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前队大夫甄阜看着跪在面前不住请罪的岑彭,怒火中烧。
立秋那日,自己带领郡府官署往东郊行秋祭大礼,身后远远尾随着一群流民百姓,本以为他们不过是想向官署讨口吃食,待官府秋祭结束后,寻些残羹冷炙果腹,便也疏不在意,按部就班地行各部礼仪,后又与诸官署射猎玩乐,正当自己玩得兴起,追击一只雄鹿,引得一片叫好之声,得意洋洋中,却突遭流民袭击,若非属正梁丘赐早有准备,暗藏兵勇于山林护卫,杀退了乱民,自己与众人怕是已然遭遇不测。本以为此事也便如此结束,欲待回府后,勒令贼曹缘①务必追查此事,定需将今日流民缉拿到案,公开处决,以这些胆大妄为之徒的性命来警告南阳蠢蠢欲动的世族乡勇。可后来在擒拿的活口中得之,此事却非流民劫掠所为,竟然深藏阴谋,实属宛城李氏作乱。甄阜怒不可遏,吩咐掾属严刑拷打,以死相逼,又得口供却更将甄阜惊得目瞪口呆。此等祸乱官府之事,竟然还有刘秀暗暗参与其中。甄阜听闻此信,又悔又恨。虽然早早探得李氏与舂陵刘氏暗中相通,欲行不轨,竟未料道他两家胆大包天,当真意欲谋反。对此前初见端倪时犹豫不决,仅派遣密探暗中查访,未能快速出击,以雷霆之势制服两家首犯,以致酿成今日之祸而懊恼不已。好在前番幸得梁丘赐之言,已将所探得的蛛丝马迹上奏朝廷,如若不然,两家反叛之事传至庙堂,必为皇帝严惩。如今事已发觉,可不敢如荆州牧一般遮遮掩掩,最终无法收拾。甄阜立即派遣信使快马报于长安,又令官差速速索拿宛城李氏宗族,谨防李通家属逃脱。
诸事派定,遂与梁丘赐商议,集结府兵新军,趁刘氏还未做大,尽速前往舂陵平叛,但愿能在朝廷旨意传来前,将刘縯诸贼尽数擒获,以迎上差,也好用平叛之功抵去疏忽渎职之罪责。
虽然郡府近来招募新军,勤加训练颇有成效,可毕竟对刘氏作乱准备不足,衣甲装备多有缺少,粮饷补给多有亏空,空有万余人马,却急难形成有效战力。除去缺少兵甲的士兵,再减去派往各县协防的部队,手中也仅三四千之众,恐难是刘氏对手。随即传令各县部队速往宛城集结,又催逼百姓倍缴今秋赋税以充军实。待部队集结初具规模,已是三日之后了。本欲待天明出发,却有棘阳令岑彭掾属冯骏连夜火速来报,舂陵刘氏勾结新市贼兵造反,已经连续攻破新野、湖阳、长聚、唐子,棘阳城岌岌可危,还望郡守大人速速决断。
甄阜惊得直冒冷汗,原本以为只有刘氏数千人马,郡府还可与之一战,谁料新市贼人竟然也被卷了进来。对那山中贼人,甄阜早已派遣斥候探明,至少也有两万之众,如今郡府新军对付刘氏都是勉强而为,再有王匡协助刘縯,郡府还哪有半分胜算?
慌乱中,甄阜着急忙火招来梁丘赐商议,棘阳不容有失,还当速速驰援,勒令各部人马拔营出发,可还未及行程一半,就遇到大败而归的岑彭,棘阳终是陷落了。
甄阜恼羞成怒,对着岑彭破口大骂:“岑彭啊岑彭,你好歹也是一县之宰,枉费对你如此信任有加。我早早便已知会你等,密切注意舂陵刘氏动向,你就这样给我办得好差事?你难道就丝毫不懂棘阳之重要?你倒好,听闻贼兵势大,竟然偷偷送走家人,你倒是好心计!你当我甄阜是瞎子聋子不成?来人,将岑彭老母妻儿即刻下狱,岑彭渎职失城,于军前斩首,以儆效尤!我倒要看看,还有谁胆敢畏敌不前,心怀私念!”
田鸿、冯骏齐跪在地,哭诉道:“郡守大人明鉴,岑大人并非畏敌逃跑啊。诸县沦丧殆尽,棘阳城中乱成一片,棘阳尉还未开战,就已遁逃不知所踪,至今下落不明。若非岑大人力挽狂澜,逆流而行,棘阳怕一日都守不得了。我等皆愿为岑大人做下死证。岑大人尽忠职守,并无罪过,还请郡守大人从轻发落啊!”
从心而论,甄阜虽然气恼岑彭,但也知其罪不至死,可如今军心涣散,各县闻风而逃,若不严惩,怕从者如云,还未开战,大军便已逃个七七八八了。故而虽知岑彭冤屈,亦要以岑彭人头重树军威。见田鸿等人求情,怒喝道:“你等还敢求情?以为逃得了你们吗?岑彭受死,你二人各仗一百军棍,充为军吏听命。若再敢畏敌逃亡,即刻斩首祭旗。”
梁丘赐在一旁瞧得真切,深知甄阜心中所想,可如真这般立威,怕会适得其反,忙走上前来劝道:“郡守大人息怒,岑县令虽失其城池,情有可原,毕竟叛军人多势众,棘阳又无多少守兵,如果没有岑县令苦守一夜,怕反军此时已经逼至我等军前了。望郡守大人念在他这点微薄之功,便饶他一命。大敌当前,还需赏罚分明,岑县令虽有守城之功,却兼失地之罪,功过相抵,暂不追究。但若不罚,难平众军悠悠之口。现扣其家属,激其奋勇向前,戴罪立功。而新野令、棘阳尉不战而逃,理应即刻通缉全郡,一旦抓获,明正典刑。此外,宛城李氏亦应严加惩处。李通亲族一个不留,全数处死示众,一者震慑群贼,二者以壮我等军威,三者断去军中欲妥协投降之退路。如此以来,方可催发全军舍生忘死,奋力一搏。”
甄阜冷静一想,梁丘赐此举既不失军威,又树立功必赏过必罚之典范,已切合自己心中盘算,也就顺水推舟,卖他一个人情,叹了口气说道:“岑县令还不快谢梁属正活命之恩?”顿了顿又说:“岑彭,你暂不必为家中亲眷担忧,我且派人送他们住我府中,绝不怠慢。我可将丑话言明,你如立功,我便还你老母妻儿,并另有封赏。可若再有差池,两罪并罚,不但你自己人头落地,你身边这些个为你做下死证的掾属罪责难逃,你老母妻儿也会罚做官奴,终身不得赎回自由。你好自为之。去吧!”
岑彭声泪俱下,匆忙拜谢二人,便与田鸿等人起身退下。
甄阜又与梁丘赐相商:“梁君,如今刘氏得了新市贼兵,声势浩大,该当如何计较?棘阳已经失落,荒郊野外又无险可守,不如退回宛城,凭借城池稳固,坚守以待朝廷援军如何?”
梁丘赐展开地图细瞧半天:“若退守宛城,还不知援军何时才能赶来。如果一昧防守,过于被动,稍有不慎,岑彭就是前车之鉴。我等还当另寻他法,以攻代守,方为上策。”
甄阜皱眉摇头道:“可如岑彭等人之言,刘氏已经联合新市贼人,至少也有三万之数,且接连攻城拔寨,士气正旺,郡府新军当下也就五千之众,若强攻敌阵,何来胜算?”
梁丘赐不紧不慢说道:“反军虽然有三万之众,可一者多有老弱妇孺掺杂其中,精锐之师未必有万余人马,虽然士气正旺,但兵法有云,骄兵必败。刘縯自以为连打胜仗,官府势弱,必然退守宛城,我等偏出其不意,半路截杀。而且宛城不似其他各县,城墙高大坚固,易守难攻。若想围城,必需大量辎重器械,其行军必然不似前几日那般迅敏,兵力也远不如从前集中,这正好给我等可趁之机,集中精锐之师,袭其软肋,打他个措手不及。”
甄阜喜道:“梁君此言,倒甚合兵法。只是何处伏击,梁君可有谋划?”
梁丘赐想了想,指向地图一点:“就在此处。此镇地处宛城必经之路。周围山林茂密,恰好可容我等藏兵之用。而小镇并无城墙围护,反军无险可守,我军居高临下,对其一目了然。待反军陷入落网,我大军乘势冲下,反军必为所破。此地真真是绝佳伏击所在。”
甄阜顺着梁丘赐所指看去,就见地图上赫然标注着三个血红的篆字——小长安!
当郡守大人正和梁丘赐商议细节的时候,已有官吏兵勇被派往郡府大狱。李通兄弟亲族六十四口无一漏网,尽皆绑缚在案,受属正梁丘赐吩咐,狱卒奉命提人犯出狱,不等郡守大人审判,便草草送往西市口。狱卒连推带搡,李氏族人眼见此等情势,如何猜不到此去何为?个个连哭带喊,高呼冤枉,大骂李通父子无情无义,自家作乱却累及亲族,必然不得好死,遗臭万年。
城中百姓沿途观看,只觉得这些大户富族也有今日之祸,有的念及自家哀苦,不尤深感同情,切磋不已。也有的平日便看不惯李氏门高院深,富甲一方,心有妒意,不禁幸灾乐祸。而更多的人不过闲来无事,凑着看个热闹。
百姓看狱卒将众犯绑作一团,却不见刀斧手待命,正觉奇怪,就看兵勇官吏搬来成堆柴草火油,如堆杂物一般尽投向李氏宗族,吓得囚犯连躲带闪,却苦于绑缚甚紧,哪能避开?
随后,数支火把便被官差随手丢进了人群……
惨绝人寰!!
当真是惨绝人寰。挫骨扬灰、鞭尸泄愤向来便已被人们视作残忍,可比起眼前焚烧活人又差到哪里去了。一时间,凄厉的惨叫声刺破了宛城血红的黎明,野兽般的狂嚎击碎了看热闹的百姓美梦。炙热的火焰中,眼看着活生生的人皮渗出烤肉时才会看到的热油,冒着一阵阵焦臭,滴落在地,渐渐汇成一片,又被火引燃,炼出了更多热油。有的绳索已被烧断,痛苦的人形张牙舞爪地想要逃离那片烈焰,却怎知血肉经火灼烧,早已将自己与别人粘作一团,再一用力,便如撕开烧鸡烤鹅一般,肌肉筋骨断成数层,冒着一阵阵热气。
围观的人群惊呆了,一阵阵反胃呕吐后,吓得连推带搡,四处逃走,躲在家中再也不敢出门了。
①贼曹缘:汉朝官名,负责追缉盗寇,索拿案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