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城外军营中的点点灯火,棘阳县令岑彭彻夜难眠。
岑彭,字君然,棘阳人士,本是一文人书生,在官场沉浮多年,总算熬了一个县令,好在郡守大人甚是器重,派往棘阳为官,也算得是衣锦还乡,光宗耀祖。棘阳地理位置特殊,向来深受郡府重视,对其县府颇为优容,县中府库充盈,衙门俸银钱帛宽裕。在此为令,确实是份优差。岑彭在棘阳几年来,县令当得是有滋有味,乐哉悠哉。可谁承想,一切来得这般突然。
一日之间,天翻地覆,舂陵刘氏勾结新市贼人造反,已经连破新野、湖阳、长聚、唐子诸县,听闻反兵四处劫掠放火,屠戮无辜百姓。有败兵退入棘阳,言反兵个个凶神恶煞,生食人肉,更闹得城中人心惶惶。不少世族、百姓举家逃往宛城。甚至棘阳都尉都弃官丢印,逃得不知踪影,已有不少士兵丢盔弃甲,改换便服,混入百姓之中做了逃兵,棘阳城中一片混乱。
形势如此逼人,岑彭心中亦慌,虽然也想逃走,可若去了宛城,弃官失职罪责难逃,说不定被郡守大人杀鸡儆猴,以正军法,那便冤枉死了。无奈之中,秘密派遣亲信冯骏护送老母妻儿先往宛城避难,并报信于郡守,请造作定夺。自己则率领田鸿、李玄等掾属召集士兵,关闭城门。一边张贴安民告示,一边分派兵丁把守城门。城中本就没有多少守军,又被逃走不少,仅剩下五六百吓破胆的士兵,在岑彭面前手无所措,岑彭只得强行抽取百姓青壮协防。而百姓恐反军入城屠杀,为保全性命也只得壮着胆子走上城头。好在棘阳虽小,但郡府历来重视,城墙修的甚是牢固。刚刚派定诸事,就见反兵已至城下。城门已闭,天色也已暗淡,反军倒也不急攻城,就地扎营,埋锅造饭。
总算是占了一丝先机,暂时将反军拒之门外,岑彭松了口气,紧张的心情也逐渐平复下来。经过半日来的奔波、弹压、强势,本为文官出身的岑彭渐渐适应了这种派兵遣将、指点江山的武将威仪,甚至对这种感觉有了一丝上瘾,恍惚间岑彭觉得自己就是为了征战而生,战无不胜,攻无不克。门外反兵皆是蝼蚁鼠辈,不过是上天派来的为自己武将生涯垫脚之石。经此一战,乱中取胜,以少胜多,自己就是一颗冉冉升起的耀眼将星,岑彭的名字也会如韩信、樊哙、黔布这些名将一起,名垂青史。
就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岑彭被城头的秋风吹得一机灵,忽瞧见远处又来了大队火把,如一条蛟龙,游走在山野之间,最后又悄无声息地潜入对面军营之中,融为一体。而反军的阵势却是愈发强大了。
数万的大军连营摆在眼前,岑彭从幻想之中回到现实。扶着墙头,尽量控制住颤抖的身体,避免被近前的士兵瞧出端倪,过作镇定地对身边众人说道:“反军貌似强大,实则外强中干,乌合之众。诸君观其营垒,杂乱无章,无险可守,实乃庸人所为,岑某已派遣冯骏往宛城报信,郡守大军不日即至。我等只需谨守城池,待援军一到,立刻叫那反军悔不该当初。我等扬名立万、飞黄腾达就在明日。”
众人心中一振奋,李玄听得心痒难耐,上前请战:“大人,李玄愿领五百敢死之士,夜袭敌营,挫其锋芒。”
岑彭心中苦笑,五百壮士几乎是城中能拿得出手的全部兵力,能守住一日以待援军,都是奢望。若去袭营,简直就是羊入虎口,徒添笑谈。岑彭虽然心中如此作想,面上却露出赞许之色:“李功曹壮心可嘉,可为我等楷模。然夜袭敌营,必令反军警觉,不利于明日大军围剿。传令下去,紧闭各门,严防死守,务必要将敌军阻于城外。”
翌日清晨,天蒙蒙亮,南阳的深秋早已冻入骨髓,城头结起一层淡淡的秋霜。岑彭裹紧夹袄,布满血丝的双眼紧紧盯着城外。反军已经列阵集结,就地取材,赶制了一些云梯绳索,又不知从哪拆了些破烂门板,遮在大军阵前抵挡箭雨。随着一声悠长的号角撕裂了黎明的宁静,反军小心翼翼地开始攻城了。
岑彭勒令士兵不动声色,待反军进入射程,才一通齐射。汉军中运气好的藏在门板后躲过一劫,运气差的身中数箭,不少人当场毙命,还有一些未中要害,倒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呼嚎。其他人不为所动,继续冲锋,硬着头皮又顶过一波箭雨,终于冲到城墙之下,七手八脚地立起云梯,甩出绳索,强行攀爬。岑彭指挥弓箭手继续远射,阻住后续敌军,又遣民夫抛下擂石滚木,推开云梯,割断绳索。城外汉军士卒若被砸中面门却也痛快,可怜的是那些从云梯之上高高摔下之人,七窍流血,筋骨尽断,半死不活,如一摊肉泥一般贴在地上,张开的大口发不出一丝声响,徒劳而急促地喘息却也是出气多进气少,朦胧的意识细细体味着满满的痛楚,静静等待死亡地收割。
随着城头密集的防守,汉军渐渐难以招架,最初那股拼命的架势硬生生被守军压了下去。任汉军如何不怕死活,血肉之躯又能承受多少伤痛?墙下冲杀之声渐渐弱了下去,眼看着身边刚才还一起冲锋的袍泽此时已没了气息,活着的人仓惶中倒背着沾满箭羽的门板,如同刺猬一般逃了回去,留下百来具尸首躺在冷冰冰的地上。
敌军的首轮冲锋算是挡住了,岑彭不敢大意,紧盯着反军阵中动静。就看反军对首轮小挫不以为然,正在吆喝着士卒重结战阵,准备第二轮冲击时,忽有掾属田鸿来报:“西市多处火起,浓烟滚滚,有人高呼反官迎汉,城内已经乱作一团。”
岑彭吓了一跳,心神一乱,城中市集乃县府经济命脉所在,关系到县衙全年税费收益,无论朝廷还是郡府,都将市集视若首务。但使市集有失,纵然自己挡住了汹汹叛军,怕也会在事态平息后,难逃上差追究,年底如果不能缴足税款钱粮,落个功过相抵已是圆满,若上差难以贿赂支应,怕自己官职难保。着急忙火地吩咐李玄代自己勒兵死守,不得开门迎战。自领田鸿走下城头,点起一队士兵,骑马便要奔西市平乱而去。可还未走出多远,就听身后传来一阵糟杂喝骂之声,有人高呼:“王莽无道,大汉复兴。”随着一阵乱哄哄地打斗,发出“吱扭”的一声,刺耳得令岑彭只打冷战。
岑彭暗叫不好,回身望去,就看到城门已经缓缓打开,城外反军本就正在集结冲锋,眼看城门已开,哪还跟守军客气,乘势杀进城来,门口守兵见势不妙,弃了兵刃,转身就逃。看反军如潮水一般涌入,哪里还能堵得回去?岑彭见状,心中如吃了黄莲一般苦楚,性命危在旦夕,怎还顾得了西市?连衙门都不敢回,与田鸿一起直奔北门,一路往宛城逃去。
汉军入了棘阳,因早有众将军令约束,士兵不敢造次,虽然心中多有不满,可也不敢以身试法,最多私下嘀咕几句,倒也军纪严明。刘縯派兵把守城门,另派人四处安民,又暗使谍探潜入民间,将“刘氏复兴、李氏为辅”的谶言和官府软弱、汉军强势之状,添油加醋传了个沸沸扬扬。百姓见汉军于民秋毫无犯,心中安定,又有人言长聚、唐子之事乃王莽朝廷败军所为,而刘氏顺应天命,统领十路大军共伐昏君,解救苍生,欲中兴大汉,还天下一个清平世道。还有人私下相传,刘氏复兴乃王莽亲自卜算所得之谶言,闻汉军兴起,已经被吓得病入膏肓,奄奄一息。百姓被朝廷隔三差五的苛捐杂税逼得生活窘困,再有朝廷几番征战匈奴、高丽、乌桓①、交趾②,四处拉取壮丁,百姓早已对新朝失望透顶,见汉军势大,官府节节败退,都觉大汉复起已是定局,不少人杀猪宰羊前来劳军,更有人成群结队报名参军。城内鞭炮齐鸣,一片欢腾。
棘阳县衙也是欢聚一堂。邓晨被刘縯强按在县令大人的几案前,弄得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拘谨地侧着身,一个劲地向众人行礼。此战若非邓晨率领家兵早早潜入城中,四处放火,乘乱抢开了城门,汉军必有一番苦战。况且棘阳与宛城近在咫尺,朝发夕至,若郡府急调新军驰援,汉军腹背受敌,实在是祸福难料。众将皆言邓晨当属首功,这县太爷的位子理应坐得心安理得。
如今汉军占领棘阳,南阳一大半已尽落汉军之手,眼下宛城门户已开,唾手可得,众人心中那份惴惴不安总算安定下来。刘縯传令各部棘阳整军待命,收编新兵,照料伤残,抚恤阵亡将士。大军在棘阳稍作休整,次日开赴宛城,与郡府决一死战。
①乌桓:东汉少数民族,活动范围大约在东北一带
②交趾:地名,大约在今天广西、越南一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