纵,得此小胜必然忘乎所以军马懈怠,此乃我军反败为胜之时,决不可错失良机。”
邓禹一番话在情在理,令诸将甚为敬服,皆去后退之意,愿奋死以破绿林,大军士气也从消弥之中转醒过来。
次日癸亥,乃是六甲穷日。绿林市井布衣出身,素来深信鬼神之说,以绿林惯例诸事不宜,王匡虽也知必要将邓禹彻底剿灭方可无害,可这六甲之忌也不愿轻犯,又想邓禹兵败如此,战事也难有转机,就且多容他一日,遂勒兵不出,留于营中休整。
河东郡守杨宝被邓禹大军围困数月,恨不能早早平灭敌军。杨宝并非绿林中人,对这六甲穷日之说嗤之以鼻,可王匡毕竟是大军主帅,更贵为王爷,杨宝如何敢失了礼数,一大早便入王匡营中劳军,意图劝其尽早出军给邓禹致命一击。谁知王匡对这绿林规矩绝不肯松动,更对杨宝一个小小的郡守毫不看重,反而申饬一番,指责杨宝不能拒敌于国门以致邓禹侵入河东为祸。杨宝哪还敢再提出兵之事,连连谢罪,小心翼翼侍奉在营中。终给了邓禹喘息之机,重新收拢士卒,谋划战局。
第三日,六甲已过,王匡急不可耐地传令全军卯时造饭,晨时开拔,欲趁一举攻破敌营,殊不知这一切都已被敌军斥候探个一清二楚。
日出东方之时,绿林兵马行于邓禹营前,远远望去,营中毫无动静,好似敌军还未察觉绿林袭营,尚在沉睡之中,就连营前卫兵都未见一个。
王匡好歹也征杀数载,多年来刀口过活对危险也有天生的警觉,敌营之中如此平静实在反常,可面对着战机又实不愿放弃。莫非邓禹兵败,已率军连夜逃亡而去了?王匡有些着急了,明知敌营诡异,还是强压心中的不安,传令全军悄悄探上前去。
敌营依旧毫无声息,直到绿林移开鹿角,抢开寨门,营中都无一兵杀出,好似真是人去营空一般。王匡心中愈发不安,命兵马杀入营中一探究竟,连扯开前面数座营帐都空无一人,王匡疑惑,难道邓禹真逃了?
绿林兵将见营中并无敌军,松了口气,稍稍一定心绪,便旧病复发,开始抢夺营中遗留下来的财物兵甲来。王匡正要喝止,就见营外杀声四起,冯愔、宗歆、邓寻、耿訢各引一军,从周遭杂木林中一并杀出,直冲营中而来。绿林兵将方在争抢之中,猛然听见身后传来杀声,初时吓了一跳,可看到四部兵马不过万余,又如何会惧?正愁无敌可杀,便有敌军送上前来,随手丢下抢来的物件,提起兵刃便随王匡众将杀出营来。
只是营门窄小,十万兵马前拥后挤如何能尽数杀出?冯愔四将趁机一阵猛杀,打得出营兵将实难抗拒,只能苦苦支撑以待身后兵马挤出门外。王匡焦躁不已,命士兵强行拆开营墙,可敌军营墙甚是牢靠,费了好大力气才勉强拆开一些,这才有更多兵马冲出营外,与敌军交锋起来。
冯愔、耿訢乃是邓禹军中最勇将军,手下兵马也都是万里挑一的勇士,虽说杀出来的绿林兵将越来越多,可还是被冯愔、耿訢杀得只有招架之力。
就当绿林兵马乱糟糟地挤在营前堵成一片的时候,忽然从营中后方传来震天杀声,绿林大惊,本就为身前敌军搅得乱七八糟,身后又有敌军杀来,心中先怯了三分。王匡回身望去,就见邓禹亲领近万兵马冲杀过来,绿林本就毫无阵势的兵马越发纷乱不堪。
绿林虽说有十余万军马,可此时毫无阵型仓促迎敌,兵不知其将,将难寻其兵,吵吵嚷嚷如同市集般噪杂,而邓禹准备充分,其下兵马更是远精于绿林,在幽州精兵前后夹击之下,绿林大军狼狈不堪死伤惨重,再也支撑不住,你争我抢冲出营外,不去迎击冯愔众将,直接向南逃去。
邓禹统帅轻骑一路追杀,生获刘钧、弥彊及河东太守杨宝,皆斩之。绿林大军连折数员大将,心中愈发震恐,王匡、张卯、成丹领着残部不敢回安邑,直奔黄河渡口,好在渡船完备,勉强逃回不少人马,灰溜溜地领着败兵退回长安。
邓禹此战大捷,收得节六、印绶五百,兵器铠甲数不胜数。河东郡守杨宝战死,邓禹领军轻而易举攻破安邑,其余诸县听闻王匡十万大军惨败而回,恐惧之中纷纷纳土归降,河东之地尽归于邓禹,承制拜李文为河东太守,系更换各县县令县尉以镇抚之。又收拢绿林降卒,再于郡中征募新兵,渐有数万兵马,声势大振。
①邛:应在成都西部,川藏、川滇边界。
②笮:为古族名,活动区域在四川攀枝花的盐边县,处川滇之间,是一个多民族聚居县
③越巂:郡名。西汉元鼎六年置,治所在邛都(今四川西昌东南)。辖境相当今云南丽江及绥江两县间金沙江以东、以西的祥云、大姚以北和四川木里、石棉、甘洛、雷波以南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