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沘水战场已如人间地狱一般,两军十数万人马拼杀一处,战阵早已打乱的一塌糊涂,相互纠缠交错,鲜血染红了衣甲,难辨敌我,只凭服饰边角色泽新旧勉强厮杀,不少人命丧友军刀下,饮恨黄泉。地上躺满尸首和重伤之人,难寻落脚之处,活人就踩在死尸上继续拼斗。一些人伤重难行,呻吟中被连踩带踏,转眼没了气息。有些人甚至被踩烂了肚皮,心肝肠肺流了一地,寒风中冒着热气,不多时就又被冻得僵硬。两军从黎明战至午时,死伤无数,都已人困马乏,难以为继,仅凭最后一丝意志强行抵挡,以免沦为刀下之鬼。
甄阜眼瞧战事胶着至此,府兵一倍于敌,仍难决胜负,又不知蓝乡之战究竟是何结果,辎重损失多少,心中愈发焦灼,几次欲鸣金收兵,退守大营,无奈两军早已难分彼此,恐汉军乘势攻入大营,只得作罢。
鼓手在寒冬腊月之中浑身大汗,连敲了几个时辰,两条臂膀酸软无力,可没有长官将领,如何敢停下鼓槌,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鼓点。号手早已吹破了喉咙,任将偌大的号角丢在一侧,坐在地上不住喘息。
甄阜一时紧盯着战场,寻找可趁之机,一时又望向蓝乡方向,期盼梁丘赐不负所托,尽早平息汉军,夺回辎重,好速速增援沘水。可等来等去,却看见蓝乡方向浓烟滚滚,天际一片昏暗。远处奔来不少散卒,非但不是援军,反而是成群的官府败兵。看那惊慌失措的神情,便已猜到蓝乡无可挽回。
甄阜左等右等,看不见梁丘赐旗号,却只见一支劲旅高呼“汉军万岁”,杀奔而来,可恨的是自己那些败军非但没能挡住敌军攻势,反倒为敌军驱赶,将自己大军冲击的乱七八糟。甄阜一阵眩晕,轰然坐倒在地。前番明明敌众我寡,却大获全胜,如今敌弱我强,本以为汉军日薄西山,谁料竟被当头一棒。甄阜心有不甘,明知大势去矣,却仍不愿相信,呆坐于帅案,喃喃自语,好似在等梁丘赐突然引军而回,如前番数次危机之时一般,带给自己诸多惊喜,助自己成就大功,转败为胜。
苦战之中的官兵可未作多想,本已饥渴难当,士气低落,忽见远处有大群败兵逃散而来,后面大队人马一路追杀,稍跑慢些落在后面,尽为追兵砍杀在地,看那追兵皆着郡府新军衣甲,本还暗道郡守大人另设奇谋,暗藏伏兵,谁知来者竟然高呼汉军口号,于旷野之中振聋发聩,顿时军心大乱。有力气的转身就跑,没劲儿的两腿一软跪倒求饶。一时间官兵争先恐后,向大营逃命。人多门窄,败兵推倒了连营木栏,穿越了成片军帐,只盼能逃多远算多远,就恨爹娘少生了条腿。
待逃到后营,败兵顿时傻了眼,滚滚黄淳水迎面阻拦,宽阔的沘水侧翼堵截,真真是两条大河波浪宽。甄阜苦心搜寻何处立营,本欲背水一战,谁知竟成了埋葬大军的坟茔,自掘墓穴的滋味当真不好受。前面的人欲哭无泪,可后面逃来的不明所以,争相拥挤,逼得先到之人硬着头皮趟河下水。
虽然已经日上三竿,但毕竟还是正月寒冬,河水并未结冰,却也寒冷刺骨。如此境地,任水性再好也是枉然。许多人初时还能扑腾几下,可未过一刻,便冻硬了手脚,又经历一上午拼杀,早已精疲力乏,一个大浪过来,一片人便不见了踪迹。略过了一阵,下游就浮上一层尸体,皆冻如磐石,任河水拍打,浮浮沉沉,飘向远方。
汉军却又是另一番模样。虽然久战力尽,头脑中一片空白,本以为必死无疑,却终是等来了蓝乡援军,瞬间士气暴涨,而郡府新军节节败退,如待宰羔羊,此情此景还客气作甚?众人拼得最后一口气,提刀便追,就连原本累倒之人都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唯恐落后。
官兵为两水所阻,逃无可逃,提起最后勇气欲拼死一战,可甄阜心如死灰,早在官兵败退之时,就被追上来的汉军士卒斩落首级,邀功请赏而去。郡府新军中将不见兵,兵不识将,早已乱作一团,虽有人强压恐惧,吆喝败兵结阵自保,但溃军有何阵势可言,转眼为汉军杀散。余众更是吓破了胆,明知两河汹涌,依然拼死渡河。或是上天有好生之德,暗中眷顾,不忍十万人命洒落河水,还是有不少人趟着死尸横渡大河。待上了岸,不敢停留片刻,一路冻得抖抖索索向北逃去,不少人走着走着便冻到路旁,再也爬不起来了。败兵见有一丝生路,更是你争我夺,投向茫茫黄淳水,以性命为注,向天赌一生机。
沘水战场已毫无悬念,沦为一边倒的屠戮场所,汉军大胜就在眼前。
刘秀单骑立于大军之中,连人带马如被血淋过一般,也不知有多少是敌军的,多少是自己的。以往那个厚道稳重的刘文叔不见踪影,此时就见他面目狰狞,双眼血红,高举长剑,沙哑着嗓子直呼:“杀!杀!杀!”宛如受伤的猛兽般咆哮着,令人不敢直视。
许久,两行热泪滚滚而下,在沾满污秽的面颊上冲出两条白皙的印记,宝剑脱手落地,直直插在血水染红的大地上兀自颤动。刘秀疲惫地垂着双臂,抬头仰望苍穹。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气味,天空亦如血染一般,就听他撕心裂肺地高呼:“二姐,二哥,大仇得报,不负矣!”说罢,泪水再也羁绊不住,整个人颤抖着,抽噎着,哭喊着,狂笑着,似乎要将小长安兵败以来的种种压抑发泄干净。
日暮时分,沘水大战接近尾声。
声势浩大的十万南阳郡府新军彻底瓦解。伤者不计,仅斩首溺死者二万余众,而涛涛大河究竟卷走多少性命,便无从考证了。逃散的官兵有的奔回宛城,更有不少直接逃离南阳这块是非之地,避往他方。
汉军也无需另立营寨,当夜便进驻甄阜连营。蓝乡辎重军需颇丰,汉军无所顾忌,将沘水大营存粮尽予官兵,大飨士卒,以庆此番胜局。大军征杀整日,皆疲乏困倦,不少人边吃着饭就昏昏睡去。可各部人马经小长安一役之后,皆头脑警醒了不少,尽管今日大胜至此,明知郡府绝无反击之力,亦不敢掉以轻心,派定岗哨轮流值夜,才各自回入帐中歇息。
翌日清晨,汉军在朝阳中醒来。昨日绝处逢生之战,竟如黄粱一梦般,似是那样真实,又是那样飘渺。蓝乡补给足以武装全军,甄阜苦心经营,背负了多少骂名搜刮来的军需粮饷,尽数便宜了汉军将士。士兵在杂乱的战场上只寻些可用兵器衣甲,偶有财物自然也不放过,只是再未见剥尽死人衣物之事发生。
王匡诸部将军一早受邀入刘縯军帐议事。刚入帐,就见柱天都部刘氏将帅、下江军王常、成丹等候多时。
刘縯率众将起身相迎,连向王匡道贺。此战,新市、平林两军在王匡统帅之下,与柱天都部合兵苦战,死拼不退之勇气着实令众人敬佩,同之前那群乌合之众竟有天壤之别。虽有刘氏兄弟诸般谋划,又有刘縯、王常夜袭蓝乡,大破梁丘赐援军,可若无王匡苦苦支撑,赢得宝贵时间,等来刘縯驰援,沘水一战胜负还在两可之间。
新市、平林众将被赞得心花怒放,喜上眉梢,王匡等人亦投桃报李,叹此战刘縯功勋卓著,王常骁勇善战。
众人热闹一阵,各自坐定。
刘縯感慨万千。自起兵以来,汉军时运跌宕起伏,数临深渊,几为甄阜绞杀。今日终于大破府兵,南阳已无抗拒之力,久压心头的阴霾稍稍散去。刚刚有前些时日遣出的斥候归报,一支万余人马装备精良,自颍川方向而来,帅旗书一“严”字,不日将入南阳境内。刘縯心知严尤终于获调南下,其众虽寡,然百战雄师不容小觑。沘水之战已过一夜,或已有败兵遁入颍川,若严尤知甄阜兵败,避开汉军锋芒,不与交战,转入宛城合兵坚守,则南阳战事又陷入泥潭之中。
今日招来众将军议,正为此事,可如何说辞,刘縯甚是为难。严尤大军欲入南阳之事早有李松告知刘縯,当日棘阳危困之中,恐将士听闻此事,不战自溃,故而一直隐瞒不提,现在如果冒然提起,忧心众将不悦。然此战避无可避,迫在眉睫,还需尽快有所动作,否则犹豫不前,必然害事。思前想后,终于下定了决心。
“诸公稍安,沘水大战我军以寡敌众,郡府十万大军顷刻灰飞烟灭,诸公奋战到底,必会名扬天下。宛城如今已陷入绝境,还需各部将士再接再厉,待得我军稳据南阳,则北上中原西入长安之谋初见成效,复兴汉室近在眼前。刘某忧心王莽必然不会坐视南阳不顾,故而前些时日分派出一些斥候,今日得报,果不其然。暴君王莽遣纳言将军严尤、秩宗将军陈茂,统兵万余,集结于颍川,不日将入南阳,其意昭然若揭,必欲驰援宛城。虽然我军并不将这区区万余人马放在眼里,可若使其谋得逞,必将延缓我军攻取宛城时日,况且一旦严尤据城坚守,我军势必又要损兵折将,于远谋无益。我决意趁其还未入南阳为祸,攻其不备,以绝后患。”说罢,不露声色,显得轻松自得,暗中却偷偷查看诸将颜色。
李通心知刘縯心意,还未及旁人议论,就朗声笑道:“严尤、陈茂虽为宿将,可也不过万余人马,有甚可惧?其军一无城池可守,二无坚实营垒,行军之中战于荒郊,而我军沘水大捷亦战于野外,敌众我寡时都可大胜,何况现今我军数倍于敌?”
听李通一说,众人皆笑,王匡沘水一战声名鹊起,自然洋洋自得:“刘将军莫急,管他严尤、陈茂,看我大军齐出,定斩其首,再创新功。”
刘縯见众人听严尤之事并无慌乱,心中稍安,于诸将又是褒奖一番,即传令全军各自整备,翌日黎明集结开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