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汉军浩浩荡荡向着宛城进发。
经过棘阳一日整编,得了城中大量兵源补充,汉军已有四万之众,又赶制了大量牢固的云梯、绳索,远胜攻打棘阳时那些简易器械。攻陷宛城又多了一分胜算。大军喜气洋洋,宛城志在必得,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全军分为三队,王凤、刘秀、马武为先锋,刘縯、王匡、刘赐统领各部为中军,刘祉、刘嘉押运辎重为后军。三部人马声势浩大,惊得沿途百姓路人纷纷跪倒道旁叩拜,听闻汉军反莽复汉,皆欢欣鼓舞,高呼万岁。
刘秀骑马缓行,心中却甚是踌躇。棘阳距离宛城不过几个时辰的路程,可现在大军绵延数里,行动迟缓,都已日上三竿,还未走过一半,不免心中焦虑。远远瞧见前方小镇,凭记忆心知到了小长安。有心催促加速行军,尽快包围宛城再等后队,可王凤却说行了许久,兵马劳顿,镇中有屋有舍,恰好容众将休憩一阵,且已日近午时,不若等大军在镇中埋锅造饭,稍作休整再行出发。
刘秀本想辞了王凤,自己领军先行,又恐孤军深入,无大军接应,为官府乘机所破。见王凤对自己之策不做理睬,只得依令下马等候,欲待刘縯来时,再做计较。
不一会,中军也到了。刘秀瞧见刘縯,忙迎了上去。拜道:“大哥,大军行动迟缓,秀恐官府准备充分。兵贵神速,秀愿轻装带队全速奔往宛城,先行围城,以防有变。”
刘縯笑道:“文叔多虑了。官府已经日薄西山,宛城兵不过万,守城尚且捉襟见肘,怎会别有他图?且如此行军,气势宏大,你未看到沿途百姓有多欢迎汉军吗?此举正可告知天下,战无不胜的汉军回来了。此等气势,一可震慑朝廷,不战而屈人之兵,二可使天下认清局势,响应汉军。这般下去,我等气势愈来愈强,而朝廷气势愈来愈弱,恢复汉家天下指日可待。”
王匡也在旁边相劝:“刘少将军宽心,官兵已如丧家之犬,拿下宛城易如反掌。再说宛城可不似棘阳城小,刘将军轻装上阵固然勇气可嘉,却也难以围城。若分兵各门,反会被郡府集中兵力分头击破,得不偿失。还是同时进军较为妥当。”
刘秀虽觉二人有其道理,可一刻未攻进宛城,就会有所变数,随时都有可能功亏一篑,现在轻易言胜,恐为时尚早。且起兵已有多日,郡府理应早已获知汉军动向,可至今不见郡府新军一兵一卒,难道真如大哥所言,郡府被吓破了胆,欲据城坚守?不对,那甄阜、梁丘赐绝非善类,李通谋划如此周详都被识破,必有其眼线散布各处,既然郡府已经知晓汉军之事,怎会坐视汉军攻陷棘阳而不加干预?郡府绝不会坐以待毙,其中必有缘由。
想到这里,刘秀又说:“郡府对汉军不闻不问,必有阴谋,不如让我领军直赴宛城南门,结营自守,且观宛城动静如何?如此即可先声夺人,又可为攻下宛城打下前哨。况且如此一来,宛城但有任何动静,我等也可早早知晓,有备无患。”
刘縯仍觉刘秀此举过于冒失,宛城守军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对全军而言,不值一提。可若刘秀前队独去,恐中郡府算计。故对刘秀之议不甚赞同。
就在众人各执一词,商讨之际,突然天降大雾。初时只是淡淡一层,未过一刻功夫,便浓得只见眼前丈许之物。不详的预感笼罩在刘秀心中,忙说:“大哥,突降此雾,恐非吉兆。当派岗哨四处查探,谨防敌军偷袭。”
刘縯此时亦觉不妥,忙派遣斥候分散开去,守于小镇各出入路口,又传令各部速速离开此地,赶赴宛城集结待命。
中军将士刚刚坐地休息,正交头接耳聊此浓雾奇观,又得军令立即起程,虽有人嘟囔着抱怨,但也依令行事。刘秀心中着急,领了本部人马先行探路。
眼前白茫茫一片,如混沌初开一般,道路难以辨识,只得凭着记忆边走边看。隐约见到前方有人影晃动,刘秀只道是先前派出的斥候,忙唤人回话,连呼数声却毫无应答。
刘秀心中一紧,猛然发觉前方虽无声响,却人影重叠攒动,人数众多,绝非几个斥候能有的动静,又隐约听到一声闷哼,闻到淡淡的血腥之气。刘秀轻轻抽剑在手,暗嘱士兵留神,分遣两队侧翼包抄,自带其余部众伏于道路两侧。
时间如眼前浓雾一般凝滞下来,刘秀久久不见前方动静,愈发感到紧张。紧握的双手渗出层层汗水,剑柄都被浸得滑碌碌的。越等越心急,呼吸也变得沉重起来。刘秀欲再派人探查,又恐如前一般有去无回,又想即刻回撤,却怕前队此时动手而这边毫无回应,遭遇不测。
就在犹豫不决不知该如何行动的时候,前方突然冒出一声呼喝:“贼娘皮,中伏了。”接着传来一阵短暂又急促地兵刃撞击声、喊杀声、倒地声、呻吟声,而后便恢复了先前的死寂,再也没有丝毫声响,恍若什么事都未发生过一般。
刘秀大惊失色,调转马头,急唤人回撤,而几乎就在同一时刻,杀声四起,就听得人声鼎沸,有人高呼:“擒获刘縯、王匡,赏金千两,其余同党贼首,各奖五百,生死不论,杀尽贼兵,冲啊!”
此时刘縯中军正整束军队就要起程,忽闻四周喊杀之声,浓雾之中又瞧不真切,只觉到处都是人影旗帜,恍惚中又瞧见刘秀面色苍白逃了回来,连呼撤退。大军慌乱不迭,争先恐后向回逃去,却又见后边人马跑了过来,言后路尽为敌军阻截,归途已断。众兵大惊失色,刘縯欲强令士兵结阵自守,可浓雾中哪瞧得见令旗挥动?呼喝声又被周遭喊杀之声湮没。
汉军士卒如无头苍蝇一般连推带撞,丢盔弃甲,舍命逃散。此时,浓雾中黑影又如凶神恶煞一般四处游走,收割落单士兵性命。数万人马顷刻间被冲击得溃不成军。许多人被自己人撞倒在地,躲闪不及,人踩马踏,转瞬间糊里糊涂丢了性命。
刘秀见败局已定,又被乱军冲散,再也寻不到刘縯旗帜,只得凭着感觉向西南方向逃去。刚走出没多远,忽然见到小妹伯姬蹲在墙角,瑟瑟发抖,忙伸手将她拉上马来抱在怀中,正欲策马狂奔,又隐约听到二姐刘元哼着熟悉的童谣,安抚侄女的声音。刘秀循声追去,在一茅屋前,看到刘元护着三个侄女藏在木栏之后。
小侄女今年未满三岁,还不知究竟发生何事,就听得全是喊杀声和痛苦的哀嚎声,连惊带吓,惹得嚎啕大哭,刘元紧紧将小女儿抱在怀里,遮住她的双眼,不使她瞧见周围的情形,一边安抚,一边低声哼唱。老大老二躲在刘元身后,用力捂着自己嘴不哭出声来,可泪水早已经浸满脸颊。
刘秀见状,忙下马迎上前来:“二姐,快随我上马走吧!”
看到刘秀赶来,刘元激动万分,心中欢喜,可又见仅有一马,小妹已经坐在上面六神无主,不停地颤抖。刘元紧咬嘴唇,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竭力克制着激动的声音,连连摆手道:“文叔,你快带小妹走吧,你姐夫随后就来接我。”
刘秀浑身一颤,大军已然溃散,官兵转瞬即至,哪里还寻得到姐夫?二姐分明是怕拖累自己,才如此一说。刘秀强忍眼眶中打转的泪水,说道:“那就让三丫头跟我先走吧,我们去棘阳等你和姐夫。”说完就伸手来抢小侄女。
刘元却往后一缩:“文叔,你若还认我这个姐姐,就速速带着小妹离去。一马二人已是勉强,再添一人如何跑脱?快走吧,能活一人是一人,再拖下去,谁都难逃一死。”说到这里,刘元已经是带着哭腔了。
刘秀心如刀割,欲强抢了小侄女带走,可刘元抵死不允。这时,瞧见周围人影渐渐围了上来,杀声也越来越近了。刘秀深深看了一眼刘元,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快马加鞭而去。身后隐约听到刘元又唱起那熟悉的童谣:“拉锣锣,擀面面,阿舅来了吃饭饭,擀白面,舍不得,擀黑面,丢人呢……”
再后来,便除了喊杀声,就再也没有其他声响了。
刘秀仿佛听到心碎的声音,有点像小时候不慎打破了碗碟。那时二姐总是听到后第一个跑了过来,一遍遍地叮嘱自己小心划破手指,埋怨自己怎么又是这般不小心,摔坏了家什,还需劳烦姐姐去寻匠人修补,而自己总觉得二姐怎么总是这般喜欢唠叨。可此刻,刘秀头脑中却是一片空白。骑马奔行,放眼看去,身侧闪过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有叔伯,有兄弟,有子侄,有人瞧见自己,慌里慌张的奔了过来,连呼救命,可刘秀哪里敢做停留,狠下心肠,只当不见,玩命似得抽打着胯下战马,又稳稳抱住泣不成声的小妹,不断低吟:“不怕,不怕,就要过去了,不怕……”可眼中的泪水再也约束不住,如胯下战马一般奔腾而下,随风飘落在身后。
小长安!
小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