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城本是颍川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县城,县令名叫苗萌,不过是一个按部就班的寻常官吏。上有所差,都老老实实及时交办。因离官道有些距离,平日莫说郡守大人,就连郡府掾属也少有走动。刘秀初入颍川之时,也因父城偏远,又不如颖阳等城富庶,故未曾来过此地。而王寻、王邑过颍川时,直赴昆阳,对此小城看也未看,不过遣信使传令按期运送物资交割粮草,也就不再过问。所以父城在昆阳战前一直毫不起眼。直到刘秀占据颖阳、襄城后,才渐渐显出此城的重要之处来。
只因刘秀兵力有限,又有前番昆阳之战的教训,需谨防王莽朝廷垂死挣扎,困兽之斗,再生变数,故不敢使兵力分散出去。白白看着眼前诸多城池乱作一团,而不能轻易接收,着实令人扼腕叹息。又不甘心任此大好形势付诸东流,遂遣臧宫领一千人马攻取父城,以期利用颖阳、襄城、父城之地利,占据大片土地,以壮实力。
臧宫领命而来,本以为小小父城,兵不过百,户不过万,眼下各县又是人心惶惶,说不定都不必攻城就可以轻易占据。谁料想硬是在此城栽了个大跟头。
父城虽然偏僻,却也有不少逃避战乱之人经过此处,言及汉军之事,多以劫掠屠戮之状相传。其实汉兵起兵之初,多是新市、平林军有此为人诟病恶行。其后得刘氏兄弟劝阻,虽仍有个案发生,但已改善良多。可百姓哪知汉军之中各部有何分别?新市军也好,下江军也好,柱天都部也好,不都是汉军之属?但凡有人抢掠杀人,那便是汉军之过。更何况长聚、唐子两乡被屠戮干净,岂不为周边郡县听闻?虽然汉军将此事推给朝廷败兵,但被惊吓至极的流民哪想那么多去?所以当父城听闻汉军攻来时,皆被吓得手足无措。凡能动弹的已经开始逃亡,一时间城中大乱。
正当苗萌慌了手脚之时,却有一人挺身而出。
此人名唤冯异,字公孙,正是父城人士。时为颍川郡府掾属,受郡守委派,监查父县周边五城政事。王寻、王邑鏖战昆阳时,冯异便在此处督办粮饷,以供军需。听闻官兵大败,初时还道是流言至此,以乱官府军心,还向苗萌进言,严查叛军细作。当四散的败兵路过父城时,冯异才觉事态严峻,想到父老乡亲将受叛军屠戮就万般愤怒。可朝廷糜烂至此,欲靠长安救援,怕是汉军屠城几次的时间也够了。为了保乡护民,冯异数次入见苗萌,分析利害,遂与苗萌收拢败军之中敢死之士,又于城中广募兵勇,好容易凑得千余人马,待得稍作喘息,便探查到汉军派遣一支队伍自颖阳而来。城中听闻领军主将臧宫竟是下江兵校尉,皆道绿林军来此,但若破城,必遭屠城泄愤。一时间城中哀嚎震天。
冯异却毫无惧意,敌军仅千数人,也忒小看轻了父城兵将。故一边传言敌军经昆阳之战,亦是元气大伤,士卒疲敝,早已将士离心,不堪再战,一边又以死相激,唬得守城将士即便为了自家老小,也当奋死守城。
臧宫勒马阵前,细瞧此城。
父城本就穷乡僻壤,不为郡府看重,城池防御也颇为稀松,墙高不足三米,护城河宽不足六尺。奋力一纵,便可冲至墙下,而且军中云梯甚是牢靠,立于河岸这边,随手一推,便可搭上墙头,连过河的麻烦都省下了。
虽然此城看似如此不堪一击,甚至让人觉得用力踩上几脚,那城墙便会摇摇欲坠。可臧宫却隐隐觉得不安。多年生死之间徘徊,这种对危险的敏锐早已深入臧宫骨髓。父县城防虽然破败,城门紧闭,可城头守军面对如狼似虎的精锐之师,却难看出一丝慌乱。放眼望去,尽是愤怒和无畏的灼人目光,似是要吃人一般,盯得臧宫心中一阵发毛。
此时天空阴云密布,阵阵冷风吹得战旗猎猎作响。六七月的天气,竟让人觉得一丝冷意。攻守双方听不到一句喧闹,时间如同静止一般,只听得两面战鼓隆隆作响,无形的杀气重重压在父城之上。
臧宫不敢大意,也不知城中虚实,便派出百人小队全身披挂,小心翼翼试探着冲杀上去。
城中似无多少弓弩,只见得稀疏的箭支自城头射出,有气无力地落在先锋小队阵中,被装备精良的士卒随意格开,竟无丝毫损伤。冲锋将士喜出望外,以为父城虚有其表,不过是唬人罢了。冲锋毫不减弱,一眨眼的功夫,便已经冲至城下。有的士兵等不及搭好云梯,率先跳过护城河,口衔兵刃,徒手攀起那矮小城墙来。
臧宫甚觉诧异,莫不是自己过于谨慎了?这父城毫不起眼,也未曾听说城中有甚骁将,难道当真只是虚张声势,打肿脸充胖子不成?正这般疑惑着,突见城头守军猛然暴起,仅以手中之物拼死阻挡。远远瞧去,生锈的矛戈,残缺的刀剑,甚至将耕作用的锄头、镰刀,加装长柄,便当作武器。这般军备,怕是连当初下江军起兵之初都有所不及。可就是这样一堆破铜烂铁,硬是生生将汉军勇士挡在城下,难以再进一步。
臧宫急令弓弩手远射支援,可守军早有准备,以门板、毛毡护头,虽有所损伤,但也挡去了大半箭雨,反倒是城下进攻的汉军,殃及池鱼,有不少人中箭,引得一片咒骂。臧宫只得止住弓弩,心中不禁苦笑。以门板、毛毡挡箭,倒是王常在昆阳守城时令士卒如此作为。当日王寻、王邑声势浩大,箭塔耸立,射得城中士卒不敢冒头,汉军当时缺少盾牌重甲,王常便命士兵拆去城中门板,大大降低了汉军伤亡。今日反被官府学去,着实令人莞尔。可难看归难看,却真真实用。莫看那些门板上不了台面,却真令弓箭了无多少用武之地。而攻城士兵更是进退不得,硬冲上去,便被一通乱捅,捣将下来,好不容易忍痛抓住敌军兵刃,欲乘势跃上,反而招来更多棍棒相向。虽然甲胄坚实,墙又不高,并无多少损伤,却也难以登上城墙。空有手中利器,却无从下手,又气又急,却也无可奈何。
看着眼前这尴尬一幕,臧宫哭笑不得。这简直就如老虎咬刺猬,无从下口一般,空有一身气力,却打不到对方身上。看着前锋久攻不下,被累的气喘吁吁,精疲力尽,还未杀伤多少守军,倒有不少勇士躲闪不及,受到重创,而城头守军却毫无松懈,守得滴水不漏。臧宫思量再这般苦耗下去,怕这百人是要有去无回了,便鸣金收兵,责令他们退出战场,又令弓弩手一通集射,掩护先锋小队撤退,谨防敌军趁机为害。
试探一番,臧宫苦无对策,见空耗无益,遥问守将通报姓名,相约择日再战,随后草草收兵回营,又安排好值夜兵丁,谨防敌军偷袭。
果不其然,夜入三更,敌军叩营,见臧宫早有防备,毫不恋战,速速退归城中,臧宫冲杀不及,又被守军尽数挡回。
接连攻城数日,臧宫本想城中军备不足,只凭着蛮力死守,料不出几日,筋疲力尽,必会松懈。可几日过去,却毫无疲态,倒是汉军轮番上阵,又一直仰攻,反而累得够呛。每晚收兵回营,将士个个疲乏得倒头便睡。若再无法破城,任这般消耗下去,莫说攻取父城,怕自己这千余人马都要交代在这里了。
臧宫来之前就已在刘秀面前夸下海口。本以为凭自己骁勇善战,部属精勇之师,一个小小父城不在话下。怎知大江大浪过来了,却在阴沟里面翻了船。自己声名受到损害事小,辜负了刘秀嘱托事大。
臧宫虽然谨言甚微,话语不多,但时势看得甚为清晰。盘踞绿林山时,王匡那群匪徒便毫无远见,只知道眼前逍遥,以致小小一场疫病便将数万大军一举击溃。危难当头之际,不知同舟共济,共度磨难,却只知争夺财物粮资,对下江军诸多排挤,最后分道扬镳。如今新市、平林得势,捧出个刘玄皇帝,更是对汉军其余各部想尽办法压制。柱天都部自然不必说,下江军因当日王常执意保举刘縯,而遭受冷眼相对。成丹部从还尚得王匡等人接纳,王常作为下江军之首,面上虽被新市、平林诸将敬重,可作为王常部将,就过得颇为艰辛。不仅粮饷多有拖欠,在朝堂中更是被打压得难以抬头。臧宫素来勇猛,战功卓著,却至今仍是下江军校尉,不得提拔,心中自然愤愤不平。自己甚受王常看重,整日追随左右,听其言行。隐隐觉得虽然刘玄登基已成事实无从改变,但新市、平林军得势后,本性暴露无遗,变本加厉地劫掠财物,刘玄非但不予制止,反而乐在其中。如此朝堂,与王莽何异?自昆阳城中王常派遣自己相助刘秀后,深深为这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年轻人折服。刘秀不仅身先士卒,毫不低看任何人一眼,而且谋略出众,智勇双全。最为臧宫佩服的,还是无论军队如何穷困之时,都未行不义之举,夺百姓之物。外人都道昆阳首功乃王凤所为,但军中谁人不知刘秀才是救世之人?自从投入刘秀麾下,朝夕相处,深受刘秀以礼相待,甚为感激。所为士为知己者死,自己若不能为刘秀攻城拓地,如何对得起刘秀恩遇?
有如此想法,臧宫召集亲信护卫,言之以情,激之以义,欲亲率众兵冲锋攻城。这百十人自绿林时就随自己左右,精勇无畏,更有一些是自己在郏县时生死之交,情同手足。臧宫欲凭这最后一搏,破此顽城。
夜已至深,月黑风高。
父城除了城头点点灯火,四周漆黑一片。臧宫与亲卫摸黑潜到城下,百人行军悄无声息。多日来防守辛苦,城头仅几人困倦地守夜,料想其他守军早已鼾声如雷。臧宫也不使绳索,与亲卫搭起人梯,相扶而上,终于踏上这座令臧宫咬牙切齿的破烂城墙。
可还未及高兴,突然见灯火骤起,将墙头照个通明。臧宫暗叫不好,就看两头守军涌出门楼,杀将过来。臧宫仗着武技了得,与先登上城墙的亲兵守住缺口,与敌军杀作一处,欲为后队人马登城挡住敌军势头。虽然臧宫勇猛无敌,手下亲兵也个个是以一当百,却怎知守军浑不怕死,前赴后继,连被臧宫斩杀十数人,也震慑不住。
臧宫渐渐有些把持不住,自己也算得身经百战,王寻、王邑猛兽大营如何?不也被自己闯进创出,如入无人之地?可就是这小小父城的守军,硬是对自己无所畏惧。
时间一分一分过去了,守军越打越多,在这般疯狂冲杀下,臧宫亲卫死伤不断增加,汉军大队人马虽然看到臧宫冲上城头,紧随而来,冲至城下,可依旧被守军阻于墙外,难以登城增援。臧宫心中焦虑,再这样耗下去,自己怕都要丧命于此了。大喝一声,连连杀开人群,呼喝城头亲兵随自己跳下城墙,在大军掩护之下,退回阵中。汉军又在墙下与守兵拼斗一阵,在金鸣之声中,速速退去。
又是一夜无果,白白搭上数十亲卫性命,却毫无建树。臧宫又是恼怒,又是心疼。毕竟死伤人马皆是自己军中中坚力量,可谓是百里挑一的勇士,一下子竟折损了一半,怎能不心痛可惜?可无论如何恼怒,也咒不死城中守将不是?臧宫总算克制住心中的熊熊怒火,冷静下来,现在已经不是顾全自己脸面的时候了,父城如此顽强,若不早早除去隐患,留其虎卧于颖阳一侧,迟早是刘秀心头大患。虽然百般不愿,还是遣人回颖阳送信,请刘秀增兵父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