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说冯异外出寻兵,为汉军所擒,因长聚、唐子之事对汉军偏见甚深,故对刘秀出言不逊,惹得臧宫破口大骂,好在从兄冯孝归来,与旧友丁綝、吕晏回入军帐叙谈。
冯异先前为冯孝止住,一直静默不语,观刘秀对三人态度谦和,看来并非裹挟他们逼自己归降,心中稍安。转又一想,他三人投入汉军,助纣为虐,竟引敌军来攻乡梓,当真可恶,不尤对三人也瞧不起来。
刘秀刚走,还未等冯孝开口,冯异先说道:“枉我还为你三人忧心,怎知你等已经投靠乱党,高官厚禄,吃香喝辣,却待乡人如何?你们还有何面目去见家乡父老?有何资格教养后人?哼,乱世之中,真真尽出些数典忘宗之徒。”
冯孝听冯异不容自己相劝,就已恶语相向,任多好的脾气也被激出火来:“冯公孙,你何时变成这种蛮不讲理之人?多年圣贤之书就读出你这刁钻之徒?几年郡府当差,就变得这般冷漠无情?你倒是好大的官威!”
冯异向来与冯孝亲近,自己将这个好脾气著称的从兄气成这幅模样,虽然心中也觉过分,但一想到三人引兵犯境,就怒火中烧,嘟囔道:“圣贤之书也当讲予知理之人,对牛弹琴算何道理?”
丁綝、吕晏眼瞅兄弟两人又要再起争执,这般下去还如何说起正事?一个拉住冯孝,一个劝住冯异:“你二人就莫再口舌之争惹人笑话了。多年不见,怎就这样闹个没完?成何体统?都坐下静静心。”
说完一左一右拉开二人,省得他们再行吵嚷。
丁綝问道:“公孙,我等也与你自幼相熟,可否让我等弄个明白,你这无名之火究竟何来?怎连多年情分都抛之脑后?杀人也不过头点地,你好歹也该让我等知道为何被你这般羞辱?”
冯异硬被丁綝按在座上,渐渐喘匀了气息,冷冷说道:“你三人投入汉军,助纣为虐。难不知汉军穷凶极恶,烧杀抢掠,无所不为?长聚、唐子两城尽为所屠,这等匪贼之属究竟给了你们什么好处?竟全然不念同乡之谊,领贼寇境,好让人寒心!”
冯孝三人一愣,倒也听说过新市军干过此类祸事。可刘秀与人为善,何曾半点愧对百姓?才知冯异道听途说,误解了刘秀。
吕晏笑道:“公孙,你也是明理之人。论起行军布阵,谈起春秋史话,我远不如你。可为人处世,怎能只听片面之言?难不知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汉军势众,其中虽也有凶恶之徒,但也有良善之人。刘文叔素来恭谨厚重,对何人都是礼敬有加,且身居帅位,管军甚严,军纪严明,何曾出过半件侵民之事?”
丁綝也说:“正是如此。刘将军两番徇傍颍川,即使攻城拔寨,也对所降之人宽厚仁义,于百姓世族更是秋毫无犯。这次重入颍川,所过之处,望风而降,颖阳、襄城大开城门,百姓夹道欢迎。我三人亲眼所见,才愿报效军中。你只信那流言中伤,怎就不听旧友之言?”
冯异刚才也听臧宫有所辩解,只是不信。此刻听亲朋故友提及,才有所迟疑。那刘秀看起来文静得体,倒真不似凶恶之人,任凭自己如何恶语中伤,都未只言片语回敬。可他三人毕竟已是汉军之人,其所说自然偏向刘秀,就当真可信吗?
冯孝见冯异听二人话后虽不再辱骂,却也沉默不语,不尤恼怒,随手拔出佩剑,倒吓了丁綝、吕晏一跳,连拖带拽,唯恐兄弟二人以命相搏。冯孝却将长剑掷于冯异面前:“冯公孙,我三人是看刘秀护民敬民才报效于他,你若还是不信,就随我回颖阳一行,看看汉军究竟如何与民朝夕相处。如我三人半句诓你,你便以此长剑取我项上人头,为兄我绝无怨言。”
平日里,冯异何曾见过兄长红过脸,刚才把冯孝气成那样,已经心中不安。此时见他这般赌咒发誓,怎能再疑?连连向冯孝致歉。又听几人谈起刘秀在昆阳以少敌众,力克官兵,大败王寻、王邑,英雄了得,好生佩服。思此乱世之中,若真能助此良主成就霸业,也是百姓之福。总好过王莽昏聩、绿林残暴。不尤心生相附之意。
就在另一边,刘秀正与臧宫相谈。
臧宫此次于父城受阻,又损失了不少追随多年的亲信精锐,窝了一肚子火,刘秀怕收纳冯异,引来臧宫不满寒心,便引他来此,劝他一劝。
“君翁,父城苦战,你受累了。”
臧宫心中一暖,忙推辞道:“末将攻城不克,有损军威,更辜负了将军重托,惭愧都还不及,岂敢居功。”
“君翁,你不必推辞,父城不克,非你之过,实是这冯异确是一奇才,与你棋逢对手,自然难以得胜。此人不仅有城可依,又有城中百姓鼎力支持,占尽地利、人和,虽然有你骁勇善战,却在气势上落在下风。也怪我事先失察,未知此处竟藏龙卧虎,累你白白奔波一场。听闻你军中多有伤亡,回颖阳后,我喻马成多拨付钱帛予你,好生抚恤亡者家眷。”
臧宫岂是蠢人?听刘秀这般言谈,又想他营前礼遇冯异,必有招揽此人之心,却又怕伤了自己情谊。虽然对冯异恨得咬牙切齿,却也敬重他保护乡人之心,便向刘秀拜道:“冯公孙文成武就,实乃栋梁之才,若将军能招入军中,必是一大助力,还请将军莫恼他无礼,容他报效朝廷。”
刘秀欣喜,知臧宫看懂了自己心思,却故意不点透此中关节,反倒是由他代冯异求情,心中对臧宫更为赏识。“嗯,这冯异却也难得,既然君翁能大人大量,不与他计较,那我也就不再追究其抗军之罪便是。”
正说着,亲兵入报,冯孝三人携冯异请见。
刘秀也不知冯孝是否说动了冯异,心中着急,忙传入帐中。
看冯孝三人面露喜色,刘秀悬着的心才算安稳下来,就听冯孝拜道:“属下从弟冯异道听途说,误信他人流言,才统兵以抗天威,又恶语中伤将军,罪该万死。还请将军念他拳拳之心,赦免其罪,准其军中听命。”
这时,就见冯异臊得面颊通红,从人后走了出来,跪倒便拜:“草民冯异叩见刘将军。边鄙小民,眼瞎耳聋,听信传言,而无视将军威仪,当真贻笑大方。异羞愧难当,心下忐忑,还请将军重重责罚。”
刘秀大喜,忙上前相扶:“公孙言重了,快快请起。乱世之中,不思己荣,以为乡梓,如此忠义,当真义士。强敌来袭,人心惶惶,而独领风骚,毫不退缩,当真勇士。能以乡勇败兵、残垣断壁抵御精锐之师数日,当真智士。秀腆为刘氏宗族,欲追随汉帝,结天下之士,共除暴政,以安百姓,公孙智勇双全,国士无双,可否愿以乡梓之情慰藉天下苍生,一扫世道污浊,还天下一个清明太平?”
话都已经说到这份上,冯异还有何不肯,忙又拜道:“若将军不以草民粗疏,草民愿效犬马之劳。只是仅得草民一人,于汉军强弱无所增益,不足为功。若将军信得过冯异,异愿归回父城,劝得五县共降,以报将军恩德。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刘秀盯着冯异双目,而冯异也毫不避让,别有用意地回望过来。刘秀心中剧烈挣扎着。冯异本事了得,早已深有体会,如今初降而来,全因时运不济,外出求援以致被俘,岂会心甘情愿降服?试想当日自己出昆阳募兵,如被王邑所获,可会降服莽朝?转又一想,冯异奋死顽抗,皆为屠民传闻所慑,情有可原。不为自己前程,只为保乡守土,情有可闵。且如今王莽朝廷大势已去,稍有见识之人便能瞧得真切。冯异才学出众,怎会看不清大势所趋?待其回城之后,如背弃誓言,联接五城之众负隅顽抗,又有何意义?想至此处,刘秀不再见疑,笑道:“公孙初入汉营,便能建此功勋,秀实为感激,既如此,便让令兄三人陪你同去,也好照应。还望公孙早日归来,秀在此静候佳音。”
臧宫一听急了。虽然对冯异已无多少敌意,可如冯异逃归父城,无异于放虎归山,需知他出城外巡就是去他县调兵,如今已深入汉营,探得虚实,如合五城之众,来攻巾车,汉营仅千余人马,未必占得便宜。忙上前相阻,还未开口,刘秀淡淡一笑:“君翁不必着急,公孙忠义之士,必不相负,且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君翁随我安心以待便是。”
臧宫虽然愤愤不平,可既然刘秀发了话,那便谨遵将令。若冯异当真背信弃义,自己拼了命保护好刘秀便是。
冯异此时心中却早已翻江倒海一般。自己献言欲说五城来降,虽是实心实意为刘秀筹划,却也存有相试之意。可刘秀不仅准自己归去,还放冯孝三人同行。看似有监视之嫌,可更深一层用意却是不锁留人质,以安自己之心。如此胸襟,世间又有几人兼备?心下仅剩的一点担忧一扫而空,深深一拜:“异定不负将军恩义。”说罢,转身离去。
冯孝三人拜别刘秀,一同出营。身后远远传来臧宫一声虎啸:“冯公孙,但愿你诚信守言,莫要负了刘将军厚意。如若不然,我藏君翁定要将你碎尸万段!”
冯异嘴角一泯,昂首阔步回父城而去。